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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亦知晓赵姬与褚遂脱不了关系,故而言谈间多了几分清冷之意。但是赵姬今日特意将檀色水纹舞衣带了出来献给她,且她又很欣赏赵姬的一颗求舞之心,一时难以回绝,只能应了指点之事。
蜀舞与夏舞的路数不同,实则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江海凝光曲》而已。
但是赵姬所提的借阅舞谱之事......
“非我刻意为难,只是世间舞者皆知《江海凝光曲》的舞谱早已佚失,我又如何拿得出来?”穆清反问道。舞谱是数十年前的旧物,其中有不少残页,在重新誊抄整理成册之前,穆清并不打算将它拿出来。
且舞谱是杜衡给她的,如今却几乎人尽皆知,她觉得略蹊跷。
赵姬蓦地抬首,疑惑道:“婢子听闻夫人得了舞谱,且夫人的《江海凝光曲》身形兼备,故而......原来是三人成虎。唐突了夫人,夫人莫怪。”
“我幼时时常请教蜀宫中见过姑母的老人,依照她们所言而学成此舞,至于你,你是从何处听闻我手中有舞谱的?”
赵姬想到了适才宋修远的话,便也不隐瞒,坦然道:“皆由褚大人告知。”
如此,所有的事似乎都串了起来。悦世客栈的雇佣厉承与杜衡的老叟、能够在官军眼皮子下作案杀死厉承的劫匪、府里的细作,皆出自褚遂。至于褚遂知晓杜衡将舞谱给了她,定也是因为那细作。
穆清颔首,起身缓缓道:“时辰不早,我便不留客了。这件舞衣你带回去吧,不过指点一二的区区小事,换一身这么好的料子,我恐消受不起。”
布料赵姬却执拗道:“衣裳比照着夫人的尺寸制成,夫人楚腰纤细,现今除了夫人,又有谁人驾驭得了这件《江海凝光曲》的舞衣?”
穆清伸手触及舞衣轻薄的料子,叹道:“你这嘴儿倒是甜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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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赵姬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穆清随着宋修远出行时已过辰时三刻。
许是因为想通了褚遂先前的阴招,放下了一桩事,穆清心头一时顺遂。
轻轻撩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宋修远驾马而行的挺拔身姿,穆清轻快地舒出一口气。虽还未有头绪该如何化解接下去的招数,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边还有宋修远,还有杜衡。
总会有办法的。
仿若心底里因为即将面见裕阳大长公主的那份忐忑不安,亦因眼前人而驱散了不少。
宋修远驾马行在马车侧,见穆清趴在车窗上,面上笑意盈盈,极是好看。一时忍不住,打马靠近马车,轻声问道:“夫人面色颇佳,何事这般高兴?”
穆清看着宋修远,悄悄转动眼眸,娇俏道:“我方才得了件上好的舞衣,质料轻薄,色泽盈润,穿着起舞,再合适不过。”
宋修远最受不得穆清的流转眼波,心头一窒。
无端又想起相辉楼上穆清盛装的模样,以及黏在她身上的道道目光,宋修远脱口问道:“日后夫人只跳给我一人看,可好?”
穆清盯着宋修远,眸光触及他微红的耳垂,笑而不语。
☆、归云
归云山坐落于黔中道与岭南道的交界处,山脉蜿蜒绵长,绿植葱茏,景致奇佳,是一个养人的好去处。
因被申屠骁的三场比试耽搁,今年宋修远带着穆清出行较往年晚了将近十日,为了赶上祖母裕阳大长公主的生辰,出了京畿便只得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时隔九月,穆清又一次体会到了日夜跋涉的艰辛滋味。
但是心境到底是不同的。
归云山不似郢城郊外的崇明山那般,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山峰。一路上听宋修远所言,归云山上共有奇峰三十六处,每一处各有奇景。山间丛林交杂,山势多诡嬗变。也正是因为归云山奇险的地貌,若非有山民带领,或熟知个中岔道,否则极易迷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宋修远与穆清赶到归云山麓的时候,正是二月十一日初晨。
穆清问过宋修远,二十三年前裕阳大长公主离京时只带了贴身的苏嬷嬷和一位侍卫,然而自打七年前苏嬷嬷去世后,大长公主身边便也只剩一个苏嬷嬷从前收养的丫头了。既如此,穆清也不便带着太多的丫头仆役,海棠需留在府内代她处理各种琐事,青衣又被海棠留了下来,她便只能令青衿跟在身边。
大长公主的宅邸在归云山第十九峰下的一个山谷内,然而车马到了山脚便难以前行,余下的山路只得靠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宋修远自己没什么,但思及穆清娇养的身子,便想在临近的县邑雇一顶软轿,却被穆清婉拒了。
宋修远识路,她跟着他慢慢走着便好。
归云山内云雾缭绕,草木葱茏,穆清置身其间,望着满目的苍翠碧色,嗅着山水树木独有的腥甜气息,恍若又看到了昔日华蓥的面貌。
“可是累了?”宋修远见穆清不知不觉便慢下了步子,亦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正在山脊上,回首顺着来路的两侧望去,一条河流从山间蜿蜒而出,昨夜停留过的县邑风貌尽收眼底。此情此景,一如当初她背着药篓,站在华蓥山腰上,俯瞰着山底的賨城。
穆清回过神,摇头笑道:“我没那般娇气,不过是被眼前景致迷住了。”
宋修远顺着穆清的目光望去,亦笑了:“归云山并着山底筠城的风景,确然是夏国一绝。我初初见到时,亦生出无限豪情。这便是夏国江山,祖辈父辈用鲜血生命打下的土地。”
穆清快步走至宋修远身侧,从宋修远手中,好奇问道:“你初来归云山,又是何种情境?”
