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其真。”
“哎!”
“……”石先生望了谢麟一眼。江先生回过神来:“哦哦哦,对对对!东翁,这位便是在下说过的石翼石子羽了。”
谢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坐。”
“谢座。”
宾主坐定,江先生承包了大部分的对话:“东翁,石先生是在下莫逆这交,才华横溢,在下不敢与之相比。前番便想请他过来,不巧那个,嘿嘿,在下又留下来了。今番终于得偿所愿……”上一回他自己犯了错误,被原谅之后要好好表现,不好意思再安插人。这一回算是逮着机会了!
石先生眼睛闪了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谢麟一眼,再看江先生这样子,愈发闭口不言了。谢麟主动与石先生搭话:“先生是哪里人?”
“京师。”
江先生补充道:“当年在下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往京城来搏个出人头地,不想大雪天的冻饿在石兄的墙外面,幸赖石兄救助,在下才活到了今天。”江先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石翼保持着沉默,当年他正在郊外小院里打开了门边赏雪边吃饭,不想有人一头撞到了门框里,他也不能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冻死饿死不去管,命书僮将人扶了来,盛了碗热汤给他灌了下去。看江其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就留他且住一宿,送了他一件冬衣,一些川资。也没指望江其真有什么出息,更没图他回报的。
谁知道一碗热饭换了么个狗皮膏药。江其真就认准了他了,也不要回家了,有衣有钱,就在京城闯荡。江其真本就有才,狗脾气略收一收,自有识货的人。过不二、三年,江其真就发达了起来。
后来,石翼才知道,江其真本事是有的,那股气不止是“盛”,根本就是满得往外喷,逮谁喷谁,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才子呀。再有才也没人肯要他,人嫌狗弃的被客栈掌柜赶了出来,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人给。寄居寺庙,得罪和尚,也住不下去了。这才被石翼给捡了回去。
这么个大人,哭起来不太好看,石翼道:“收声。”
江先生一吸鼻子,开始擦眼泪,看得程素素与谢麟啧啧称奇。
石翼对他们说:“见笑。”
“不笑,不笑,人生难得有知己。”程素素对美人的容忍度总是很高的,对心肠好的美人就更能容忍了。只不过石先生为什么说话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
石翼扔了块手绢给江先生,郑重对谢麟道:“某姓石,名翼,字子羽,京城人氏。”
虽然也是简明扼要,到底不是两字一句,程素素心里松了口气。谢麟也与石翼接上了话:“石先生好,一路辛苦了。我与江先生相处甚……好,鸾凤岂与寒鸦为伍?依江先生而断,虽未曾见过先生,亦知先生非常人。”
“过奖。”
“我这里的情形,不知江先生可曾对先生说过?”
“说过的,说过的,”江先生不讲究地插嘴了,“都说得很明白了,子羽兄,东翁与娘子都是开明白宽容之人!邬州的事情,我已与子羽兄信中讲得明白了,绝无一字虚言!”
石翼颔首,却是往程素素身上看了两眼,又点点头。程素素也笑对他点头。
江先生虽然头脑发热,也没忘了给石翼抬轿子:“在下年轻时空有小聪明,后经子羽兄指点,才有今日,子羽兄才学胜我百倍!”
石翼低声道:“勿妄言。”
“没有没有!东翁,子羽兄看人极准的!当年要是听了你的,不去趟谢……那个谁那趟浑水,我也不至于受那一回气!在下初做幕僚的时候,好些事情算赖子羽兄提点!”江先生平生最大的失败,就是谢源夫妇二人。当年石翼曾提醒过他,谢源是个没用的纨绔,老婆又是好耍小聪明的妇人,并不是好东家。江先生平素听他的,然而这一回却是谢丞相亲自聘的他,他也想在谢丞相面前显摆能耐,然后就成了一桩憾事。
谢麟对石翼感兴趣了起来,待要与他聊上几句,好试试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外面衙役匆匆进来:“齐王帐前紧急军报。”
高据忙去接了,拿回来给谢麟看——释空又跑了!
齐王调了人马,围城很有心得了。论攻城,朝廷有兵有粮有器械有章法,释空守城上一回就败得一塌糊涂,败亡是迟早的事情。释空显然也是很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作出坚守的样子来,这边与齐王打得水深火热,那一头带着几个亲信跑掉了。
一方没了至关重要的指挥,兵败如山倒,谢麟渡河到现在,齐王已将释空盘踞的几座城池拿下。没有意外的,没有见到释空,从俘虏的口中得知,释空跑了。齐王大怒,已经让释空跑了一次了,居然还跑了第二次!奇耻大辱!难道要让他再闹第三回 吗?
