“法会一事,我向来觉得无趣得很,偏我母亲极是热衷。前次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才于此处初遇姐姐。姐姐大抵也是觉得法会无趣才出门透风吧?想来前次母亲也是见过姐姐的,这才将姐姐邀来此处。”柳微瑕半倚在阑干之上,面上虽仔细盯着水里的游鱼,只穆清细细瞧她,连晨风将她的披帛吹入了湖中都不自知,便晓得她有心思。
“妹子若再想下去,你的披帛便要被那游鱼吃了。”
“呀!”柳微瑕急忙将垂至水中的披帛拿起,挑起一头绞了,另一头却又落到了水中;穆清看不过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上前帮她绞了另一边的披帛,“昨夜刚得了信,夏公子的祖母染了急恙,是以未等与你通信便回了明州。所幸老妇人身子骨硬朗已无大碍,估摸着年后不久便能回京了。”
穆清心中较量着姜怀瑾出使的时间,面不改色地胡诌了个由头好叫柳微瑕安心。
“真的?”
“昨夜得信时已过了戌时三刻,我便未叫醒你。你且安心回府,再过月余,便能见到夏公子了。”
柳微瑕的眸子亮了不过片刻,遂又黯淡了:“见到了又如何,十之八九我还是要嫁给相府大公子的。”
“世事无常,你怎知回府后的事不是那十之一二?”
察觉道穆清话中之意,柳微瑕一时讶异,转过身子瞪着穆清:“姐姐何意?”
“妹子说我是何意?”穆清朝着柳微瑕眨了眨眼睛。
大抵许多事,都不过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
“好一个世事无常。”
柳微瑕正欲再问,一道清冽声音突然闯入;二人回头,却见是陆离拨开了身前的枝桠,走上前来:“小生见过夫人,见过柳娘子。”
柳微瑕同穆清见了礼,朝着穆清望了去,眸子里尽是疑惑。穆清微微摇头,对于这个陆离,她所知也不曾有多少,仅从宋修远那处知晓他是老御医陆复霖的幺孙而已。至于他为何一人开了药堂,此时又为何一人在普化寺内,穆清便不得而知了。
柳微瑕与穆清的一来二去早被一旁的陆离看得清楚,徐徐解释道:“小生平日需给寺内的僧众诊治些小疾,今日正巧遇上了二位。普华寺内的法会,今日又是初八,想来二位也是来听佛法的?”
穆清想起适才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料定他听了不少墙角,不禁戏谑道:“先生方才在那树后应也听到了不少,我二人乃应邀而来。”
☆、杜衡
“咚——咚——”不知从何处传来钟磬之声,回荡在山间。三人闻声皆为一怔。
“辰时了。” 陆离轻叹。
穆清看了眼柳微瑕,笑应:“我二人尚有约,这便告辞了。”
陆离瞧了眼穆清身后的柳微瑕与青衣,躬身行礼,“二位贵人慢走。”
身子尚未抬起,便觉有一柔软轻盈之外拂面而过,陆离定睛一瞧,地上躺着的竟是柳微瑕那半湿的绣花披帛。俯身拾起,鼻端仿若还能嗅到一丝淡香。本欲离去的陆离索性倚在了池畔的怪石之上,那柳娘子若发觉自个儿的衣裳不见了,定会返回;自己何不在此处来个守株待兔?
陆离料得不错,不过片刻,就见那柳微瑕神色匆匆而来,失笑,“柳娘子神色匆匆,可是寻这条披帛?小生方才见这披帛独留于此,恐有心人捡了去,故而一直在这守着,如此可算完璧归赵了。”
柳微瑕未应承他的油嘴滑舌,从他手中接过披帛,俯身道了谢。那厢陆离却瞧见柳微瑕身后跟着的青衣,却不见穆清,心中微微讶异,皱眉问道:“侯夫人在何处?”
“咦?我于半路发觉披帛不见了,青衣道方才似见到披帛挂于此处,便跟着我一道来了。姐姐还在原处等我。”
陆离想起日前在寺中撞见的那位游侠,心中浮起一股慌神,只丢下一句“快去寻侯夫人。”便跑了开去。
他来普华寺十数次,个中道路自是熟识;从莲华池至堂屋所在的金明殿不过一条道,可眼瞧着他都跑到金明殿跟前了,却还是不见穆清踪迹。
心头的慌神化作一股不安,陆离隧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于寺东园子后头撞见了正愣神的柳微瑕。
“先生可瞧见了姐姐?方才我二人便是从此处分开的。”
陆离摇了摇头:“我一路跑至金明殿,也未曾见到夫人……这是何物?”
柳微瑕凑过身来瞧了眼陆离从地上捡起的断簪,和着约莫四寸长短,簪首雕着玉叶琼花,惊叫:“这是姐姐今日所戴的搔头!”
