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一旦认真起来,做人幕僚是十分令东家舒服的,不用人催问便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前些天不是说修葺沟渠的事儿么?河东县在东翁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要勤快些日子。挖得起劲儿,不特将枯水的小沟小渠疏浚了,还顺手把浅些的池儿也给挖了挖。这一挖,就挖到了尸骨……”
谢麟道:“死的是什么人?”
江先生嘿嘿一笑:“不知道。”
谢麟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江先生自觉地说:“不过,是在高家田间水塘里,听说,高家几个老头子,极力拦着不让人去看呐!硬要说是自家人失足。这必内情!”
高家乃是本地大户,一族男女老幼几百口,出过几个有功名的人,高家那位老翁年过九旬,也算是河东县的一块招牌了。就等着他活到一百岁,当个活宝报给朝廷——大家管这叫人瑞。
同样的,这样的家族,难免会有家族内部利益高于国法的时候。也就是谢麟黑名单上的一员。
正愁找不着理由呢!
谢麟沉吟片刻,问道:“依先生看,会是什么人呢?”
江先生撇撇嘴:“若是与他们无干的人,怎么会拦着?还会催着叫查上一查,以正视听,别污了他家的名声呢!这等横死的,就算是移出去葬了,主人家为了怕晦气,还要烧纸钱儿做法事呢。”
“保不齐,还是他们害的?”谢麟慢吞吞地问。
江先生嘲笑道:“东翁亏得是出了京来,否则,您光在京里,与那些个斯文人相斗,日后怕是要受愚弄哒!不是东翁不聪明,不是东翁学问少,是有时候呀,记下的学问,没经过事儿,您就想不起来!”
程素素一直安静听着,此时忽然惊吓地说:“沉塘?”
江先生微惊,旋即了然——听说娘子小时候,家境并不很好,在偏僻地方,听过这样的事儿倒也不奇怪。
谢麟道:“一个还是两个?先生,死的是几个人?”
江先生冷笑道:“据说,捞出几块骨头来!究竟如何,只管听河东县明日来找您哭吧。他一准儿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儿!咱们先看看,怎么了结此事。头一样,是要敲打河东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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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河东县令就满头汗地跑了过来。他这倒不是作伪,谁辖内遇到死人的案子,都得这么急。
谢麟装作不知,关切地问:“怎么急成这样?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么?”
河东县令深深一揖:“您救救下官吧!”
“你问要将事情说明白了,我才好想办法呀。”谢麟还是一团和气。
河东县先是有一些觉得他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其后听妻子吹了吹枕头风,又觉得新来的知府不太简单。眼下是一个需要谢麟偏袒他的情形,便拿出十二分的老实来,对谢麟道:“是出了人命的官司。”
他在河东也是说一不二的,不幸的是后台不够硬气,对地方上的士绅难免要软一些。尤其高家几个书生里,有一个极难得的是在京城读书的——这个人谢麟隐约记得名字,便一点头。
河东县一脸晦气:“这些个学生,最好生事!万一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去,下官这官儿,也不要再做啦,只好略忍一忍他们家。幸好,这高家也还算识趣儿,寻常也不惹事儿,县里府里有个什么事儿,派人送个贴子,这些乡贤士绅也都帮衬。”
因要谢麟帮忙遮掩,河东县索性说得明白一点,辖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河东县第一个脸上不好看——哪怕案子破了,这考评上都要不好——他是宁愿这真的是高家自家人失足落水。哪怕只捞出一条烂得差不多了的胳膊,他也想睁只眼闭只眼地不追究尸体其他部分去哪儿了!
可是不行呐!这高家田产颇多,与邻县接壤,这水塘虽在河东境内,实离邻县不远。邻县张家与高家是姻亲——张家女儿嫁进了高家,不幸丈夫早早死了。两家都是要脸的人家,女孩儿就在高家守寡。请朝廷旌表的申请,还是河东县亲手写的。
前些日子,张氏忽然没了,张家以为蹊跷。闹着非要高家说个明白不可,高家死活不肯。这一闹出人命来,张家就说是高家害命,递上了状纸。亲戚也不做了,必要将事情弄个分明不可!
河东县对谢麟这么老实,也是因为他隔壁县那位同僚,不日也要到府衙来请示,他不说,自有人说。相邻两县,既是同僚,便会有争竞。
谢麟心头一喜,此事甚妙,扯进了两家、两县,不多不少,刚刚好!问道:“死的什么人,你心里没有数?”
