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也低下头:“……昨晚,隔壁是有些声音传来。”
周令祎眸中精光一闪。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悦来客栈的隔音效果一向不好,那两人刚入住的时候,确实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不过后来就渐渐归于平静了。至于周汀兰所说的半夜三更传来的“奇怪声音”,应该就是指入夜后男人说梦话和磨牙的声音。隔壁似乎有个噩梦狂人,逢睡必做噩梦,已经连续做了两晚的噩梦了。
“小夏,当真有古怪?”见她迟迟不回话,周令祎开口问道。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声音。”她摇头,尽量说的婉转,“只是隔壁那个人呼噜大了一点,也磨了一点牙。四小姐在府里从来是独门独院的住,之前又受了惊,一时听岔也属正常。”
“没有,我没听错!”周汀兰急了,强调道,“就是两个怪人,就是,就是!哥你到底是相信自己的亲妹子,还是这个丫鬟?”
喂喂喂,丫鬟也是你的贴身丫鬟好吧?别问的好像“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她”这般充满了妒意嘛……浅也在心里默默吐槽。
周令祎让周汀兰稍安勿躁,良久,方说道:“好了,此事我已心中有数,你先回房休息吧。记着,短时间内也息了回家的心思,毕竟……”他将目光看向自己的腿,“要走,也得等我能下地走路才行。”
大家长既然已经发话,周汀兰只能狠狠瞪浅也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周汀兰一走,偌大的房间里顷刻就只剩下浅也和挂着一条腿的周令祎。
浅也继续帮周令祎抹药。
窗台上和风拂面,有蔷薇的花香传来,她嗅了嗅鼻子,转头,望着床上那有些病态白的假寐少年,脑中不禁想起了之前在周府曾听过的两个婆子私下讨论他的话——
“三少爷这个人哪,别看平时一副笑眯眯的怜香惜玉的样儿,实则在几个主子中却是规矩最大,最难伺候的。在他院子里当差,陪他睡觉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做事须谨慎懂分寸,可不要做那种自以为得了他的宠爱,就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把自己当成少奶奶看的蠢丫头了……”
“你说的是前年一条白绫缢死自己的春菊吧?”
“可不就是她!那丫头不过运气好,爬了几次三少的床,竟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不晓得,当时,她一人独揽了三少院子里的全部开销,不仅如此,还动辄就打骂伺候三少的小丫鬟,外头谁要见三少,需得经过她同意,晚上谁陪三少睡觉,更得由她来分配——恃宠而骄,铺张苛刻,弄的小丫鬟们是怨声载道,恨不得吃她的肉,啖她的血。”
“这么厉害?难道三少就没不满么?”
“自然是不满的,只是当时谁看的出来呀,都只看到三少纵着她,容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胡闹的态度。”
“那后来……”
“后来?哼哼,后来可了不得了。春菊作威作福了半年,突然在某一天,被另一个丫鬟打下了十八层地狱!你道这丫鬟是谁?正是这半年里被她欺负的最狠,最懦弱的丫鬟小琳。三少可真是看透了女人的心,一边没来由地开始宠小琳,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一边又故意冷落春菊,忽视春菊,结果怎么样?小琳将之前在春菊那里受到的屈辱十倍奉还,生生逼死了她……听说,她自缢的时候,肚里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呢……”
“哎呀,那这三少可真是……”
“怎么停了?”头顶突然传来周令祎懒懒的声音,她一惊,回过神,发现自己想事情想的太入神,竟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周令祎换了一个姿势:“继续。”
“……”好家伙,把她当什么了?按摩小姐?
见她久久没有动静,他斜她一眼:“怎么?”
也许是脑袋短路,她竟然想也没想就回道:“手疼。”
“……那就歇歇吧。”
“……”
浅也觉得,自从这厮受伤以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越来越古怪。表面上,是她在伺候他,可实际上,却完全脱离了主仆关系。
如果说之前的周令祎对她姑且还有些防范疏远,那么,摊牌以后,他的所言所行,却开始朝着另一个让人难以捉摸的方向在发展。
恐怕,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对像他们这样无比和谐的棋子和主人了吧?
她在心里默默点头。
却在此时,房间的门被人重重地敲了三声,咚咚咚,一声比一声短促,也宣示着来人焦急的态度。浅也问:“谁?”
“是老朽。”
原来是杨先生。
她赶紧去开门,还没招呼人坐下,对方就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仅仅两日,也就是趁周令祎躺在床上修养腿伤的这两日,周令初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跟薛亮搭上了线,且,现在两人俨然已经成为了莫逆之交!
苏轮,好你个苏轮。
浅也偷偷觑一眼周令祎沉下来的铁青脸色,心内暗道:看来,这场周令祎与苏轮的斗智斗勇,才刚刚拉开序幕。
40.第07章:牡丹传奇(二)
提问:若是你的客户被对手给抢走了,该怎么办?
回答:只要还没签约,夺回来就是!
