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道:“我带你一股。”
这是她早就筹划好了的,遇到荒年,粮价大涨,该朝廷平粜,平抑米价。邬州的府库并不算充盈,还要担心夏偏将那里的物资问题,向朝廷申请也是可以的,一来一往的时间差就很要命了,邬州必须多积蓄粮草物资,能应付最初的消耗才行。不如煽动一下大家都来屯米,用市场来决定嘛。大粮商想要抬价,眼看人饿死?行,我来平价卖!
况且,从谢麟与江先生掌握的情况来看,周围的州府情况比邬州还要糟糕一些。江先生已经计划好了,过了正月就让高据跟着他姐姐高英的商队往四周走一圈,回来汇报实际调查的结果。今年,至关重要,如果收成依旧不好,就真的要出事了。至少也是要多出些流民来。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们拖累了邬州。
谢麟顺利的话,在这里还要呆一年,不顺利,再呆上一任也是正常。谁能保证接下来的四年时风平浪静呢?就得作最坏的打算。
没有灾也不怕,每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早点出手,也有得赚。赚不多也不要紧,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才搞这个的。
几人约定好了做这买卖,赵娘子也很想入程素素这一伙,无他,程素素拉上了夏大娘子,夏大娘子背后的夏偏将,手上多少人力可以使?地方上管不到兵营里的事,行事比她们几个自己去办,还要方便哩。
程素素不动声色地将各人的神情都收到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先生:我跟你缩,除了亲自生孩子,我什么都是满分。
江先生:别吹了,还不是跟我一起挤车赶路?你倒是骑马呀?
谢先生:你这样是要扣工钱的。
第140章 麻烦重重
正月里, 程素素与人打牌,商定了做粮食的生意,实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手下的高英虽嫩, 投到谢麟门下的王瑱却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没了傻货侄子拖后腿,自家官司又平了, 王瑱已平了侄子带来的亏空,生意又更做大了几分。他比高英有经验得多, 为人处事也更沉稳,见识也更广些。
他在谢麟手下混日子,大事上头也不曾有隐瞒, 问什么讲什么。据他的消息,做了十几、几十年买卖的商人,早就嗅出粮食上的钱味。自去年秋末,就不断有人进粮了。王瑱也进了大量的米麦豆粟, 他的买卖里,有谢麟的份子, 这些程素素都知道——最后关账, 都是关到程素素手上的。
照王瑱的估计,邬州目前的进货量, 够支撑这一次了。最好的低买时期是去年秋收之后, 今春再买,就买不着最低价了。因此,他建议程素素,哪怕做粮食生意, 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进大宗,因为很不划算。
但是王瑱并不知道关于周边州府,以及弥勒教的可怕预测。这样的进货量就肯定不够了!所以程素素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去年秋天她已经让高英进了一批粮食屯着了,今冬只有一场雪,还是再进些更放心。
并且,依旧王瑱的进货方式,也调整了自己的做法。
她是没有真正被生活折磨过的人,前世饮食习惯、今世生活条件,都令她以为吃饭就是精米白面,粗粮都是调剂。却忽略了精米白面在这个时候可不是大部分人能吃得起的东西。听王瑱随口说的他的生意经,程素素才急忙作了临时的改动,加入了些产量高,但是口感并不好的粮食。
以往管家,只管感叹这年头粮食产量低,袁大德鲁伊功德无量,真到要自己操心吃不饱饭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生存艰难了。
程素素心中不安,命人寻了几个老农来,仔细寻问耕种之事。强灌了不少常识,封了些钱米,将人送回,眉间也添了一抹忧虑之色。终于知道为什么乡间大族是必得存在的了,有了它们,同姓之间或可守望相助,要是没了……
王瑱见劝她不住,叹气之余,将手下一个熟手借来给她用,只求她别折本才好。好在有夏大娘子参与,人手之类是不必担心了的,一路过关卡还算顺利。夏大娘子虽然“出了人”还是觉得内心不安,硬是又凑了些钱添了进来。用的自然是吃空饷的钱。
世上有许多只存在于花名册上的兵士王二麻子李二狗,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实体,但是却有一份粮饷衣装器械,这一份粮饷自然是入了主官的腰包,衣装器械也变卖成银钱入袋。设若有个剿匪的行动,王二麻子李二狗就“阵亡”,再换一份抚恤。接着会有张大牛赵石头的,再写进花名册,算招新兵,他们,依旧没有实体。
夏偏将底下爬上来的人,憨厚还在,不克扣有实体的士兵的伙食,已算是不错的将校了。是以夏大娘子这笔款子并不多,程素素也不计较她银钱多寡,有总比没有强。统统都交给高英与王瑱派来的熟手一起处理。
二人效率很高,此时再买粮,买得越早,进价便越低,二人不等正月过完就走。到三月即回,回来时赶路赶得人困马乏。回来之后,高英也不太赞同地对程素素说:“进价略高,咱们去年已进了两仓米,今年再进这个,就不如去年划算了。拿这些钱做别的买卖,利更高。现在正是米贵的时候,这差价也不能令人满意。”
程素素道:“我看不错啦。”