河东县一噎,他的出身本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之家,猜,肯定是能猜着一些的,只是眼下不大想说。他的意思,将此事掩下去便罢了。守节的小寡妇死了,水塘里的尸骨,这要不是通奸沉塘才怪了呢!可他宁愿将这事儿给压下去,为的就是这事不雅,闹开了对他没好处。
以及……高家会给他好处。
谢麟道:“没弄明白,就去弄明白嘛。我看明日西林县也就来了,咱们一块儿商量着办?有什么线索没有?身份表记呐,之类的?”
还真有,在骨头旁边儿有一只尚不曾朽烂成烂的香囊。
河东县一急,几乎要给他跪下了:“这案子要查得清爽了,怕不大好看。”
谢麟就要这个难看!他才来几天呐?照这苗头看,案发是在他来之前,天捅漏了都算不到他身上,正好让他肃清风气不是?谢麟好言安抚道:“我自有主意,明日你再来就是。唔,那个证物,画个图影,叫人认认,看认不认得。”
河东县不敢置信地:“真要查清爽?”
谢麟道:“你怕的什么?与我讲实话。”
河东县吱吱唔唔:“老实说,就这些了。”
谢麟安安稳稳看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再三问他。河东县的心里,一面是想能教唆谢麟代他将此事压下去,一面又是心存侥幸,盼着这是桩无头公案,谁也查不出来。人不管长得丑不丑,总是容易想得美,河东县也不能免俗。
谢麟正要他这份自私畏缩自以为聪明,也不戳穿,只拿虚话安抚:“那就查嘛!”
两人说了一圈车轱辘话,河东县看着这年轻上官一脸的纯洁天真不谙世事,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实话实说,这要查清爽了,做事就要不清爽啦。”
谢麟只管问怎么一回事,河东县心想,你这读圣贤书读傻了的,必要将事情掀翻,怎么能收场呢?不如明日拦下西林县,同僚之间讲条件,怎么说都比跟这个天真的上官说话省事儿。
当下便说:“那下官这便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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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合该河东县跌跤,老天也帮着谢麟——府衙门上有人击鼓递状子来了。
谢麟正一正衣冠,等着江先生进来告诉他怎么回事儿。
江先生见到河东县,一脸故作的忧愁,投过来同情的目光令河东县心里咯噔一声。只听江先生说:“东翁,事情变得麻烦了。河东的王瑱递了状纸,告高氏害了他的侄儿。在下仿佛记得,他儿子倒有不少可就一个侄子,现今应是关在河东县的大狱里,等着公文回来押解启程?”
河东县大惊:“怎么?!”
江先生却不答他,装模作样地恭恭敬敬抄着手,等谢麟发话。
谢麟道:“这高家怎么又害人命了?正要好好问上一问。他是你河东的人,本该你管,可既牵涉到那高家,又到了我这里,我问一问,你不介意吧?”
河东县哪里说得出“介意”二字?
江先生便代谢麟送客,河东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手足无措,再看谢麟,已经抬脚往正堂去了。
王瑱看他侄子像自己的命一般,侄儿被再次收监,他心都要碎了。他儿子知道他的心思,一响牙,想是流放又不是确头,便自去顶了这堂兄。王瑱知道之后,顺水推舟,将侄儿送到乡下去小住避风头。原本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了,大不了以后,报个半道走失,或者染病而亡,儿子还依旧回来。
多少流放偷偷跑回家的,都这么办的。只要打点得宜,半点事儿都不会有。
岂料这一日,他家当铺掌柜急匆匆拿了块玉佩来寻他,让他瞧瞧是不是他侄子的东西。王瑱一看,正是他侄子常佩之物——还是他寻摸来的上好的和田玉。他怕侄子在乡下过得苦,没钱花了当东西,这岂不难过?往乡下找侄子,才发现侄子失踪了。这侄子因素行不端,谁也不觉得他丢了几天是出事儿,都道他是出去鬼混了!
王瑱下力气去找了当玉佩的,却是给高家帮忙的佃户。一逼问,却是他侄儿被高家沉了塘。捞出来埋的时候,抬尸首、挖坟坑的苦活累活,自然是佃户帮佣去做。就顺手打尸首顺了点值钱的物件儿,当了好补贴家用。
谢麟听着王瑱哭诉,心里直乐——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100章 感动自己
发生了这么巧的事情, 且对己方大大的有利, 程素素有心搬张椅子坐到大堂的屏风后面听上一听。她没正常学过断案,更不要提去练习这类技能了, 对律法谕令也只是粗读。今得了个机会,很想旁观一下。
小青等几个年轻姑娘正在活泼的年纪, 也不曾上过公堂、看过审案,都存着好奇之心。见程素素要挑这个头儿, 采莲、秀竹两个平日稳重的也说:“我们抬把椅子,带上手炉、脚炉……”小青也不拦着。
卢氏骂道:“你们就会惹事儿!哪个好人上公堂来?”她老人作派,程素素小时候归她带,程素素她娘赵氏对女儿还是很关心的,时不时就叮嘱她,一定不能给程素素不好的影响, 有几样是格外要忌讳的。卢氏也就记下了这不要女人干男人的事儿这一条了。
程素素道:“我们又不闹,在家无事怪闷的, 天又冷, 烤着火越发懒了。就当是听个曲儿了,放心,我不喝彩,也不赏钱, 行不行?”
