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虽面色红润,却分明是烧出来的。近年海晏河清的,亦无天灾人祸,鹿邑内的百姓大抵生活富足,是以极少会有人为了省银钱拖着病。若真真无钱医治,且人又到了这个地步,大抵的穷苦人家大抵也都任其自生自灭了。老大夫已很久没见过病得这般重的人了。
厉承不顾老大夫的眼色,径直将穆清抱到了医馆内室的小榻上,转身往老大夫面前扔了一粒碎银,阴着脸道:“若医不好她,您就甭想要这块招牌了!”
老大夫看着比寻常诊费多了十倍不止的碎银,当下了然面前的这二位不是常人,遂颤颤巍巍地应下了。
厉承环顾四周,见内室外头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药童伙计,复又瞥了眼穆清身上的衣衫,略加思索,皱着眉头走上前,对着一位模样忠厚老实的伙计道:“替我去牙婆那儿买个忠厚可靠的丫头,最好会些拳脚功夫,”因不知丫头的价钱,厉承往伙计手里又塞了一锭银子,吩咐道,“银子你拿着,余下的权当你的跑腿费。”
买个丫头大抵只要几串铜钱,于是伙计在其他人的艳羡之下屁颠颠地跑了出去。这个时候,厉承才又回到内室,对老大夫道:“借您的伙计一用。”
老大夫却狐疑地看了厉承一眼,开口问道:“这位娘子先前遭了何事?除了发热,她的身子极虚,某怀疑她已许久不曾进食......郎君与娘子是何关系?”榻上的女子虽衣衫褴褛,但是他分辨得出来那是上乘的锦缎。
有钱人家的娘子怎会被糟蹋成这样,又怎会病成这样才来整治?
厉承看到老大夫大量的目光,心中愤愤。偃月行宫就是一座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他在外头蹲了数日都不得出入之法。那种明知穆清在里头受着苦却束手无策的感觉着实诛心,可她在里头糟了什么,他又如何知晓?
且都这种时候了,这老头竟还在怀疑他与她的关系?若是他将她害成这般模样,何必再送医?
厉承双手握拳,喝道:“我是她阿兄!她遭了什么与你何干!你只说医不医,医不医得好?”
老大夫叹了口气,回身至桌案前写了张方子,道:“令妹寒气入体,风寒高热,本应用猛药压下来,只是她现下身子虚弱,承受不起,某开个温和的方子,郎君回去后记着给她冷敷,等到发了汗便好了。”
老大夫将写好的药方吹了吹,交给外头的药童,又继续写了张方子,嘱咐道:“且令妹脉象不畅,有气血俱损的征兆。待她醒后,再按着这个方子抓药,日后慢慢将身子补回来。”
厉承若有所思地接过药方子。
那个忠厚老实的伙计还未回来,老大夫索性命药童煎去院子里给穆清一剂药。
厉承唯恐太子妃的人卷土重来,寸步不离地守着穆清。坐在一侧的杌子上,他暗自想着,这个躺在榻上的小娘子救过他一命,是以现在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要将她的命救回来。
去岁十二月的时候,在从霖县被押解至郢城的路上,他便已经用穆清赠给他的挖耳簪悄悄解开了锁链,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逃出升天。但亦在是这个时候,悦世客栈的上家竟暗派了杀手来取他性命。若是没有穆清的挖耳簪,亦或是再晚些解开锁链,他便要命丧当场。不过他亦要感激那杀手,若不是他与他身形相仿,他也无法想到诈死这个法子,亦不会一把火烧了那些被杀手杀害的官军和杀手本尊,这么快便躲开夏国朝廷的官军和通缉。
但彼时他亦被杀手伤得极重,托着杜衡的关系去华蓥养了数月,直至七夕那日深夜收到杜衡的消息,这才又动身回到了郢城。
原来不止宋修远与穆清注意到了东宫的针对,自褚遂出事后,杜衡亦察觉到了莫词一事或与东宫有关,是以便暗中关注着东宫的动向。因知晓穆清与莫词之间的关系,在穆清出事的当夜他便探查到了一二。只是芙蓉园内熙熙攘攘,太子妃又使得一手妙极的好障眼法,在人群中起事的时候连带着推了好几位贵女下水,这下包藏在人群中的暗探一时懵了神,且后来见到林俨抱着人上了岸,便舒了口气回客栈复命。
杜衡听着暗探的回禀,心底却蓦地想起了与穆清长得一模一样的莫词。未及他细想,这个时候守在崇明山的暗探突然从窗外飞身而入,道一黑面郎君驮着个人形的素白麻袋从角门悄悄溜进了行宫。杜衡眼皮一跳,当即写了封手书飞鸽传给远在华蓥的厉承。
桩桩件件事情纷至沓来,再算算时辰,他确信麻袋里的便是穆清。只是偃月行宫守卫森严,他手底下的暗探还不成气候,唯有这位对精巧机关奇门遁甲有所造诣的好友或可一试。
至于镇威侯府......杜衡从未指望过。那个名叫林俨的护卫比他手下的暗探还要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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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再睁眼已是三日之后。周身酸疼,她转了转酸涩的眼眸,打量着四周:一间陌生朴实的厢房,而厉承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前。
穆清一时有些怔愣,厉承,还活着?
