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凝眼睫微微动了下。
男子摁住她的手,悄悄使眼色。
后者却并不领情,眼见话已出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睇了过来,自然而然是冲着杨凝去的,“难道不是么?谁不知道她是来干甚么的。”
符敏把男子的手甩开,“咱们好好的诗社,全被她给搅和了。”
“杨家有权有势就了不起?”她站起身,借着台阶的优势居高临下看她,“为了你一个人,还得让花先生大费周章特地办一场赏花宴。
“我们这里是谈诗,谈画,吟风弄月的地方,不是你们锦衣卫那些打打杀杀的校场,没人欢迎你。”她倨傲地扬起眉,“音律,你懂吗?”
也许是没有穿官服的缘故,杨凝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的时候,并不似以往走在街上那么盛气凌人,反而像是因理屈词穷看上去有些难以言喻的萧索。
闻芊正端着两杯酒站在不远处,冷着脸歪头看这一幕。
实话讲,在济南府的地盘上,敢和锦衣卫如此说话的,不是活腻了就是脑子进了水,她知晓杨家若是愿意能有一百种法子治她,可约摸是多饮了两杯酒,闻芊此刻火气一上来,便很想教一教这姑娘怎么做人。
她把两杯酒往旁边一扔,两只墨玉杯迎来无妄之灾,当即碎得四分五裂。
杨晋还没从愠恼中回神,就见闻芊一面大步上前,一面解了肩头的斗篷朝后掷来,他愣了一愣,忙伸手接住。
她里面只穿了件袄裙,上白下红,很是单薄,每一步却沉稳有声。符敏尚不及反应,闻芊已经上了台阶,扣住她手腕朝跟前一拽,语气阴冷。
“谁告诉你杨家人不懂音律的?”
她睥睨无双地勾起一抹弧度,“就你这点琴技也好意思拿出来让人品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落雪听梅》早就是玩剩下的了。”
符敏暗暗咬牙抽手腕:“口气倒不小,你算杨家什么人?”
闻芊松开五指,解下那块锦衣卫的腰牌,啪一下响当当地拍在桌上。
“我杨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杨家人是怎么弹琴的——拿来。”
杨晋:“……”
果然是喝多了。
她一把将琵琶在掌中翻了个圈斜斜抱稳,偏头挑衅地冲符敏一笑,左手轻按住琵琶颈,右手五指在弦上拨过去。
刹那间,一连串干净的扫弦力拔山河般汹涌而来,顷刻席卷了满场静若处子的梅花,好似整片林子的枝头都跟着一股无形的劲风莫名的抖了抖。
连被冰封住的小镜湖也为之一颤。
符敏在看到闻芊取出腰牌时,只当她同杨凝半斤八两是个只会砍人的锦衣卫,可在这首武曲轮指的弦音蹦出之后,她才发觉了明显的差距,并且生起一个不安的念头——“这是个高手”。
杨晋并不是第一次听她弹这种激昂的曲子,但或许是在醉酒下,曲调显得更加放纵,铮铮裂帛声中有排山倒海的杀气,铿锵利落带着极强的节奏,一段几近疯狂的摇弦几乎引出数万场千军万马。
甚至在她抬手在琵琶上打节拍时,连四下里的观者也随之点了下头。
杨晋怀抱她的外袍,看着闻芊在这个只属于她的战场上大杀四方,气吞万里,好似天地洪荒皆可以踏在脚下,张狂得不可一世。
他看着看着,眸中便忍不住渐渐荡开笑意。
忽然,在这腾腾的杀气里混进了一缕悠扬的洞箫声,乍然听去虽和刀光剑影的弦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韵味,却意外的能融合在一起。
杨晋微微侧目,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人持箫而来,玄色的长衫如云似雾。
尽管不知从哪儿来个想和鸣的,闻芊正玩得高兴,也不怎么搭理,仍按自己的节奏弹,只由得此人转换曲风想尽办法来配。
琴箫交织追逐,在最后的泛音里收了尾,留下长长的余声。
符敏像是已经呆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虚里看。
闻芊弹完了也没做出多高深的模样,随手将这把做工精致的琵琶又给她丢回了原处,侧过身倨傲道:“听到了?”
“我们杨家人练武曲,都是用刀鞘拨弦的。音律,你懂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实力宠姐姐。
百合无限好,只是生不了!
【……】
好吧,是实力宠夫!
