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候府做事,出去说起来,都觉得扬眉吐气!”
“对啊对啊!”
……
语气间,都是身为武安侯府下人的满满的自豪。
冯淑嘉听见她们的小声议论,也为父亲自豪骄傲,然而一想到前世,这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却因为一场构陷而阖家覆灭,就忍不住心头沉重。
南宋大将岳飞,一生精忠报国,杀得金兵主将金兀术无奈喟叹: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敌军主将都不得不佩服的大英雄,最后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惨死风波亭,只因为碍了当朝帝王,碍了当朝权臣的路。
前世的冯异,和岳飞的遭遇是多么地相似。
更让人悲愤的是,岳飞是“迎回二圣”的主张和坚持让新帝不安恼恨,而冯异则仅仅是因为自身的耿直,不肯与汾阳王同流合污,就惨被汾阳王勾结李景,捏造通敌叛国的证据诬陷,以至于抄家灭族。
这样权臣,或者说是这样是非不辨、忠奸不分的朝廷,真是让人失望……
冯淑嘉心头沉郁,一时没听见身边的白氏说了些什么,直到白氏拍了拍她的肩头,她才蓦地回过神来,一惊,抬头茫然问道:“什么?”
白氏见冯淑嘉一脸的茫然,不由地轻叹一声,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母亲叫你许久也没有反应。”
冯淑嘉忙甩掉心头的隐瞒,抱着白氏的胳膊笑道:“我在想,这样的大雪天气,荔山居士在做什么。”
信口胡诌的理由,只是为了转移白氏的注意力,免得她因为自己茫然失神而担心罢了。
果然,白氏一听闻荔山居士的名号,立刻就将自己刚才问的事情丢开了,好奇地笑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荔山居士来了?”
“荔山居士是隐世不出的大儒,才识渊博,风华绝代,世人心生仰慕,却难得一见真容……在这种风雪飘飞、万籁俱寂的时刻,凡俗人都窝在屋里取暖,不知道他这样超凡脱俗的人在做什么。”冯淑嘉抿唇笑道。
心想,此刻的荔山居士,只怕是借口大雪封山,天气严寒,一手抓着酒葫芦,一手抓着酱猪蹄,吃喝得不亦乐乎吧。
冯淑嘉曾经问过荔山居士,为何明明是那样一个洒脱不拘、超凡脱俗的谪仙似的人物,为何私下里却活得如此烟火气十足。
荔山居士当时打着饱嗝,斜睨冯淑嘉一眼,理所当然地说:“谪仙嘛,从天上掉落凡间,没了神仙法力,不吃东西果腹怎么能行?只怕没几天就饿死了!更何况,我还只是似谪仙嘛,自然要吃得更加世俗一些了!”
说罢,将一整只烧鸡的腿,都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嚼得滋滋作响,像是生怕已经饿了三天的她,会扑上来抢夺一般。
“荔山居士那样的文人雅士,这样的天气里,不是对雪泼墨篆刻,就是‘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安闲淡薄如山林神仙。”白氏对着窗外漫天的风雪,一脸神往地说道。
第八十章 我们来谈谈婚事吧(四更)
若是以前,白氏肯定会疑虑冯淑嘉为何突然想起林山居士来,不过自打上回见过冯淑嘉仿作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之后,冯淑嘉再提起有关荔山居士的话题时,她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疑虑了。
试问这世间,能将荔山居士的画作篆刻模仿得如此相像的,就算是那些小有名的画作者,也未必能做到吧。
被冯淑嘉这一打岔,怀孕后日显健忘的白氏,便忘了先前的问话,母女俩畅想起雪中的荔山居士来。
而此时的荔山上,荔山居士林维既没有像白氏想的那样风雅脱俗,也没有像冯淑嘉想的那样畅快酒肉,他正拧眉看着雪地上即将消失的脚印,问守门的小童:“方才我睡着时,有什么人来过吗?”
揣着袖子,缩在炭炉旁摇摇晃晃的小童,闻言立刻惊直了身子,抽抽鼻子,茫然地摇头回道:“没有啊,居士。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看见什么人过来。”
林维看着被炉火烘烤得昏昏欲睡的小童,无奈地摇摇头。
炭炉离着门窗那么远,门窗还始终紧闭,一直守在炭炉旁的小童能看到什么。
或许,是山里的猎户吧。
前两年,好不容易诸皇子的夺位之争告一段落,新帝登基,改元隆庆,然而国朝还未太平多久,又再起战事。
好不容易挨到今年春上,战事平息,谁承想今冬又多风雪,恰临近年关,日子自然是更加难过。
连他这样的富贵闲人都觉得日子难熬,那些依靠山林为生的猎户只怕更觉生活艰辛吧。
为了果腹求生,在这样大雪封山的季节里,顶风冒雪地出来打猎,也不是没有可能。
雪越下越大,地上原本就浅薄的脚印,很快便被覆盖,四处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林维对着空旷素洁的山野,长叹一声,转身回里屋,继续睡觉去了。
躲进茅庐寻清净,管它外头闹个天翻地覆呢!