仰面静躺了许久,她方才忆起自己昏过去前的场景。竟是厉承救了她?
穆清张嘴,却因为前几日发了高热的缘故,喉咙干涩沙哑,还泛着苦味儿,本想说话,出口却成了一句破碎的嘤咛。
厉承回过身来,看见穆清醒了,笑道:“阿谣娘子醒了,感觉如何?”
穆清呆愣愣地看着他,她脑中的疑问太多,清了清嗓子,最终哑声道:“这是在何处?什么日子了?”
厉承坐到榻前,笑着宽慰道:“鹿邑的一家客栈内。你睡了整整三日,今日已是七月二十九。”
穆清阖起眼眸,混混沌沌地算起了日子,七月二十九,原来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暗室里待了整整十九日。宋修远应已回京了吧,他会把莫词认作自己么?
经此一劫,阿兄一定会带她回华蓥,而她自己亦无留在郢城的必要了。往后的日子里,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时候,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进来一个端着药的圆脸小娘子。那小娘子见穆清醒了,先是一愣,后又开心道:“娘子终于醒了!太好了!”
穆清疑惑地看向厉承。
厉承招呼着圆脸小娘子走到穆清身前,道:“阿谣娘子先前病重,我就买了一个丫头贴身伺候你,这丫头唤作阿颜。”
闻言,穆清这才发觉她周身清爽,原先那套污渍斑驳的衣衫已被换成了干净的棉麻中衣。这些应都是阿颜的手笔。难为厉承一介江湖游侠还能替她想到这些。
穆清对着厉承回以一笑。眼前的这个厉承,没有掳她,却救了她,正经起来的模样与她印象里的那个厉承很是不同。
阿颜将药碗放至床头,扶着穆清坐起,又往她腰后塞了一个软枕,接着便顺势将药碗递到了厉承面前。
厉承看着面前的药碗,面有尴尬,穆清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颜这时才如梦方醒,将药碗递给穆清,道:“前几日娘子昏着,皆是郎君亲手将药灌下去的,手法极是利索老练。今日是我昏了头,娘子莫要见怪。”
厉承扒拉着头发;“我跟着医馆里的老大夫学的。”
穆清静静地将药喝了。原本苦涩的喉咙这下更苦了。
“阿兄呢?”穆清想起昏倒前厉承说的话,忽而问道。她以为厉承会带她去见杜衡。
正在收拾的阿颜这时疑惑问道:“咦?原来郎君不是娘子的阿兄?”
穆清微不可见的蹙眉。
厉承叹道:“我前日便给他递了消息,郢城至鹿邑不过一日的路程,论理他昨日便该到了。但不知为何,到现在都不曾露面,连个回信都没有。啧,你那愚兄这时候怎么对你这般不上心。”
穆清心底一惊。莫非这二十几日里,杜衡亦出了事?还是消息被截了?
“你用什么给阿兄递信的?”穆清忽然问道。
厉承讷讷回道:“信鸽啊......”
“被截了,一定被周墨截去了。”一个可怕念头闪入脑中。喉头梗塞,心中惶恐,穆清倏地坐直身子,对厉承道:“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东宫一定会找过来的。”
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她都要杜绝。那样的日子,她既然已经熬过来了,就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东宫?可是京城里的那个东宫?”阿颜还未出去,耳里忽然钻进这两个字,心底又惊又喜。她这回莫不是攀上高枝了?
穆清心绪正激,扭头喝道:“与你无关!”
阿颜一时为她眼里流露出的气魄所摄,不再言语,灰溜溜地拿起东西便出去了。
厉承看到穆清一惊一乍的模样,心底升起一股怜惜之情,宽慰道:“阿谣娘子莫要担心,那日看押你的两个郎君皆被我烧了,深山老林的,有谁会知晓死了两个人?眼下行宫里的那位只怕还以为你们在路上呢。”
穆清摇着头,神情凄凄。不会的,东宫的暗卫遍布夏国半壁江山,即便没有厉承的信鸽,没准儿周墨亦知晓了她眼下正在鹿邑。厉承一个江湖游侠,又怎么会了解朝堂明里暗里错综复杂的布置呢?
厉承想了想,见穆清还是这副模样,又哄道:“如此,我现在便去处理那日留下的痕迹,保证连鬼神都瞧不出来,如何?”
这都是什么下策!穆清哑着声求他莫离开,厉承却以为穆清大病初愈,起了孩童脾气,轻声安抚道:“阿谣乖,我去去就回。”
穆清更无奈了。她劝不动一个执拗的男人。
待阿颜又回到厢房,厉承交待了几句便走了。留下穆清蜷在榻上,与坐在杌子上的阿颜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原本端坐在杌子上的阿颜忽然朝床榻走去,手中拿着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绳子。
穆清一下警觉,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脚边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她还在床榻上!