高英想不大明白,索性不想,只是很惋惜:“那就趁现在赶紧卖出去,赚它一笔,将钱收回来,我好赶紧贩卖别的去。钱只有活起来,才能生利,放在那里,就是死钱。”
程素素道:“先不急着发卖,你且歇上几天。”
“这是临时找的仓房,我怕存不住,粮食会霉坏就要折本啦。早早卖出去的省心。”
“先拣仓房不好的卖。仓房好的,都不要动。有人问,就说我的意思,再等等价。”
高英一脸为难,还是点头答应了。
办妥此事,无论程素素还是王瑱,都舒了一口气。王瑱过了这一关,发誓不想再跟这个不会做买卖的娘子打交道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高英。
程素素却想:差不多能糊过一次难关了。真特么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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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降雨延续了去年的风格,少,在你担心要死的时候,它洒上几滴,接着又干了起来。人们开始淘深井,争水的械斗几乎要压不住,谢麟为此奔走了半个月。还没能喘口气,便有一位陶县令来报——流民多了起来,偷窃等案件变多,殴斗的案子也有了几起。
与此同时,高据随商队在周围转了一圈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人紧张:“他们那里雨水与邬州差不多。学生打探了一下,他们那里去年冬天比我们还如,咱们还下了点雪,他们一冬未见雪花。看路中行人的脸色很不好,庄户人的肤色原就没有白皙光亮的,带着菜色是常有的,可这回遇到的,比那样的颜色还不如,死气沉沉的。已经有很多人在往外逃了,路上遇到了几起。再有,不知是不是学生的错觉,遇到的人总有点‘道路以目’的慌张。”
谢麟当即拍板:“要出事!”他与高据的少年经历有一点点类似,很相信这种挣扎求生中养成的直觉。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气数啊。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物阜民丰自然面相就有精神,反之,是要出乱子了。”
趁机命人将护城河挖深挖宽。河东县顾名思义,是在一条大河的东面,谢麟便规划,引这条河的一条支流的活水,进护城河。然后被死死按住了——水本来就少,你还要引活水!
谢麟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挖护城河。又通知夏偏将,让他将营务整顿好,借口是——天旱争水易发械斗,万一衙役制服不了,还要劳动官军。宗族大的地方,一场械斗几百人的规模并不罕见,夏偏将与他交情还算不错,当即点头。
正在此时,谢麟又遇到了个大麻烦。说遇到并不恰当,不如说是“才知道大麻烦已经形成了”。
他被告了刁状,要不是去年回了一趟京里,刷了一次好感度,这会儿申斥问询的公文都该到手里来了。
去年的收成并不算好,邬州要真是个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的好地方,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了,也不会叫谢丞相寻来打磨孙子的本事了。靠天吃饭,人们早习惯了过紧巴巴的日子。
谢麟初来的时候,没人对他的治理水平抱太大的希望,能养出两个进士来,已经觉得是沾了他的仙气心满意足了。他要折腾,大家也忍了,就当是付出的代价了。
没想到这份哄孩子玩的心态,居然结出了善果,让邬州的收成比周围的邻居们好上了那么几分,没有闹出灾来。
要以为所有的地方官都是为民做主,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家是做官儿的,可不是为你们当保姆的。要不为民请命的清官,怎么会为人歌颂?政绩他们当然要,但是政绩在朝廷那里,是钱粮税赋,是人口田地,朝廷只看上缴了多少,看籍簿上记载了多少——有太多可以弄虚作假的地方了。
灾了,报灾得不重,那是自己处置得宜,是能吏。收不了场,再狠狠报成大灾,反正是天灾,多要赈济,从中间克扣,又是一大笔。这只是最简单明白的,其余种种手段,花样繁多。
是以邬州去年虽不如前年运气好,上下反而都觉得谢麟还真有点真材实料,都安份了下来。对谢麟也生出了些期望来,谢麟到了邬州的第三个新年,好些人开始盼望他不要那么早的走——换一个人邻居家一样的知府,大家受的苦可不止被一个相府出来的熊孩子折腾这么简单了!熊孩子还能让大家过得安心些呢。
新年虽然有些紧巴巴,士庶之心却是难得的舒畅顺意。
他们的忧愁,全让谢麟给担了。
最新的消息,邻居们选择了最简单明白的方式——瞒报灾情。不但瞒报,还反咬一口,嫌“某些外地人”多管闲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吧?我们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吗?别以为你会讲话就能胡说八道啊!人家是养寇自重,你是生造天灾显能。
程素素惊讶了:“你都已经上表了,他们怎么还死扛着?”多么省事的选择呀!何况瞒报灾情,翻出来不是要毁前仕途的吗?程素素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的邻居们的背景,仿佛没有比谢麟来头更大的了,谢麟都不敢接的事情,他们敢接?