齐王发了狠,行文各处,要严密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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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接了齐王的手令,对高据道:“拿下去发抄,再有,将赏格也列上去,有可靠消息的重赏!”
高据答应一声,脚步匆匆,去办这一件公事了。
谢麟顺口便问石先生对眼下情势的看法:“我不甚明了兵事,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石翼道:“无有速成之法。”
“故而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有何良策可擒杀教匪,还世间太平。”
“看人。”
“愿闻其详。”
“不必管用兵之道,只看释空其人,兵是人在用,何况彼已失势?”石翼点到了关键,“没有兵马释空便只是个狡猾匪类。”
江先生又开始了捧臭脚:“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没了兵马,就是个寻常匪类。贼人逃亡会做什么,就不难猜啦。依在下看,或者是灯下黑,假装出逃,并非离开。又或者逃往人烟稀少之地,免遭缉捕。不过他先前还往京城逃蹿……”
谢麟道:“他与齐王是老对手了,果然是要看他们各自怎么想的。”
石翼道:“没走。”
谢麟笑道:“有七、八分了。我这便行文与齐王,无论拿没拿到人,尽自己的心罢了。石先生,若是搜查不到释空,叫他走脱了,他又会往哪里走呢?”
“北方。”
“这里?”
“更北。”
谢麟慢慢地点头:“不错,北地空虚,若潜行疾走,多半拦他不住。中行说一介宦官尚能兴风作浪,若释空与胡人合流,倒是……先生恕罪,此事非同小可,待我报与齐王,再与先生详谈。娘子?”
程素素道:“你去忙,先生有我招待。先生,我们也是初来乍来,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不知先生可还中意我夫妇?能……留下吗?”
“不急。”
程素素道:“是我失言了,此事还须先生与外子议过再定。酒席已备下了,先生请。”
石翼点点头:“无妨。”
谢麟追加了一道公文发往齐王帐前便来陪石翼饮酒,石翼酒量甚豪,谢麟笑道:“幸尔家中有好酒,先生愿长醉否?”
石翼乜眼看他,还是两个字:“不急。”
江先生发了急,不知道哪里不合他的意了。照说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过来,就代表着心里已经答应了,石翼也不是好摆架子的无聊之人,怎么……
石翼摆手,直到宴罢也没有松口,问了自己住在哪里,自回去洗沐歇息去了。江先生有心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洗完倒头就睡。江先生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儿,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果然是不对的!石翼并不关心谢麟怎么样,却更关注程素素,看得江先生心惊胆战的。他固然相信石先生的为人,但是这么窥视老板娘岂不是自找麻烦?
数日间,谢麟公务繁忙少有闲暇,江先生将高据放到石先生那里伺候着,自己陪着小心跟谢麟忙上忙下。到得齐王那里有信传来,言是在抓到了释空,彼时齐王外松内紧,释空等了数日以为安全,果然出逃,在北门外驿站被齐王安排的人抓获。
此事一有定论,谢麟也想将石先生能定下来。将石先生请到书房,郑重向石先生提出了邀请。
石先生问道:“娘子呢?”
“她?先生要见她吗?娘子很好说话。”
江先生一旁保证:“不错!我作证!”
“请来吧。”
谢麟与江先生对望一眼,都想起了当初的约法三章,行,约就约!谢麟对看雨道:“去将娘子请了来。”
程素素很快地随着看雨赶到,笑道:“恭喜二位啦。”
石翼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点点头:“你,有点像你祖父程公,又不是太像。”
第159章 美人心计
像不像祖父什么的, 不看大哥来看我,肯定有问题!
长得这么好看还能提点江先生, 来头一定不小!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江先生能够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不止是自己聪明那么简单,要么有个厉害的老师,要么就是这个石先生知道的内幕极多!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我说, 您这年纪不像是能见着我爷爷的样子,你是不是谎报年龄了?
你究竟有什么秘密?
诸多念头纷至沓来, 程素素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因为祖父程节的关系, 想报恩的人未免太多了,然而无论是李丞相一家还是师祖等人,又或者是乳母卢氏等人, 在平反昭雪之后都出来了。石翼本就是京城人氏,拖到现在才冒出来,相当可疑。程素素甚至怀疑“恩怨纠葛”四个字,之前找来的都是恩, 这个别再是“怨”吧?
