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淑嘉在冯援心里积威已久,她温柔友善时,冯援还敢跟她撒娇耍混地胡闹,但是一旦她冷下脸来,冯援立刻就成了乖巧的鹌鹑,哪怕不甘愿,也只能委屈自己放手。
冯淑嘉看着绞着手指头低头委屈的冯援,不免心疼,可也明白自己不能惯着他,养成他撒娇博怜的娇弱性子,只得狠下心来,不去看他,自去收拾明日出行的东西。
冯援等了许久不见冯淑嘉来安慰她,只得委屈地扑向一旁一向疼爱他的何妈妈。
何妈妈忙矮下身去,伸手抱住了冯援,一脸的慈爱心疼,然而一开口却是“帮着”冯淑嘉说话:“小世子,姑娘说得在理。男女大防,你堂堂武安侯府的世子爷,怎么能跟着姑娘去会闺中好友呢?还是等姑娘得空了,带你去看美猴王齐天大圣吧!”
冯援闻言委屈更甚。
何妈妈一向都很疼爱他,舍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以前还曾经为了他,不畏上下尊卑,和冯淑嘉起过争执,怎么现在也都是偏向冯淑嘉说话了。
孤立无援,让小小的冯援心塞委屈不已。
然而,小孩子心性不定,就是委屈也是来得快,去得急。
等到晚饭摆上了桌,冯援哪里还记得先前被拒的怏怏不乐,抓起桌子上的白水煮蛋,自己麻溜地剥了壳,放进嘴巴里。
等吃饱了他肚子,就更加不记得先前的心塞委屈了。
冯淑嘉因为心疼他先前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冯援请求留宿芷荷院时,爽快地同意了。
一夜好眠。
等到第二天清早,姐弟两人收拾妥当,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
路上,冯淑嘉看着尚未大盛的天光,拉着冯援的小手让他慢些走,别着急。
白氏如今怀孕已近七月,肚子挺圆,大得吓人,就如即将临盆一般。身子重,夜里怎么睡都不舒服,翻来覆去,浅睡少眠,往常清晨时分,白氏才能沉稳地睡上一会儿。
冯淑嘉不想去的过早,打扰了白氏休息。
冯援一岁有余,正是初初开始探索这个斑斓多姿的世界的时候,好奇心十足,一路走来摘叶掐花的,十分欢快。
等到了颐和堂,他已经攥了一小把各色春花春叶,递给正在妆镜台前梳头的白氏,欢喜道:“母亲,给!”
白氏伸手接了过来,眉眼带笑,郑重而温和地谢过了冯援,仔细地嗅了嗅,夸赞道:“这花儿真香,铺面就是一股仲春的生机,援儿真是孝顺!”
冯援受了感谢和夸赞,既觉得得意,又觉得羞涩,强自镇定地站了一会儿,终究是不敌地扑进白氏怀里——当然,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白氏凸起的肚子。
白氏笑得合不拢嘴,眉宇间全然一片满足和欢快。
冯援看着眼前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眼睛微酸,嘴角的笑容却越扬越高,怎么都压抑不住。
真好!
母亲比前世更加温和快乐,冯援也比前世更加持重开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春心
吃过早饭,门上来报,说是潘玉儿派人送来消息,她已经动身去了锦园,和冯淑嘉约定在二楼的雅间玉兰汀里相会。
冯淑嘉不好耽搁,理发整衣,收拾妥当之后,辞别白氏和冯援,登车直奔锦园。
大早就来听戏的人并不多,冯淑嘉抵达锦园的时候,除了清早扫洒的人,并没有什么客人来,她还以为自己来早了,是锦园的第一个客人,谁知人刚在楼梯角站定,就听二楼上传来潘玉儿欢快的呼声:
“冯妹妹,这里,这里!”
冯淑嘉一抬头,就看见潘玉儿正趴在二楼的窗口,俯身下望,高兴地朝她招手。
“玉儿姐姐!”冯淑嘉欢笑着挥手应了,提起裙角,蹬蹬蹬地上了楼。
玉兰汀门口,潘玉儿一身明丽的桃粉春衫,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如枝头一簇桃花开,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冯淑嘉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过去,笑道:“玉儿姐姐来得这样早,等了许久了吧?”
“我也是刚到,你后脚就来了。”潘玉儿亲昵地挽住冯淑嘉的手,一起进了雅间。
两人寒暄一番,各自坐定,又招呼锦园里的小丫鬟上了茶水点心。
冯淑嘉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和潘玉儿闲磕牙:“我们来早呢,小飞蝶不知何时才登台演唱……”
“你着什么急呀。”潘玉儿笑道,“听戏不就是图一乐嘛,何必这么着急。”说到此处一顿,凑上前来,附耳低声问道,“冯妹妹相信慕色还魂、重生结缘这等异事吗?”