看完这章应该可以明白我写的时候有多卡了吧……
毕竟是贼难写的弹乐器部分和姐姐这个贼难写的人设。
【我好像真是所有的姐姐都写得非常坎坷啊!一定是个魔咒……】
咳,磨完不堪回首,往后再来慢慢修。
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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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七章
符敏让她这番直白的挑衅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咬着嘴唇半晌也没喵出一声。
“好曲, 好琴,好气势。”
亭外听得几下轻拍, 方才那持箫之人抚掌而来。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 二十五六的样子,身形瘦削, 骨子里透着股书生气, 笑起来时很有“君子如玉,温润而泽”的风范。
四下里发怔的看客这瞬才回过神,忙抬手施礼叫了声“花先生”。
闻芊打量了一番, 总算放过符敏,吝啬地对他一点头。
“你的箫也不错。”
“承蒙……杨姑娘夸奖, 不敢当。”他谨慎地斟酌了下用词, 最后才笑着作揖,“在下花让。”
想起那请柬上落款的四个字,加之老庄主又早已仙逝, 那么这位估摸着就是主人家了。
对方客套完后,直起身子,满脸堆笑,“两位姑娘都是鄙人的客人, 今日赏花难得有雅兴,又何必互相伤了和气,权当是卖花某个面子,大家各让一步, 如何?”
原本就是符敏自己作了大死,看上去他像是来圆场的和事佬,其实却是不着痕迹的在帮符家解围。
反正要找麻烦也是杨晋忙活,闻芊泄了火,酒劲上头开始犯倦,揉了揉弹得发酸的手,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行啊,让这位‘琴艺高超’的贵客,先给我家大小姐道个歉如何?”
“我才……”
符敏刚开了个头,就被身边的兄长拽住了。
大概是看到形势不对,小妹技不如人又的确理亏,男子很快鞠躬朝杨凝赔了个不是。
她只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符敏红着眼睛,被自己兄长连喝带哄地拉走了。
花让这才收回视线,又再次作揖致歉,“符姑娘年纪尚小,难免有失分寸,方才那些话,还请杨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杨凝摇了摇头,宽宏大度地说了句无妨。
闻芊正接过杨晋递来的披风,目光却仍在打量他,半晌抱起胳膊问道:“我瞧你吹箫的指法有些不一样,先生从前是学笛子的吗?”
花让侧身来,笑着摇头:“那倒不是,我久居云南,起初学的是‘夜箫’,后来才改吹洞箫的,夜箫吹时讲究轻缓,气韵绵长,所以一直还没改过习惯。”
她眼前蓦地一亮,“我听闻白苗族有箫名‘寥’,音色比寻常箫声柔美,还从未见识过,想不到花先生竟会吹?”
他很是谦逊:“只是略懂而已,姑娘若有兴趣,等改天得空了,我再安排专人奏与姑娘听。”
“既然如此,就麻烦先生了。”
“客气,客气……”
她二人一言一语,很快谈起古今名曲,琴棋书画,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杨晋在旁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着他腰牌上的纹路。
不知为什么,蓦地就想起很久之前初识闻芊时,她曾问过的一句话。
——“杨大人好音律么?”