石先生道:“家父石岘。”
程素素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个名字来, 这个名字还是谢丞相整理文稿的时候,从一件很久之前的奏疏里看到的名字。年代比较久远了,谢丞相也只是在事涉古老太师的时候略提了一句:“这个石岘, 是古某的得意门生。女儿年纪不合适,就在侄女儿里选了一个好的嫁给他。”
一道雷劈了下来,程素素的脸色精彩极了。
谢麟要想一想, 才能想起来石岘其人,江先生则要谢麟略作提醒才想起来这么个人。
石砚原也是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以古太师之挑剔尚且视若珍宝,其人其行可见一斑了。古老太师相中的就是他不止有能力还有良心,就是因为太有良心了,所以对程节的事情持不同意见,难以逃过自己良心的谴责,弃官隐居了。
古老太师也是目瞪口呆的,以“造化弄人”劝他也没能劝得动。别的都行,只有程节,完全符合石岘对于正人君子最完美的想象。自己的老师为了按死对手好干正经事而要程节去死,石岘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石岘不求他对程节爱护有加,只希望留程节一命。古老太师说天意弄人,却不肯对程节网开一面。程节长于庶务、品格端方,只要不死必能东山再起,未必记仇却会记恩,那岂不是又要给古老太师的对头喂复活药?所以程节必须完蛋。
木已成舟,人都死了,你要为一个死人与恩师割席么?石岘还真就这么干了。
江先生也被雷劈了,万没想到“子羽兄”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论及出身也是极清贵的。只是古老太师获罪之后,这些不提也罢了。
江先生还是颤着声音问了一句:“可……可是……子羽兄你的年纪……”要能记得事儿,石先生得比现在大个两、三岁才行。
“改小了的。”
党争酷烈,当时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且古老太师不是得罪政敌那么简单,他是被皇帝看不顺眼的,谁晓得那个小心眼儿的皇帝会怎么样?于是石岘便将儿子的年纪给改小,小到可以保存一丝血脉。好在最后没有穷治到石岘头上,不过户籍已改,也不敢再节外生枝,就这么一直装嫩了。
江先生这才知道这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算账可以学,庶务可以学,上层社会的规则一个圈外人怎么能弄得清爽?自己摸索吃多少亏也未必能摸得着边儿。石翼是这样的出身,有那样的父母,真正家学渊源。指点二字,不是瞎说的,是写实。只不过江先生之前是个脑残粉,粉丝滤镜他不愿意去深究而已。现在被迫冷静,一想即明。
谢麟看程素素没有生气的样子,才缓缓地道:“原来是前辈。幼时家父曾提及令尊,昔年……”谢渊也曾向石岘请教些文章。
江先生有点怯怯地问:“那、那……还留下来么?”
谢麟问道:“前辈可曾见过我那舅兄?”
“他是李家婿。”
那个是李丞相的地盘,被认出来不太好。石翼一家可以怨恨任何人,独独对程节是愧疚万分的,连带的对李丞相也没那么憎恨了,然而毕竟有一段纠葛,还是有些心结的。
至于程犀,坦诚相待他必会接纳,岂不是仗着别人是好人来占便宜了?跑到程犀面前说了旧事,让程犀说个原谅?真这么做了,石翼也会瞧不起自己。
可也不能总窝着“隐居”呐!阶层从来都是上升难如登天,下降易如坠地。石家若再不奋起,不用两代就泯然众人了。到时候再从头往上爬?看程家,程玄这一代是废了,程素素这一代,赵氏生了四个儿子先夭折一个,剩下三个也只有程犀一个出挑的,余下的两个要不是有程犀看着,只会比现在更差。难!
石家的路要更窄一点,科考是要查个祖宗三代的,谁知道那个小心眼儿的皇帝会办什么事?比较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这样,但是庸碌的人石先生也不愿意搭理他,看来看去他就觉得一个程犀一个谢麟比较合适。程犀那里不好意思去,就剩个谢麟了。
谢麟的老婆又是程节的孙女,这个也太巧了点。遇到江先生极力邀请他来,石先生在家族前途与个人面子之间摇摆了一下,决定过来看一看,当面跟程素素说个明白。再决定是否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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