穆清飞快地倾身去够床榻下的云靴,但是双手还未触及刀柄,便被阿颜捉住了。
阿颜的力道极大,穆清吃痛,嘤咛了一声。阿颜抬眼觑了她一眼,利索地用绳子捆起穆清的手腕,道:“娘子莫怪,我也是替人做事。”
电光火石间,穆清忽然道:“阿颜,你绑了我能得多少钱?”
阿颜怔住了。
见阿颜如此,穆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道:“我给你百倍的价钱,如何?”
方才阿颜插嘴她与厉承的谈话,又打听主人家私事,不似大户人家里出来的丫头,亦不像是替东宫做事的暗卫,那么,便有可能是东宫的暗卫得了令在这几日内收买了阿颜。
若能用钱财解决便好。
阿颜诧异地看着穆清,似在细细思索着各种利益。只是很快,她又道:“不行。娘子方才说了寻你的是东宫。我不能为了十倍的银钱得罪了东宫。”
穆清心底绝望,方才阿颜明明有所松动,她就快成功了,却不想这一回竟是她自己失言害了自己。有了前次的教训,这一回落入周墨手中,只怕周墨会加紧着法子看守她。之前的两位郎君,厉承都只能等到她伤了其中一位方才能把她救出,这一回,真的无人能救她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这间厢房行来。穆清认定那是与阿颜接头的东宫暗卫,心底骇极,拼命挣扎。
厢房的门“砰”地被踢开,阿颜忽然被来人用手刀劈倒,昏倒在地。
手腕一松的同时,穆清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重逢
宋修远抱得紧,穆清被桎梏得难受,扭捏着推开了他。宋修远心疼穆清,唯恐自己力气过大没了分寸伤了她,便顺从地放开了她,顺势坐到床沿。
穆清抬眸,眼前是那张数月不见的眉眼。就在片刻前,她还认命地想,这辈子大抵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就这样如神祇般从天而降,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蓦地,穆清径直扑到他怀里,双臂紧紧圈着他的脖颈。是宋修远啊,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仿若这个时候,她提了数日的心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鼻端萦绕着的尽是他熟悉的气息,穆清鼻头泛酸,再也忍不住,连着二十几日里受的苦楚与委屈,悉数化作泪水喷涌而出。窝在宋修远怀里,她嚎啕大哭。
宋修远看到穆清消瘦哀凄的模样,心底暗暗发狠,将穆清整个人都圈紧怀里,右手轻轻拂过她的背:“我来晚了。已无事了,我在这儿。”
穆清在他怀里哽咽着点了点头。她信他,若他说无事了,那便是真的无事了,只要有他在,东宫的暗探奈何不了她。
宋修远坐在原处,静静地圈着她,回头看向跟着自己而来的林俨,眼风凌厉,示意林俨将昏倒在地的阿颜弄出去。这丫头知晓的事情太多,只是穆清还在这儿,他不愿她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
良久,穆清渐渐地没了动静,宋修远怕她哭得闷了过去,忙将她从怀里捞了出来。穆清哭得狠了,整张脸都红扑扑的,面上带了泪痕,我见犹怜。
宋修远心疼地用手替她拂去面上斑驳的泪痕,轻言道:“你与莫词的事情我皆知晓了。吾妻阿谣,不论两国婚书上写的名字是什么,但嫁给我的是你,是以我的心同离京前夜一样。镇威侯府的主母是你,我心底的人亦是你。”
实则穆清方才已经止住了,但是眼下听宋修远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的眼底又变得濡湿。
周墨说过,她了解宋修远,在他心里家国天下马戈沙场比什么都重要,断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山野丫头撕破夏蜀连横。她亦了解他,是以这二十几日才会过得这般无望。她晓得唯有镇威侯府的庇护,才能让她真真正正摆脱东宫,但是宋修远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呢?
可是她忘了,宋修远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飞身将她从申屠骁的箭下救了回来。她竟将他对她的情看得这样轻。
宋修远见穆清又哭了,以为自己说错话惹了她不高兴,顿时乱了手脚:“阿谣?怎么又哭了?”
穆清抽抽搭搭地道:“我是莫谣...琅王府的莫谣......你都知晓了...你终于都知晓了......”
宋修远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想起杜衡的训诫,知她从前一人瞒得辛苦,柔声应道:“是,我都知晓了。你从前在华蓥的日子,大兄亦全告知我了。阿谣,我不知道你从前过的是那样的日子,镇威侯府束缚了你颇多...往后还有更多明枪暗箭,你...你可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穆清愣了颇久,这才回过味来,想通了宋修远口中所言的阿兄是杜衡。可是宋修远最后的话.....为何带了些许探查之意?穆清盯着他,清了嗓子,开口正色道:“我说过,我会竭尽所能,不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往后的日子,有阿远在,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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