宋修远迈步,与穆清并肩缓缓走着:“祖母归隐后不想为凡尘俗世所扰,便定下了规矩,唯有宋氏族人可在生辰之时寻她。父亲母亲重孝,若非边境起了战事,年年二月都会带我至归云山拜访祖母。初来时我不过五岁小童,便只能跟着母亲坐在轿中。七岁后入了军营,再来归云山时父亲便不允许我躲在轿中了。父亲教我用脚一步一步丈量归云山的土地,一点一点看尽四处额风光,而后教我体会到了何为锦绣山河。”
穆清静静听着宋修远所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悄无声息地放慢了步子,渐渐又停了下来。
宋秀远走出几丈远,回头看着穆清:“又如何了?”
从前他与林俨进出归云山时,至多三个时辰便可走到大长公主的宅邸,今日他们四人已行了近两个时辰,却仍剩下了大半路程。
心底微微着急。
可他又不觉得恼,想继续同穆清这般漫步山间。
矛盾得很。
穆清默默地在心底数着数,倏地抬首,眼眸清亮,笑意盈盈的望着他:“我的心境不及阿远那般豪气吞云,我的脚步亦不如阿远可鞭挞雁门,我心里只能装下一点点事,我的脚步亦只能丈量一点点距离。就如......”
目光下移。
“就如阿远此刻与我仅隔了七个步子。”
不及宋修远有所回应,穆清已迈开了步子顾自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
宋修远的步量远大于穆清的,他七步的距离,换做穆清需走九、十步。穆清踩完第六步,见自己与宋修远之见仍隔了一段距离,抬着一脚,歪歪扭扭地站着,一时有些犯怵。
漫不经心的撩拨,最是要命。
看着穆清为难的模样,宋修远当即向穆清迈开步子,伸手将穆清拉入怀中:“余下的一步,我来寻夫人便好。”
从前她千里迢迢,自蜀都锦城远嫁而来,日后便只需安心待在他身边,所有的烦扰,他都会先行一步,想法子预先为她除去。
......
“林大哥,慢些走,我快跑不动了!”
落在后头牵着马儿提溜着行李的林俨青衿二人此时方才匆匆赶上,青衿话音方落,就见宋修远与穆清二人正襟危坐地等着他们。宋修远长身玉立,负手站在穆清身侧。穆清则红着脸坐在一旁的石台上,侧头看着山下的景致。
见二人跟上了,宋修远朝着林俨淡淡道,“时辰不早,走吧。”
穆清闻言,目光直直略过其余三人,起身拍了拍衣裙,垂首静静跟在宋修远身后,默默不言。
无人发声,四下静谧,只闻山间清风拂过林子的婆娑之声。
青衿觉得氛围略诡谲,忍不住抬首戳了戳林俨的胳膊肘,悄悄问道:“林大哥,侯爷与公主这是怎么了?”
林俨:“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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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远料得不错,待他们四人行至第十九峰下的山谷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
山谷入口处有一座十余户人家的村子,过了村子再行□□里便到了大长公主的宅邸。
“郎君来了!”早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农妇在院门口候着,远远见到宋修远,便热情地招呼开了。
待四人走近后,这位农妇方才看宋修远身后的还藏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娘子。见穆清神情娇羞,农妇当即便明白了,笑道:“两年不见,没想到郎君竟已娶妻了!小夫人好生漂亮!郎君真真好福气!”