陆离闻言,一颗心顿时沉了下来,前日他见到的那位客居寺内的游侠,怕真的便是厉承。
陆离捏紧了手中的断簪,环顾四周环境,问道:“侯府的府兵何在?”
柳微瑕方才只以穆清先她而去了金明殿,瞧见断簪后心生疑窦,此时忽见陆离的模样,一时也紧张了起来,“应还在山下。”
“带上山的有何人?”
“除了守在金明殿的青衿与三个仆妇,便只有青衣了。”
“快,你快去寻人带消息给山下府兵,道夫人不见了,也叫寺内僧众一并寻一寻人。此处三面环山,下山之路又只一条,夫人应也走不远。”
柳微瑕匆匆应了,忙不迭跑了出去。
陆离瞧着柳微瑕慌慌张张的背影,忽而便能想到宋修远知晓穆清不见后的黑脸。虽说自己是查得慢了些,未曾发觉厉承隐匿在普华寺中,可侯府平日里养的尽是些闲人吗?
“夫人都丢了,这个宋修远,究竟在作甚!”心中经不住腹诽宋修远一顿,终还是奔向了寺内的客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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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说清楚些!”
伏于宋修远身前的小厮听见他暗含怒意的命令,抖了三抖,颤颤巍巍续道:“陆先生道夫人在普华寺为厉承所掳,小人来时先生与众僧正在普华山搜寻;林护卫已回了京中巡查。”
“近日京中戒备甚严,那歹人怎可能还往京中去?”宋修远闻言,脱口道。
小厮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伏低了身子,唯恐宋修远气急将火全撒至他身上。
“阿远,何事气扰?”郑老太君听闻院中动静,慢悠悠地出了屋,见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不忍道:“若是无事了,你先退下吧。”
老太君知晓她这个外孙随他祖辈,常年驻扎关外,总有人受不住他周身磨砺出的血气;况且方才他似真动了怒气,也无怪那小厮惶恐至斯。
宋修远闻言,转身朝着老太君躬身:“外祖,京中传讯道穆清公主出事了,孙儿需立马回去。”
老太君看宋修远满身的风尘皆未除去便又要奔波回京,纵然心疼外孙,却也知晓事关穆清公主,兹事体大,故无奈叹道:“这才进门便要回去,也是你们年轻人身骨俱佳,经得起这般闹腾,去吧。万事小心些。”
宋修远应下便匆匆而去,尚未出城,又遇上了驱马急驰而来的陆离。
“你要回京?一人?” 陆离勒马问道。
“随我来。”宋修远也不回答,只丢下三个字,便打马而去。
陆离无法,只得又随宋修远出了城,直至城外长亭处,宋修远方才勒马不行。陆离不解,“这又是何意?方才满心满眼都是穆清公主急着回京不愿听我说完,现下终于想起小爷我了?”
“想你作甚,穆清自然早已不在普华山,林俨那处恐也无甚线索。我倒要问问你,如何就这般碰巧在普华寺遇到了穆清?又怎知掳走她的就是厉承?”
陆离嘿嘿笑道:“前日有人同我道普华寺近日住进了三五个香客,皆是江湖游侠。我思忖着之前从未查到普华寺,便想着亲去打探一番……不想正巧撞上了。”
宋修远闻言冷哼:“眼皮子底下都能让人溜走,无怪乎出了事你如此着急。”
“你是我兄弟,兄弟之妻蒙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说着,陆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鸦青色帕子,递给宋修远,“若我猜得不错,这应是你那夫人的饰物?”
宋修远将帕子抖开,见是支断簪,簪头染有淡淡的血色,簪首的纹样甚是熟悉,正是今日一早他替穆清簪上扶正的玉搔头。
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才会生生将一支玉搔头生生折断?
“这支断簪于夫人最后出现之处拾得,我便想此物应是夫人所有。”
“莫说了。”宋修远将断簪重新包起,收入怀里。陆离见宋修远神色深沉,便也闭了嘴。
“普华寺内其他的香客,你可有查?”
陆离点头道:“不过是些江湖小辈,无甚名气。不过其中一位却有些来头,名唤杜衡;自个儿虽尚未混出什么名头,但因是华蓥青徽子之徒,在江湖中倒也有些莫分量。听闻这个杜衡近些年效仿其师游历天下,此番应是游历至普华山了。”
华蓥青徽子之名,宋修远虽非江湖人士,却也有所耳闻。青徽子其人,生于越,长于夏,冠后游历天下,后居于蜀国华蓥山。青徽子少时曾读杜子美《剑器行》而作《江海凝光曲》,名动天下。宋修远幼时听母亲忆及少女光景,谈及蜀国舒窈长公主剑舞之姿,赞叹不已。而蜀国公主的剑舞,便正是依托青徽子《江海凝光曲》谱成。
“这些个游侠可都还在普华寺?”
