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瑾听出了宋修远的言下之意,当即屏退左右。
......
出了宣王府已近未时,宋修远匆匆赶回侯府,挑了个与穆清身形相仿且会骑马的仆役,又带了数位侍卫,打马出城。
今夜,他便能带穆清回到镇威侯府,带她回到他身边了。
☆、姊妹
因要赶着在宵禁前回到郢城,是以未及宋修远赶到鹿邑,穆清便趁着清醒开始着手准备。
待得宋修远终于到了客栈时,穆清已换好衣衫,静静倚在窗前望着院中的景致。
看着穆清略显苍白的面色,宋修远担忧道:“今日下朝时耽误了,待会儿回京会有些赶,马车颠簸,阿谣的身子可受得住?”
穆清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宋修远添麻烦,亦不去问他遇上了何事,只是咬着唇颔首。
在穆清略含疑惑地目光注视下,宋修远解开手中的包袱,从内里取出一件小厮的赭色袍子,递给穆清,解释道:“东宫仍盯着我们,今日回京需做些障眼法,是以委屈你了。”
穆清会意,从宋修远手中接过袍子,见宋修远仍站于远处,开口嗔道:“你先出去。”
八月初的天气,白日里仍带了些暑气,且前几日夜里她发了汗,身上的高热已退,是以眼下她身上只着了一件轻纱对襟上儒与霜色高腰襦裙。
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穆清平日里清丽的嗓音里又添了一丝柔糯,含娇带嗔,只消四字,便将宋修远脑中的障眼计谋赶了出去。闻言,宋修远漆黑的双眸不争气地瞟向穆清绕着雪青系带的胸口,脑中不禁拂过一缕遐思,不过他终是在穆清羞怒前收回了目光,烧着耳朵推门出去了。
倚门而立,宋修远扬起双眸,努力不让自己去顾及屋内的衣料窸窣之声。这时厉承不知从何冒了出来,神情冷淡地走至他身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至他眼下,冷冷道:“给。大夫说阿谣娘子的身子虚得厉害,待风寒好了之后还需照这个方子调养。”
跟着陆离厮混得久了,于些许寻常的草药功效,宋修远亦能说得上些名头。展开宣纸,扫了眼其上的药方,多是些山药、熟地黄、当归、枸杞等补气养血之物,他心底了然,对厉承抱拳道:“多谢厉郎君。”
厉承心底对宋修远还有些疙瘩,加之他本就是江湖游侠,规矩礼数于他而言眼有如浮云,是以便没给宋修远这位侯爷好脸色,但是没想到宋修远非但不在意,反而冷不防向他行了一礼,令他很是怔愣。
这时宋修远又指着院中的一位小厮对厉承道:“半个时辰后,烦请郎君同林俨一起护送他至悦世客栈杜郎君处。”
厉承看着那个身形瘦弱、男生女相的小厮,不知宋修远是何用意,心中有些混沌。他正想开口再问,这个时候屋内却传出了动静。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穆清着了一身爽利的赭色袍子,双手捧着方才换下的衣衫襦裙,出了屋子。
站于院中的小厮得了宋修远的示意,匆匆从穆清手中接过衣裳。厉承的目光一直粘着那个小厮,眼见着他捧着衣裳径自跑到隔壁屋内,蓦地发觉这小厮的身形与穆清略有七八分相像,方才了悟。厉承遂开口应下了宋修远的嘱托。
宋修远回身,又对穆清道:“都备好了?”
穆清颔首应了。走过厉承身前之时,穆清忽而止了脚步,对他鞠礼道:“这几日,多谢厉大哥。”
接二连三地受谢礼,厉承面上略有些窘色,嘻嘻笑着掩饰道:“阿谣娘子如此客气作甚,我不过还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莫非厉承前次逃出升天与穆清亦有关系?杜衡为何不告诉他?难道连杜衡这个好友与兄长都不知晓他们的这层关系?
宋修远闻言,微微挑眉,一言不发,不顾院中的许多双眼睛,直接将穆清打横抱起,送入马车内。
穆清:“......”
***************
自从莫词被宋修远戳穿了身份后,便与青衣一起被移至客院看了起来。宋修远将海棠青衿重新提回东苑,命海棠掌管后院琐事。后院的流言蜚语被海棠死死压住,不曾有丝毫泄露到前院。至于出了镇威侯府,则更是无人知晓府中在这一月内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大戏。
宋修远并未苛责莫词,眼下仍在府中。回府的路上,穆清思忖着要见莫词一面,宋修远知晓莫词是她的心结,亦未拘着她。
只是当穆清真的行至客院外头,望着紧闭的院门,一想到院子里那个被自己占了名姓的女子,她心底又犯了怵。莫词可会厌弃自己鸠占鹊巢?