反正,他所在意的,爱情、亲情、友情,早就都消逝不见了。这尘世之于他,不过是生命终结之前,临时寄居的地方罢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啊。
一场又一场的风雪,京城大半个月来都阴沉沉的,直到除夕清晨,朝日方才破云而出,将丝丝缕缕的光芒洒向世间。
然而天上云层一直未散,朝日在薄云后也昏黄晕染、模糊不清,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然而对于蛰居了大半个月的京城百姓来说,这一点晴朗也足够让他们欢呼了。
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吉祥喜庆的春联,鞭炮声此起彼伏,到处一派热闹欢欣的景象。
相比起街上的热闹,武安侯府里虽然也四处红彤彤的十分喜庆,却稍显清净,往来行人稀少。
白氏体恤下人们一年的辛劳,不但发放了比去年更厚的红封、更丰富的年货,还允许他们除夕夜回家和家人团聚,一起守岁辞旧迎新,只留了孤身无父母者、父母远在他乡者,以及阖家都在武安侯府居住的人值夜。
辛苦一年,不就是为了春节时能够一家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嘛!
不过人虽然少,然而个个面上都喜气洋洋的,欢欢喜喜迎新春。
因为风雪一直不停歇,冯淑嘉这大半个月来都住在颐和堂,除夕夜自然更不会回芷荷院了。
吃过晚饭,母子三人围炉夜话,听着哔哔啵啵的珠花爆裂的声音,怀念着远方的征人。
冯异年纪还小,平日里又睡得早,受不得困,勉强撑到亥时,便不住地点头瞌睡起来。
冯淑嘉看他头点得可怜,便将他抱在怀里,拿一张小摊子盖住了保暖,继续陪着白氏一起守岁。
白氏不忍心一双儿女陪着她守岁受累,便劝说道:“你要是困了,就和援儿一起,先去里屋歪一会儿。等子时到了,母亲再叫你们起来吃饺子。”
冯淑嘉摇头婉拒,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精神着呢,一点都不困!”
虽然已经重生一季,早就习惯了如今的生活,然而在除夕这个特殊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感慨丛生。
前世全家蒙冤被斩,她多想能有机会再如未嫁时一样,和父母幼弟一起守岁,然而却不可得。每年除夕,她只能一个人伴着烛花,孤单流泪到天明,任由内疚愧悔将自己的心一点点地蚀空,千疮百孔,怎么都无法补救。
谁又能够想得到,一把火,将她又送回了命运的节点,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让她能够和母亲、弟弟,还有未曾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一起守岁,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呢!
哪怕重生已经三个多月了,她依旧惧怕一觉醒来,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依旧是独身一人,守在荒凉的孤冢前,凄凄切切,恨不能同赴黄泉,一家团聚。
尤其是在除夕守岁这样重要的时刻,美好得恍若一切都不真实,冯淑嘉不想睡,更不敢睡。
白氏见冯淑嘉不像是硬撑,便也不再劝她。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能有孩子们陪在身边,尤其女儿如今还变得如此体贴聪慧,很是令她安慰开心不已。
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将来会落到谁家去。
白氏这样想着,突然记起上次她就亲事试探过冯淑嘉,结果冯淑嘉当时竟然在想荔山居士在风雪中以何为乐。这一打岔,她便忘了先前的要问的事情。
白氏看着近来眉目已经渐渐张开的冯淑嘉,内里透着一股子秀气和韧劲儿,那曾经因为年幼而被遮掩的光华,已经越来越盛,让人不能忽视。
白氏清了清嗓子,见冯淑嘉关切地望了过来,一副生怕她身体不适的担心模样,心头顿时滑过一丝暖流,似乎这个冬日的寒夜也因只而温暖了起来。
“上次援儿的周岁礼宴,你做的非常好。当时那些夫人小姐的,就对着母亲赞不绝口呢。”白氏想了想,找了个温和的话题来切入这场有关女儿终身大事的试探。
第八十一章
冯淑嘉不是真正的十岁女童,再加上冯援周岁礼宴上潘玉儿的提醒,她立刻明白过来白氏是什么意思。
可惜,她对于嫁人一事,着实没什么兴趣。
先不说李景的卑鄙无耻让她对于婚姻实在是没有什么期待和信心,就单说武安侯府如今处境不明、前途晦暗,她都不能分出心思去想这些风花雪月、男女婚嫁之事。
“那哪里是我的本事。”冯淑嘉装作不明白,天真地抬头笑道,“上有母亲统筹安排拿主意,下有仆妇丫鬟负责具体做活,我不过是跑跑腿,动动嘴,做个监工,有什么值得她们夸赞的。”
见冯淑嘉拿应对宾客的那一套谦逊的说辞来回她,白氏一声语塞,原来这孩子不是在众人面前故作谦逊以博取好感,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啊……
心眼这么实,只怕还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呢!