冯淑嘉浑身一僵,暗自疑心潘玉儿这句话是何意,下一刻就听潘玉儿喟叹道:“杜丽娘因情而逝,柳梦梅因梦还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再续前缘,当真是动人呢……”
语气惆怅,或许还有几分闺中少女怀春时的旖旎期盼。
冯淑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在说今日小飞蝶的拿手好戏《牡丹亭》呢,害她以为自己重生的事情穿帮了呢,白白地担惊受怕一场!
不过,情情爱爱什么的,她前世懵懂,今生无意,实在是给不出什么好的应答来。
好在她年纪尚小,不解风月什么也属正常,只要做出懵懂无知的样子来就行了。
“或许吧……”冯淑嘉斟字酌句,“戏文里的事情,谁知道是真是假呢!玉儿姐姐先前不也说了嘛,听戏听曲儿的,不过都是图一乐呵嘛~”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反正我是陪不了这个话题了。
潘玉儿闻言抬首,见对坐的冯淑嘉一脸懵懂无知,笑得没心没肺的,不由地长叹一声,小姑娘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呢,哪里懂得她两世情深,无怨无悔。
唉,罢了……还是一会儿好好地听戏,从小飞蝶那婉转深情的唱腔里寥寥慰藉一二吧。
锦园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来,二楼的雅间和楼下摆着长凳方桌的空地大厅,都渐渐地坐满了人。
小飞蝶是锦园最有名气的角儿,在整个京城的梨园圈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如今已经不再每天登场唱戏,碰到有贵人相亲,或是兴致来时,才会登台唱上两句。
对于前者,锦园是要清场的,除了包场的贵人和其宴请的宾客,其他人自然是无缘得进;而后者,则没有限制,除了极个别老主顾或是有身份的人可以提前定座,讲求的是个先到先得。
今日,恰好是小飞蝶有了兴致,要登台演唱他的拿手好戏《牡丹亭》,以回馈广大热情的戏迷,底下自然是座无虚席。
园子当中的空地上,最后面两排的长凳上,一条能挤五六个人,最边上的不过是屁股一角堪堪挨着长凳的边儿罢了,更别提还有或站或蹲、神情激动的戏痴了,人眼见着就要排到大门外头去了。
冯淑嘉看看底下人头攒动的情形,再转眼环视一周自己坐享的清雅雅间,合掌感叹道:“多亏了玉儿姐姐早早地定下了这雅间,否则要下去和那些人拥挤,咱们这身量力气,可挤不赢他们!”
潘玉儿笑笑,说:“我这也是沾了外祖父的光。”
给姚知礼指一条捷径,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重来一世,她要依仗先知和手腕,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作为一枚棋子,一件礼物,被人送去讨好圣心——再多的荣宠风光,再大的权柄势力,都比过我心悦然。
在锦园定下一间雅间的资费,和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相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冯淑嘉面上恍然,心底却很怀疑,姚知礼那只外表儒雅方正,内里滑不溜丢的老狐狸,会不会真的如此宠爱一个庶女和不成器的庶女婿生下来的女儿。
前世,潘玉儿得势之后,并没有如何提携姚家,可知她对于姚家这个外家并没有多少情分。没有多少情分,自然是因为她也没有从姚家获得多少关怀。
前世的潘玉儿和隆庆帝结缘,是因为一场处心积虑的“英雄救美”——御花园内,杨皇后大宴各家女眷,娇弱美人儿无端落水,英雄帝王恰好路过,仗义相助,从此一见倾心,不可自拔,执意将年纪几乎可以做他孙女的美人儿纳入宫中,夜夜娇宠怜爱。
说到底,姚知礼养着潘玉儿,除了那微薄的祖孙情分,剩下的,也不过是因为她那一张倾国倾城、宜笑宜嗔的脸蛋儿,奇货可居,一本万利罢了。
今生,姚知礼竟然肯花费大价钱给潘玉儿定下锦园的雅座,只是为了听名伶小飞蝶唱一曲《游园惊梦》?