谢麟轻蔑地说:“心智不坚又利令智昏罢了。”
“报了灾对考评也是不好的。有的人靠山不强又不想耽误升迁,就用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万一来年收成好了呢?不就补回来了么?账面依旧干净漂亮!反正饿死的不是他们自己。”江先生的唇角下撇,模样刻薄极了。
他不介意这种办法,他又不是圣人,必要的时候他不排除建议谢麟用这个办法。但是!他介意别人用这种办法给他添麻烦!谢麟把所有危险都道出了、提醒了,结果呢?这群蠢货全他妈当了耳旁风!
江先生继续爆粗口:“他们的脑子吃的泻药!屎一样的点子源源不绝!”
太不斯文了!程素素和谢麟假装听不到,虽然觉得江先生这骂得很有创意,也没一个接茬的。程素素干脆跳过了这一节,转回去问道:“去年史先生那里的消息,不是说他们上报的收成并不好,还不如咱们吗?”
江先生骄傲地说:“他们本来就不如咱们!”
程素素将脸转向谢麟,谢麟乖乖地回答:“他们本就不如咱们,哪怕作了遮掩,还是不如。恐怕事情比咱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明白了,就是你们做得太好了,哪怕减产了一点点,又是“开荒”又是搜括了不在册的人口土地,哪怕年景不算很好,成绩也很能看了。这就是好学生的“哎呀,我没考好,这次只考了95”与差生的“啊,这次考得不错,及格了”,之间的差距。
他们这么一搞,朝廷还以为谢麟在卖萌。搁学校里,谢麟这种都是要被同学眼刀戳成筛子的王八蛋。
真是见了鬼了!
江先生从激动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想到刚才自己骂了什么,老脸一红,补救地说:“还换了两个新手,又没有东翁这样的智慧与决断,不敢掀上任的旧疮疤,就得承这烂摊子。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边几个府的知府与谢麟并非同时到任,彼此任期有个先后之别,谢麟在邬州两年有余,几乎将上下都握在手里了。同侪们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资历浅的,这会儿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还在挣扎,第一要做的,就是让朝廷别给自己添乱。地方官里,像谢麟这样仗着有来头,不管不顾地将前任的破事摊事了说、半点不肯当接盘侠的并不多。
谁都不想接,可有的时候却是不得不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空降的上峰,本来就有一场争斗,争斗中充满了妥协。被小官小吏架空的上司,普天下也不止一个两个。
程素素道:“反正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生气也没用。大火烧起来,看谁扛到最后!他们是上本参了?”
江先生冷漠地说:“没有,是‘自辩’呢!不用理他们,天都成这个样子了,我看是谁死!傻货!以为做官儿只靠圆滑就行了的?没有点魄力,做什么事能成?哪怕做个仆人,没点主心骨,也成不了心腹。不过一群胆小鬼。”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要是谢丞相还在,他们的胆子断不会这么大,必会跟着讨便宜。
必须承认,谢丞相真是座管用的靠山,他一退下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没有那么的顺利了。这种阻力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放眼望去,挑不出错来,认真推敲起来,又无处不在。
谢麟道:“不理他们,我依旧是要上本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江先生道:“这下可要散财啦,找几个精细账房吧,竹木料啊,草席啊,都备着点儿。他妈的!流民来了,不得安置起来叫他们别闹吗?”
谢麟道:“嗯,人也登记在册,尤其青壮。我跟老夏商议商议,他的那些缺额,打起来仗来可正用这些人来填。教匪?哼!”
江先生道:“唔,东翁可以上本,请示不愿留在邬州的流民,可以往他处趁食,邬州养不了那么多人。不不不,这样不好,奏本里不要讲出来,会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尽力安置,想去更富庶地方的,咱不拦着。等外面看到了流民,自然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是在欺瞒圣上了。这个时候,就别禁什么人口买卖啦,有一口吃的能活命,比饿死了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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