白氏深感,她不能再放纵冯淑嘉,要好好地教导她一些为人常识。
深吸一口气,白氏抛开心头的无奈与担忧,笑道:“临近这两次礼宴,都是你亲身参与过的,与各家夫人奶奶小姐都有接触,你觉得,她们为人怎么样?”
如果真的要嫁人的话,婆婆小姑妯娌也是必须考虑的因素,成亲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庭,尤其是男方家庭的事情,再和美的夫妻,都会因为家族外力的阻拦而各分东西。
刘兰芝与焦仲卿,陆游和唐婉,不论是古诗文里,还是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可惜冯淑嘉心中已经明白了白氏的意图,说话的时候特别小心谨慎,一圈下来,虽说各家女眷都点评到了,可都不过是一些人人都看得到的泛泛而谈的客套话,关于个人的真实观感,是半点都没有说出来。
白氏打量着冯淑嘉,不知道自家女儿是真的没有识人的能力,还是没有和她说实话。
可是思量半晌,两个好像又都不是,因为冯淑嘉既聪慧,又孝顺。
白氏第一次觉得,自家女儿的心思还真是费解难猜。
可惜冯淑嘉还小,有些事情她现在也不方便说得太明白,只能是围着婚嫁之事,在外围转着圈子,希冀能从冯淑嘉口中听到点有用的东西来。
冯淑嘉则装傻充愣,不往白氏预期的答案上凑,即使有时避无可避,也是一脸的天真赤诚,让白氏都不好意思多想。
母女两人打着太极,不知不觉间子时的梆子声响,整个京城就像是得了讯号一般,四下里一瞬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竹燃放的声音,就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打破了原本阒寂的夜。
新的一年,来了!
白氏只得暂且打住话题,准备新年祭拜祖先天地的祭典仪式。
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不过是摆上贡品,焚香跪拜,祝祷几句,再洒过清酒,仪式就算是结束了。
冯援早就被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爆竹声从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睛,看着夜空中绚灿的烟花,激动得手舞足蹈。
祭典结束之后,穿戴一新的腊梅,笑盈盈地请母子三人进屋吃饺子。
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饺子、四双碗筷、四碗饺子汤。
这是每年的惯例,冯异虽然过年时不常在家,但是他的那份新年饺子从来都没有缺过。
用白氏的话说,过年是合家团圆的时刻,不论冯异在不在家,都不能把他漏掉。
白氏亲自夹起一只饺子,搁在冯异碗里,笑得温婉明媚,柔声道:“吃吧。”
好像冯异此时不是远在边关,而是正坐在她身边一样。
然后,白氏又夹起一只饺子,放进自己碗里,才笑着招呼一双儿女:“吃饺子吧!”
更岁交子,辞旧迎新,团圆美满。
冯淑嘉先给早就急得直流口水的冯援夹了一只饺子,放在他面前的小碗里,然后自己才开吃。
冯援还不会用筷子,拿勺子舀起饺子就往嘴里送,没防备饺子馅儿依旧很烫,立刻嘴巴一张,又都吐回了碗里,伸着舌头直喊“疼”。
白氏无奈笑道:“贪嘴的小猫儿,这下知道烫了吧!”
冯淑嘉已经倒了一杯微温的白开水,递给冯援。
冯援忙抓过杯子,仰头咕噜咕噜地一阵猛灌,结果喝得太急了,又呛住了,一声响亮的喷嚏,将口中的温开水都喷了出来。
幸好八仙桌够大,否则中间的那盘饺子只怕不能幸免了。
冯淑嘉忙起身替冯援抚背顺气,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软语教训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喝水要一口一口地来,你这么慌张怎么能成?”
冯援只顾着咳嗽去了,小脸儿憋得通红,哪有工夫搭理冯淑嘉。
好在之后进餐就比较顺利了,一家三口分食了大半盘饺子,其中大部分都是白氏和冯淑嘉吃的。
冯援年纪还小,又是半夜,吃多了饺子不好消化,白氏只允许他吃了三只,就只让他喝饺子汤了。
冯援开始还不乐意,哼哼唧唧的,等喝了两口饺子汤,就把这点子不乐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爬下椅子,拉着冯淑嘉,直嚷着要去外头看烟花。
“年年有余好兆头。”白色指着剩下的饺子笑道,回头见冯援催得紧,便也不吩咐丫鬟收拾碗碟,扶着后腰,带着冯淑嘉和冯援去院子里看腊梅等人放烟花去,既饱了眼福,也当是消食儿了,免得吃多了饺子,夜里坠肚子。
冯援很高兴,丢开冯淑嘉的手,满院子地撒欢奔跑,拍手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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