冯淑嘉表示怀疑。
戏台上已经有人登台,咿咿呀呀地唱着绵软多情的曲子,为一会儿小飞蝶的登台暖场。
潘玉儿的注意力似乎都回到了戏台上,专注痴迷,然而那目光迷茫散漫,不曾聚焦,显然听的是曲子,想的是心事。
冯淑嘉突然很好奇,这位未来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在豆蔻年华,怀揣着的到底是什么心事呢,总不会是进宫后的权谋倾轧,摄政后的国家大计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疯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腔婉转深情,一字一句,似要唱进人心里去一般。
冯淑嘉讶然转头朝戏台上看过去时,只见一个脂粉敷面、娇柔多姿、身段袅娜的花旦,莲步轻盈,款款情深,上得台来,正是名伶小飞蝶,也是前世李景一直渴望尝尝鲜,却不敢下手的俊俏郎君萧斐——一个没落的宗亲子弟,往上数三代,也曾是打马遛街、意气风发的郡王爷。
可惜天家最是无情,至高无上的权力又诱惑太大,成王败寇,既然失败了,就得承受举家覆亡的命运。
萧斐祖父因疯癫而躲过一劫,父亲又碌碌无为,过得连平民都不如,到了萧斐,更是为了求生而舍身入了戏班,靠着上天赐予的一副好嗓子讨生活,成为低贱卑微的戏子。
好在萧斐很争气,即便是唱戏也要做唱的最好的那一个,很快成为戏班的台柱子,勤学苦练,又有幸得了宫里贵人的眼缘,数论渊源之下,给了他锦园这个当家作主的栖身之地。
这在大梁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因此很少有人敢上锦园来捣乱,所以前世李景哪怕被萧斐的身段嗓子馋到不行,也只能对着萧斐流口水,却不敢真的下手。
隆庆帝再糊涂,也绝不允许汾阳王纵容他手下的人欺辱宗室子弟,踩他的面子。
一曲终了,底下爆出一阵喝彩声来,有人狂热地叫着“小飞蝶”,将手里的绢花扔上台去。
绢花分为掐金丝的、掐银丝的和普通的两种,第一种一枝绢花代表一两金子,第二种一枝绢花代表一两银子,第三种一枝绢花代表十个铜板,前两者多是从楼上雅间掷出,第三种则多是从戏台前的长凳上掷出。
绢花如飞雪一般被掷到戏台上,萧斐不过才唱一曲亮亮嗓子,戏台的周边就已经堆满了绢花,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耀生辉,晃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冯淑嘉咋舌,这么多绢花,一会儿能换多少银子啊!
看着自己面前桌案上的那一束掐银丝的绢花,冯淑嘉有些犹豫了,要扔吗?
扔肯定是要扔的,否则也对不起潘玉儿特地定下的雅间请她看戏了,但是扔多少合适呢?
冯淑嘉抬头看向对坐的潘玉儿,然而后者一心一意地扑在戏台上的萧斐身上,眼波流转荡漾,两腮微泛桃粉,和一身春衫相映生辉,当真是人比花娇。
冯淑嘉灵机一动,潘玉儿该不会是在思春吧?!
所以才要来看小飞蝶演绎《牡丹亭》,才会问她那些生生死死、情深不悔的问题!
原谅她心里一直将潘玉儿当做前世那个尊荣华贵、一言断人生死的太后娘娘来看,倒是忘了此时的潘玉儿不过是未进宫的豆蔻少女,思春怀春什么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冯淑嘉明白了潘玉儿请她看戏的心思,一颗心安定下来,转头像潘玉儿一样紧盯着戏台上婉转情深的萧斐,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去东直大街的胡记香料行探一探虚实。
一折终了,锦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萧斐再三谢幕也无法让观众的热情稍稍减低一分,反而使得呼声愈发高涨,绢花扔得更加猛烈。
冯淑嘉想,这幸好扔的是绢花,若是直接砸金子银锭,萧斐还不得被砸破相了啊!
冯淑嘉看着外边的喧扰热闹,在看看身边静默端坐思量的潘玉儿,极动极静,对比鲜明。
那这桌子上的掐银丝绢花是扔还是不扔啊,又要扔多少呢?
未来的太后娘娘端坐跟前,冯淑嘉实在是不好擅作主张啊,扔少了显得小家子气,怕被潘玉儿轻视;扔多了,又担心寄居外祖家的潘玉儿手头窘迫难堪,真是让人头疼啊……
冯淑嘉犹疑之时,潘玉儿突然招手吩咐随行的丫鬟两句。
那丫鬟冯淑嘉认得,曾随潘玉儿去过武安侯府两次,前世最后一直伴随潘玉儿坐到摄政太后的高位,名唤阿碧。只是不知是潘玉儿打小的侍婢,还是寄居姚府后另外分派的。
阿碧点头应诺,躬身出了雅间。
冯淑嘉好奇,趴在桌子上倾身前问:“玉儿姐姐吩咐阿碧去做什么?”
以她的年纪和与潘玉儿的交情,毫无心机地问出这等问题,还是合适的。
潘玉儿冲她一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打听。”
冯淑嘉不满嘟唇,小声嘟囔不依:“玉儿姐姐明明也没有比我大多少~”
潘玉儿呵呵直笑,意味深长道:“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前世今生,两世加在一起,她都快有五十岁了。
五十岁啊……希望此生五十岁的时候,她能和那人儿孙满堂,含饴弄孙,再无倾轧权争、互相戒备。
冯淑嘉当然不明白潘玉儿所指,只以为潘玉儿是在笑她还年少懵懂,不知少女心事,便娇嗔傻笑两声,将此事揭过不提。
阿碧恰好在此时进来,跟在她后头的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年轻人,面上堆笑,对着潘玉儿躬身作揖,恭敬笑道:“姑娘寻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潘玉儿将桌案上的两束绢花一推,笑道:“这些,我要见你们锦园之主。”
锦园之主,自然就是小飞蝶萧斐。
冯淑嘉惊诧万分,她方才悄悄数过,这一束绢花少说也得有二十枝,两束就是四十枝,四十枝绢花,四十两银子,就为了见小飞蝶萧斐一面,潘玉儿这出手也太阔绰了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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