“出事后我便去瞧了,皆已离开。” 陆离摇了摇头,遂又思索一番,恍然,“你怀疑厉承还有同党?”
宋修远点头应了,扯着缰绳回头,霖县已望不见了;又见四下无人,开口道:“霖县距京城不到百里,鹿邑距京城亦不过两百余里。距普华寺最近的县邑,除却四座陵邑,唯有霖县与鹿邑。
陆离也顺着宋修远回头望去,应道:“不错。”
宋修远思索一番,点头应了:“托你件事,往鹿邑盘查今日出入城门之人。 ”
“切莫打草惊蛇。” 不及陆离答应,宋修远又补道。
“何意?”
宋修远下马,将青骓牵至树林深处,示意陆离也跟上,道:“他们掳走穆清定然要避开我与官军。依你之见,他们会往何处去?”见陆离思索的模样,宋修远又兀自答道:“京城本就戒严,他亦于暗中有所布置,厉承带着穆清一旦入京城,无异于自投罗网。是以他们自然不在京城;试想,我一旦得知消息必然会回京,此刻的霖县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最安全之处。但他们绕开霖县直接前往鹿邑亦有可能。”
“方才我已命人传信至建章营,郑骝会另带些人赶往鹿邑助你。”
“如此。”陆离翻身上马,“他们带着夫人脚程定然比我慢上许多,算算时辰,此时至多到达霖县,我若抓紧些,指不定他们还未进鹿邑便被截胡了。”
“等等!”陆离正欲架马离去,却被宋修远唤住,不解回身,却见宋修远立于马下,朝他一揖:“若真是鹿邑,吾妻便托与相辉,子衍先谢过。”
陆离虽插科打诨惯了,只到底出自大方之家,亦熟识宋修远为人,见他如今这番郑重模样,知晓他已是对穆清上了心,便也敛起了一副浪荡相,朝宋修远回礼,打马行去。
待陆离远去,宋修远亦上马朝着来路回去,暗中潜回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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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胛处有微微的酸痛之感。
穆清闭着眼翻了身,将身子蜷成一个安适的姿势,试图缓解周身的酸软与肩上的疼痛。手间触及绵软的被褥,蓦地睁开眼,入眼竟是一片青白床帏。
有这么一瞬,穆清有些不知所以,方才睡前,她在作甚?
是了,片刻前她尚在普华寺同柳微瑕喂鱼,柳微瑕丢了披帛,青衣便领着柳微瑕走了;接着…穆清回想得略有些头疼,眯了眼,脑袋里却浮出了厉承那张脸。
是厉承!
穆清心惊,瞬时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她本于原处等着柳微瑕,厉承却不知从何处窜出,她甚至来不及挪开步子,便被厉承捂住了口鼻。情急之下她用未被制住的那只手拔下搔头,欲向身后刺去,却又被厉承扼住手腕。
接着,肩胛吃痛,再睁眼,便到了此处。
“你醒了?”穆清不曾注意房内还有他人,尚未从厉承的出现中缓过神来,又被这道低沉的男子声音吓得不轻,一时抱紧了被褥瑟缩起来。
床榻外的男子似从座椅上起身,一步一步往床榻的方向行来。穆清听着一声一声的脚步声,不经意便屏了气息,一颗心似纠到顶处。
她从前就猜想厉承定不会无怨无故便冒着大不韪强掳她这个和亲公主,应是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或许就是这个陌生男人?
穆清正拥着被褥想着,一双手已轻轻撩起床帏,“阿谣,数年未见,你果真愈发标致了。”
血红的暮光从撩起的帷帐下潜了进来,穆清逆着亮光望去,只见帷帐前的男子一身墨灰交领长袍,袖口纹有秀竹的花样,紫檀大带束腰,端的一副玉树临风之态;周身的气场分明不是未冠少年郎所能沉淀而得,却并未戴冠,只是用一根雕成桃枝模样的墨玉簪子将长发半束而起,簪尾饰了三两朵足以乱真的桃花,衬得一张脸更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面上是一双清亮的眼和微微勾起的唇,而此刻这对眸子正噙着浓浓的笑意瞧着穆清。
“阿兄?”穆清看清来人,惊骇不已,“这是何处?你怎在这儿?莫非也被厉承那厮掳来了?”
那男子笑着伸手,抚了抚穆清的发顶:“此处是霖县,厉承是我从前曾与你提过的越国好友;此番多亏了他将你从京中带出来。三年了,我终于寻到你了。阿谣,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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