那会儿他没往心里去,怎么回答的,如今也记不太清了。
石亭外的小花圃内,在被那段杀气腾腾的魔音席卷过后,此时寥寥几人的交谈声便尤为祥和。
施百川好似这瞬才缓过来,收走扶在树干上的手,硬生生撕下一大块树皮,狠狠拽在掌心。
原就在冬季凋零得不像样的老槐被他抠得面目全非。
在杨凝转过头的时候,他猛地回身,几个起落跳下了屋顶,骑着自己的马绝尘离去。
花让是个极健谈且好客的人,为了表示歉意,硬是摆了一桌菜给他们三人赔罪。
然而杨晋没兴趣,杨凝不表态,唯一肯赏脸的闻芊又因为喝多了酒,显得有点倦懒,花庄主的这片热忱无人领情,他自己倒也不尴尬,饶是独角戏也唱得津津有味。
一行人回到杨府已是下午,院中只看到杨老在指挥朗许去摘橘树上的果子,两个小姑娘蹲在树下等着吃现成,画面其乐融融。
“回来啦。”他忙着把柑橘严丝合缝地放在篮子里,冒了这句话后,也不问他们玩得好不好。
杨晋和杨凝立时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百川呢?”四下扫了一圈没看见人影。
杨老不在意的摆摆手,“谁知道跑哪儿野去了——摘左边那个,对对对,就是这个。”
闻言杨晋也就没再多问,毕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平日里有自己的打算并不奇怪。
鉴于这场赏花宴原本就没多少美好的回忆值得详谈,众人互相寒暄了两句很快便各自回房。
*
子时,寒夜深沉之际。
凄清的冷月孤零零的悬在头顶,仿佛比中秋来得更圆更亮,晕出一团模糊的银辉。
济南城高低错落的屋檐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打更人拎着他的破锣无精打采地在空旷的长街上敲着。
倏地有一道疾风从身后一晃而过,将他衣摆吹得朝前翻了个滚,打更人忙回头望了一眼。
四周空无一人,并无异样。
大概是夜路走多了也不见他害怕,只奇怪地挠挠头,仍旧继续前行。
施百川在矮树梢头借力,翻身跃上高墙,蹲在符家后院的屋顶垂眸往下看。
整个宅院的布局尽收眼底,他几乎不费力气地就找到了符敏的住处。
门并没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床边,耳畔传来女子浅淡而均匀的呼吸,桃红色的纱帐微波般垂在黄花梨木所制的架子床周围。
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撩起来。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自幼娇生惯养,只要愿意打扮,怎么看都是美好的。
施百川瞧着那张莹白如玉,毫无瑕疵的容颜,心想:“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了吗?”
一尺来长的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蓦地被握住。
“我毁了你这张脸,看你往后拿什么去得意。”
他抽刀出鞘,短暂的锋芒里有“噌”的一声轻响,清冷的月光在刃上压出一缕细线,稍纵即逝。
施百川提起短刀,渐次逼近,在刀尖即将刺上符敏那张细嫩的脸蛋时,恍惚中不知何处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质问: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无故伤人的么?”
那一瞬,好似周身的经脉被人用力牵扯住,他扬刀的手停在半空,月光照着身形投射在墙边,仿佛隔着幕布的皮影画。
漆黑一片的视线中闪过他刚入锦衣卫时的情景,虚空里似乎有人如当初般抬手打在他脑袋上。
“让你进来,是为了给你找点事情做。”
“锦衣卫的名声本就不好了,你若和他们一样,那与从前还有什么分别?”
匕首在他手中轻颤,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与失落洪水一样灌顶而下。
施百川紧握着刀柄,寒冷的夜风沉甸甸的压在他肩头,那只胳膊不堪重负地犹疑着,终于他狠咬了下舌尖,猛地挫身朝门外跑去。
扛着北风刺骨的寒意,他一连奔过两三条街,最后停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下。
他扶着树干喘气,垂眸时从匕首锋利的刀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自小生得就不美,多一条疤也不要紧的。”
她那时候转过头来淡笑着对他说,“你不用太自责。”
施百川蓦地一怔,咬牙将匕首扎进树干之中,就这么狠狠扎了数次,他才缓过神来,头抵着粗糙的树皮慢慢坐在了地上。
老树不知人意,把叶子里细碎的冰霜劈头盖脸的浇了他满头满身,湿漉漉地坠在睫毛上,施百川仍睁着眼,心中却浮起万般滋味。
怎么可能不自责啊。
他微微仰头,望着在夜幕中苍天蔽日的古树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不自责。”
漫长的一宿熬到了头,晨光熹微间,杨凝把压箱子底的一面铜镜翻了出来,用帕子擦去那一层已颇有年月的积灰,郑重其事地摆在桌上。
她很久没有正视过脸颊的疤了,就这么对着镜子严肃的看了好一阵,看得那道年深日久的疤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方才移开视线,将那两盒不知哪里弄到的脂粉打开。
和闻芊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花样相比,她这几盒单薄的妆粉看上去非常的不值一提,但饶是这样,杨凝依旧如临大敌。
她用上了对敌三千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出些许来,照着闻芊的吩咐就水化开,薄薄地敷在脸上。
挂在墙边的绣春刀自认主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不禁在灯光下落寞地拉出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
折腾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杨凝才静静地盯着镜中那个四不像的人,沉默了片刻后,她砰的一声,绝望地把脑袋搁在镜前,唇边长叹了口气,随即认命似的去将脸洗干净。
再推开门时,她已重新束好了头发,换上常年不变的锦衣卫制服,绷着那张脸朝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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