穆清朝那农妇笑了笑,大方应了。
从青衿手中接过行李,农妇见穆清衣着干净素雅,虽为新妇,但举止间毫不怯场,再比对着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与用木簪盘起的单髻,红着脸道:“外头的贵人到底不一样。乡下人粗鄙,小夫人见笑了。”
实则穆清今日为了进山方便,已换上了檀色便服。穆清面上仍留着登山时的酡红,加之身上的窄袖袍服,一时竟显出一股飒爽之气来。
“一时忘了,我姓沈名梨,夫家姓李,小夫人唤我一声李嫂便好。”
沈梨打小便有一个古怪毛病,见了皮相生得出众的人便走不动路。幼时便是偶然见了裕阳大长公主一面,惊叹大长公主的容貌气度,这才粘着大长公主身边的苏嬷嬷不肯走了。苏嬷嬷不忍她一个小女娃独自飘零世间,便留在了身边。
此番见穆清姿色倾城又平易随和,沈梨登时又粘上了穆清,不停地嘘长问短。
纵使先前已支会了穆清,告诉她裕阳大长公主居于此处掩了身份,但宋修远到底怕沈梨性子直率,言语间唐突了穆清,便逮着一个时机,插嘴问道:“祖母可安好?”
沈梨这时才将注意从穆清身上挪开,笑应道:“还是老规矩,老夫人今日晨便去了后头的林子里,看这天色,估摸着不久便回来了。”
宋修远闻言颔首,复又与沈梨寒暄起来。
穆清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心底暗生疑窦。
待沈梨将二人领入厢房后,又带着青衿离去后,穆清方问道:“后头林子里可是住了什么人?”
“祖父身死后随先帝葬在安陵外,祖母便替祖父在此处置了一座衣冠冢。”宋修远替穆清倒了杯凉水,“每年的二月十一,祖母总会去陪着祖父。”
穆清知晓宋修远的祖父二十三年前战死雁门沙场,自那以后,裕阳大长公主便求陛下收回辅国大长公主的册封,无心辅政,归隐山林。
裕阳大长公主那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心底亦有躲不开去的私情,弃置偌大的镇威侯府与新帝朝政不顾,想来亦是爱极了宋老侯爷。
所幸这话是对着宋修远问出口的,若是一会儿傻傻地当着裕阳大长公主的面提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听了又会怎样伤情!
放下手中的杯盏,穆清被压在心底好几日的不安又涌了上来,神情恹恹道:“我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若是出口伤了祖母,如何是好?快同我说说,还有哪些话是不能当着祖母的面提的?”
“问那傻小子作甚?丫头你何不直接来问我?”宋修远尚未开口,便有一道暗含威仪的嗓音传来,略显沧桑,却中气十足。
!!!
意识到来人是谁后,穆清心头一窒,全身上下都不太好。方才厢房的门并未阖上,不知裕阳大长公主何时起竟站在了屋外。
“祖母。”宋修远躬身行礼。
“穆清见过祖母,祖母万福。”穆清亦迅速地回身,屈膝行礼。
裕阳大长公主走入厢房,朝宋修远淡淡地瞟了一眼后便不在搭理他,转而颇有兴味地看着穆清:“想要伤了我,你这小丫头的道行恐怕还浅了些。”
穆清不辨裕阳大长公主言语中的态度,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不言。
“此处又非京畿,不必拘礼了。”裕阳大长公主看着守礼刻板的宋修远,又看看一时拘谨的穆清,忽而觉得无趣,对着穆清叹道,“年纪大了,眼神便不如从前了。屋里头暗,你走出来些,让我瞧瞧你。”
穆清依言向前行去,缓缓抬首,迎着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望了回去。
裕阳大长公主的目光清亮而平和,那里盛着数十年岁月积淀而得的气韵,却毫无寻常老者的混沌忧郁,反而饱含幼童般的澄明清澈。
穆清受着大长公主的打量,心底不禁惊叹,究竟怎样的人才能生就这样的一双眼!
☆、结庐
“难为你这丫头还能替我这个老婆子着想,比阿远这呆小子有心。”裕阳大长公主收回目光,徐徐道。
穆清闻言腆着脸笑了,一时竟有些语塞。
裕阳大长公主这时又将眸光放到宋修远脸上,问道:“面上的疤何处来的?”
“去岁六月,忻州战事起,孙儿面上的伤那时留下的。现已好全,祖母不必担心。”
“唔,你哪只眼瞧见我担心了?”大长公主轻声戏谑道,“若连这一点点小伤都需挂心,我恐怕早被你祖父父亲折腾出心病来。”
站在一侧的穆清听着大长公主口中蹦出来的话,初时有些惊诧:若战场上那刀子再歪一寸,此时宋修远面上的便不仅仅只是一道疤了,恐怕连右眼都要被生生剜去。彼时她与宋修远虽仅有成亲日的一面之缘,她却还是不仅为他面上的疤心惊。裕阳大长公主可是宋修远的嫡亲祖母呐...
但细细咀嚼,似又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品出了些味道。
穆清抬首,不期然撞上大长公主又向她投来的眸光。
裕阳大长公主看着穆清若有所思的神情,知晓自己的敲打生了作用,笑道:“丫头被我的话吓到了?但身为宋氏媳妇,你要明白,这些皆是避无可避之事,日日在府中惊心于边境战事毫无用处。与其如此,不若做些旁的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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