周令祎显然深谙其中规则,很快就想出了相应对策。傍晚,他将杨先生和浅也叫到了自己床边,如此这般这般的交待了一下,浅也跟杨先生彼此对视一眼,尔后,重重点头。
好合镇又一早上。
晨曦的雾气未散,淡淡光晕笼罩在长街,清风过耳,卷起一地的落叶。浅也买了几个肉包子,与杨先生对半分,二人边吃包子,边不远不近地跟在目标人物后面。
——前方百米处,薛亮正跟周令初你一言我一语地愉快交谈着。
浅也倚在墙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嘴唇不住翕动的周令初,以及,那个一直跟在周令初身后的黑衣少年。
这已是她和杨先生跟踪薛亮的第五天。
这五日,她可算领教了一回活狗皮膏药的威力:周令初是早也来找薛亮,晚也来寻薛亮,谈四书,说五经,聊朝堂,讲庙宇,甚至连茅房都要同进同出,滔滔不绝的样子,只叹与对方相见恨晚,半点空子也不给别人钻。
见此,她和杨先生只能干瞪眼。
这个爆碳头。她想,先前在周府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能侃?天文地理,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合着这世上就没有他唠不了的嗑?
不。想到这里,她肯定地摇了摇头,又看向走在众人最后的黑衣少年——恐怕,这些都是他教的吧?
却见前面的周令初突然转头。
不好!他要看见自己了!
浅也一个激灵,慌忙蹲下,接着,迅速躲到了一旁的墙角落。
幸好,周令初的突然之举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普通的转头说话罢了。浅也听他对薛亮道:“薛大人,你看,这里就是好合镇阴街和阳街的交界处了。传说百年前,那对感天动地的男女——便是在此处结识的。”
薛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浅也的心猛然一沉。
只听薛亮讶道:“周二少博闻强识,竟也听说过那对男女的事?”
“自然。一个重情重义的妓女,一个英雄末路的大盗,他们两人的爱情,不知被多少说书先生编成了故事在坊间流传。”
薛亮满脸的感兴趣。
见此,周令初心中一喜,余光又偷偷瞥了一眼后面的苏轮,咳嗽几声,继续道:“那女子原本是个官家千金,因家族犯事,沦为官奴,后来更是被卖到阴街为妓——啧啧,到底是读《女诫》长大的,没有丢了祖宗的脸面——老鸨严刑拷打,逼她接客,她誓死不从,几次逃跑,又几次被捉回,捉回了打,打完了接着逃。最后一次,她逃的最远,正是跑到了这里……”
他指指不远处的一块石碑。因为年代久远,那石碑已然破了一个角,此刻光秃秃地插在土里,说不出的萧条与破败。“虽然一口气逃到了此处,可那女子却终究没躲过经验丰富的龟公们的搜索。彼时已是她第七次逃跑,倘若再被捉回去,则断无再出来的可能。”
“那女子倒也硬气,眼见此生已无望,自己将给家族蒙羞,索性咬牙,一头撞上了前面三尺厚的石碑!”
这描述仿佛让人身临其境,不仅是薛亮,就连他身后那两名早见惯生死的壮保镖,听到女子自戕,冷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动容。
却无人注意,跟随在众人之后的苏轮微微仰头,轻睇着天空,一贯漫不经心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讥诮。
周令初在紧要关头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好久好久,见众人都被撩拨的差不多了,这才说道:“还好上天垂怜。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一道人影,以胸膛挡住了那女子,两人一起跌向了石碑。因为俯冲的速度太快,待落地时,那人影生生把石碑的一个角给压碎了,流了满地的血。”
众人不由望向那块古老陈旧的石碑。
石碑四周长满野草,此刻早已不见任何血迹。可上面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裂痕,仿佛隔着百年的光阴,将那一幕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
这,就是那对男女的初次相遇。
“如此刻骨铭心的相遇,无怪乎那女子后来会对一个江洋大盗动心。”薛亮突然说道。
周令初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谩骂:“妈的!哪来的小白脸,走路没长眼睛啊,一个劲儿地往老子身上撞?”
这声音又尖又细,比薛亮这个正经太监还像太监,听得薛亮和周令初同时皱了皱眉。
两人同时回头,却见不远处,几个男人围成了一个圈,似乎将那个小白脸围在里面,正推推搡搡。
这种因为一言不合就当街打架斗殴的事情,他们这几日在阳街已经见过不少。此刻见此处又要变成是非之地,彼此一笑,非常有默契地准备再换一个地方游览。
谁知两人刚走几步,忽听那尖细嗓子在后面兴奋叫道:“乖乖隆地咚,我道这小白脸怎么一直护着帽子,原来竟是个漂亮的小娘皮!来来来,兄弟们,可仔细别让她逃了,这笔账咱可得好好跟她算算。”
言语猥琐,透着不怀好意。
周令初乍听到被困在里面的是个女子,好奇心起,正准备去看个究竟,忽然眼前黑影一晃,他抬头,却见苏轮悄悄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落叶叠影,苏轮望着他,黑色的眸中瞬息万变,只向他清楚传达着一个意思:不要管。
不要管?
难道……
周令初定了定神,立马对薛亮笑道:“薛大人,前方不远还有块石碑,是专门记载好合镇这百年来的大事记的,刻有大情圣姑苏醒的题词,咱们不妨再去那里瞧上一瞧。”
说罢也不待薛亮反应,几乎是推着他就朝前走去。
见此,浅也一下子站起。望一眼左面,那被众男人困在中间不得脱身的少女,再望一眼右面,渐行渐远的周令初和薛亮,她咬唇,狠狠扔掉了手里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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