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被暖热的大掌握住。穆清吃惊地侧身看去,却见是宋修远不知何时亦跟着她来到了东苑。
宋修远知晓这是穆清与莫词姊妹间的第一次见面,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字字入耳,低沉有力。穆清心中大定,遂抬首敲了敲院门。
来开门的是青衣。见到穆清,再见到她身侧的宋修远,青衣的面上浮起一层尴尬之态,躬身行礼:“见过侯爷,见过公主。”
屋内的莫词听见动静,推门行至院中。
穆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莫词打了照面。
月色照耀之下,莫词的眉眼朦胧而悠远。但即便如此,穆清仍能在心底镌刻出莫词的容貌。端详着面前的女子,穆清心底有些许震撼,这世上,竟真有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
青衣亦有些怔愣。穆清与莫词二人静静站在同一处,掩在月色之下的是同样的风流媚骨,同样的天姿国色,若非衣衫发髻不同,她几乎辨不出二人的区别。
“阿妹。”良久,莫词开口,眼角眉梢化开了一股浅浅的笑意。
“阿姊。”穆清颔首,歪着脑袋朝莫词娇俏道。
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间仿若天生就带了一股旁人无法言喻的羁绊。在眼神对上的那一片刻,二人心头竟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温情。但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了二人心底的尴尬。短短的招呼过后,又是一片寂静,穆清先前在马车上打好的腹稿,似在宋修远牵上她手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大抵有宋修远在,她便无需担心如何与莫词周旋。更遑论眼下莫词对她并无任何敌意,反倒有些许亲近之态。
静静候在一侧的青衣缓了一口气。一旦美人鲜活了起来,一位娴静,一位娇俏,她终于能分辨出二人的差别。
目光扫及穆清身边的宋修远,莫词恢复了神色,屈膝行礼:“宋侯爷。”
宋修远颔首应了,领着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穆清很聪明,他相信在莫词那处她吃不了亏,但思及穆清近一月内连番遭遇的变故,他又有些放心不下让她一人面对这些劳心费神之事,这才眼巴巴地跟了过来。
所幸在莫词身上,他从未感受到对穆清的不甘与怒意。
院中四人,三个坐着,一个站着,俱是默默不言。穆清觉得眼下自己黏在宋修远身边的模样委实有些耀武扬威的姿态,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不太合适。莫词一时不知宋修远与穆清前来的用意,不敢贸然开口。宋修远则全然是个多余人,穆清与莫词姊妹相见,他一个外姓男子本就不便掺和其中。
眼下境况,委实有些尴尬。
“明日,我会派人送郡主至百宁坊悦世客栈。”宋修远开口对莫词道,打破了初秋夜里的一片静谧。
穆清讶异地抬首,向宋修远望去。宋修远仍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莫词,掩在广袖下的手却轻轻地捏了一下穆清。
莫词望了眼穆清,颔首,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好。”
“我欲替阿谣恢复名姓与身份,在此之前东宫可能会寻郡主麻烦,委屈郡主。”宋修远补道。
“宋侯爷可有把握此计成功?”莫词反问。
宋修远:“八成把握,余下的一成在于东宫,一成在于岳丈大人。”
莫词闻言,斟酌片刻,笑应:“明白了。”
从二人的言语中,穆清隐约猜到了宋修远的谋划,这时候终于寻了一个空档说上话:“若事成之后,阿姊何去何从?”
莫词从开始便注意到穆清的紧张,眼下听闻此言,却是笑了:“随父王回蜀国,或是再寻个机会逃出去,找个喜欢的郎君嫁了。放心,受封穆清公主的人是阿妹,不是我。”
穆清正要开口,这个时候,宋修远却倏地站起身,干巴巴道:“话已说明,我先回东苑,不叨扰你们姊妹叙旧。”
思量许久,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莫要掺和穆清与莫词二人了。
待送走宋修远这尊玉面罗刹后,莫词与穆清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蓦地,又相视而笑。
宋修远面冷戾气重,莫词终究是怕他的。有他在场,穆清虽不必害怕与莫词周旋,但很多压在心底的话,却难以说出口。
“宋侯爷对你极好。”平复了气息,莫词笑言。方才虽不过寥寥数语,她却看得出穆清与宋修远二人见的情意。
穆清腆着脸,略有些羞赧,仿若被姐姐看穿了心事的豆蔻少女。
一阵秋风袭来,吹散了穆清面颊上的热意,穆清的脑中恢复清明,抬首问道:“阿姊当年......为何出府?又缘何与周墨联手?”
莫词看着她,反问道:“朝廷逼迫我嫁一个陌生的异国男子,难道我坐以待毙不成?”