卢氏好气又好气:“哎呀,我的姐儿!前头人命官司呢!旁的时候你好个强,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程素素还要放赖,二门上一个家人媳妇过来了:“娘子, 通判家里递帖儿来了。”
小青被亲娘训了,正不自在,没话找话:“天都阴了,好下雪的样子,这是什么事儿?”
卢氏道:“下雪好呀,娘子们赏雪吃酒看梅花儿,多好。”
程素素道:“咱们打个赌,若要不是赏雪吃酒,我就去前头听,如何?”
卢氏警惕起来:“姐儿打小鬼精鬼精的,我不赌。”
小青与莲、竹二人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笑个不住。
程素素打开帖子一看,是通判娘子说她家去年酿的梅花酒,埋在花树下一年了,看天气寒冷了,正好起出来,只自家喝没意思,便送些交好的人家。卢氏心道,既有事儿忙,就不会去公堂上啦,真好!庆幸没与程素素打这个赌,盖因通判娘子并不是写的赏雪吃酒。
帖子前半截写酒,后半截是约了个时间想登门拜访。
程素素也回了个帖子,请她下午过来,又命厨下整治了酒食候着。过了晌,通判娘子便到了。
二人见面,先是寒暄,程素素谢了她的酒,通判娘子道:“几坛粗酒,不值什么,倒白饶娘子一席。我家厨下,就不及府上的手段高。”
程素素这里的厨娘有从京城带来的,常有些小户人家,若女儿聪明伶俐些儿,长相又端正,便教她学些厨娘,做整洁食物,到大户人家做厨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业。有些索性是世代以此为职,待遇也很好。越往繁华地方,这样的厨娘愈好,手艺愈好。
程素素笑纳了通判娘子的夸奖,也不多谦虚,心里很有数:这些都是场面话,戏肉要等开席。且吃酒也不是本意,是个引子。
就俩人,也不分席,一张圆桌坐了,丫鬟斟上酒,程素素让一回菜,二人略垫一垫。通判娘子肚里暖和气儿往外溢到了四肢,停杯轻叹:“不瞒娘子说,我是讨主意来了的。”
程素素早猜着了,通判娘子不是那等只知道闷在家里过日子的妇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动,必与前面的案子有干系。
通判娘子见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忽觉得有些不自在,咬牙道:“娘子虽年轻,看事却明白,我一把年纪,儿子都快要有儿子了,人也糊涂啦。还请娘子指点指点。”
程素素客气地说:“不敢。”
通判娘子道:“唉,这些日子,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凭娘子一双眼睛看来,总没有坑过娘子罢?”
程素素不肯松口:“您说的,究竟是哪一桩呀?”
通判娘子心里,程素素无论是聪明是傻,总是一个能辖制得住丈夫的人,捏着这一条,她便将其余的事情且不论。管她是精是傻呢?只要能从她这里得到实信儿,就行。
通判娘子便将高家的事情讲了,问道:“不满娘子,有人求到了河东县那里,他家不敢就自己拿了主意。他娘子就到了我家,央我们来求教娘子,这事儿,可有转圜的余地么?”
程素素拣一箸笋丝慢慢嚼着咽了,通判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等一阵儿,不见她发话,便说:“我明白了。”
程素素轻柔地道:“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见她一脸平静,不由害怕了起来。她见过的程素素,有大笑的,有礼貌的,有淘气的,还有在盘龙观里与道士开玩笑拌嘴的,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平静得令人害怕的。
程素素道:“我说过的,有些事儿,我们不去做,是懒得计较,不值当费心的。”
通判娘子干笑一声:“那是。”
“可遇到必得去做的呢?”程素素摇摇头,“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苦笑道:“我真个弄不明白这里头的事儿,不是为了给脱罪,是真个糊涂。您说,这治理一方,不是要它安宁么?设若出了事儿,将它按下了,别闹得沸沸扬扬叫人看笑话,大家都得了好处,你好我好,不好么?您给我交个底儿,成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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