穆清神色复杂。
看了眼穆清,她又无奈笑道:“那个时候年纪小,哪里想得通这些不过是生为宗室所必须付出的东西?亦没想到最终让你替我担了这份职责。”
穆清亦笑了:“无事的,我不怪阿姊。”
“我寻了个时机逃出琅王府,在蜀国内游荡了三两年,正想再游览一番天下五国之时,却在涪州被官军捉了去。因姿容出挑,普通的官军怕镇不住我,将我献给了刺史,年初的时候,刺史入京述职,将我献给了太子。”
穆清看着莫词神色讳莫的眸子,接着道:“太子见过我,是以认出了你,这才设了这样一个局?”
莫词颔首:“他们搜出了我的金印,喂我食了蛊药,以此相要,欲将我送回镇威侯夫人之位,借此探得镇威侯手上的兵权。我本不想听命于周墨,奈何一人之力太过渺小,无力与东宫抗争。”
既然当初选择出逃琅王府,她本就无心于郡主之位,侯夫人之名。只是初入镇威侯府时,为了每月一剂的解药,莫词确实想着要在侯夫人这个位置上坐稳了,奈何宋修远眼光毒辣,一下便看出了她的破绽。所幸宋修远为人通透,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竟还能以郡主之礼相待,更是寻了陆离替她号脉,配药压制了她体内的蛊毒。
穆清闻言,若有所思。
想到宋修远之前同她所言:“莫词亦有她的无奈之处。”穆清信了莫词,叹道:“蛊毒可解了?”
莫词半真半假地应道:“你不必担心。”
说来也怪,二人相见不过一刻,彼此之间却有着难言的默契。莫词亦习惯在言谈间不经意维护照拂穆清,仿若将穆清视作幼妹一般。琅王膝下只有她们两个女儿,她很是享受维护同胞妹妹的感觉,穆清亦极为受用姊姊的爱护。
思及明日莫词便要动身前往悦世客栈,穆清有些贪恋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姊妹情,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硬是在莫词院中磨了许久,直至宋修远耐不住亲自来寻人,方才与莫词话别。
☆、连理
穆清回京不到三日,在偃月行宫小住了数月的太子妃周墨终于养好了身子,摆驾回到了东宫。世人只道中秋将近,作为夏国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不便缺席中秋宫宴,但是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缘由,其余的苦楚与无奈,却只有周墨一人知晓。
车舆载着她从偃月行宫一路行至东宫承恩殿,经过重重宫门,听过一路而来内侍宫人的行礼声,她又回到了九重宫阙之内,回到了姜怀信的眼皮子底下。
庶姐发配不过一个由头,让她能够借机离开东宫,替姜怀信办事,亦让自己离开后宫纷争,舒口气儿。
待车稳稳停下后,柳依率先钻出了马车,转身扶着周墨下了马车。
周墨今日着了丹色宫装,于衣缘袖口处饰以檀色绣纹,明明是极艳丽明媚的服饰,却更显其面色苍白。她一手搭着柳依,一手执起绘了芙蕖风柳的团扇,以扇遮面,想要掩去自己憔悴的神态。
“太子殿下在何处?”进了殿内,周墨对着留在东宫的杨依淡淡问道。
“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此刻尚在明德殿处理政务。”杨依躬身答道。
周墨看了眼更漏,今日晨间出来得早,回到东宫竟还能赶上午膳的时刻。姜怀信极少来她宫里用膳,她便唤人呈上了午膳。
味同嚼蜡。
看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周墨放下玉箸,命人撤了去。
“太子殿下到——”就在这个时候,承恩殿外的内侍朗声唱到。
周墨心中一惊,忙拭干净嘴角,匆匆行到外殿,对着来人躬身行礼:“殿下万福。”
姜怀信仍是上朝公服的打扮,望了眼清冷的外殿,冷冷“恩”了声,信步走到主位前坐下了。
周墨偷偷打量着姜怀信,猜想他应还未用过午膳。所幸他只是坐在了外殿,若叫他瞧见内殿尚未撤去的饭食,知晓她一人独食,不知又会如何作想?
“几时回来的?”
“约莫一个时辰前,下人道殿下仍在明德殿,故而妾未曾前去请安。”周墨规规矩矩地答了。姜怀信虽借助她母家的势力,却又忌惮外戚,故而不喜她问及朝堂政事。嫁入东宫的这四年,她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姜怀信的各种喜好与规矩,极少问及前朝事。
姜怀信见周墨一副乖顺的模样,面色稍有和缓,问道:“那你可曾听下人道是何人将本宫困在了明德殿?”
周墨摇头。
“京兆尹张放张大人。”姜怀信冷笑道。见周墨面上飘过一瞬的错愕,他又追问道:“京兆尹司京畿城内庶务,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想来你也料到了张放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周墨闻言,身形一顿,倏地跪倒在姜怀信面前:“妾知错了,是妾一时心慈手软,才让那贱妇得了出逃的机会,望殿下给妾一个补过的机会。”张放这个时候来寻姜怀信,除却宋修远带着穆清回京,还能有何事?是她一时大意,才致使宋修远救出了穆清,撕裂了东宫与镇威侯府面上的平和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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