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咎轻轻颔首。
仍坐在桌旁笑着饮酒似是不受这场混乱影响的玉轻舟看着玉无咎的背影愣了愣。
“王爷。”慎行被玉无咎的举动吓道,低声道:“谨言他……”
玉轻舟盯着玉无咎的背影,静默了片刻,忽地意味不明笑道:“由他去。”
他身为北楚王爷,眼下南蜀这场政变他乐得看戏。无论风引晠成功与否,总归是不敢为难他的。他若受到分毫损伤,风引晠若上位,只会内忧外患更难坐稳江山。
但谨言这么一掺和,无异于把他摆在了风引晠的敌对面。玉轻舟杏眼蕴着笑,抬目向还未反应过来的风引晠看去,又转眸看了眼被近卫护着的风凛等人。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对慎行道:“趁二皇子还未注意到谨言,我们去元相身边。”
慎行估算了下两者间的距离,点头称是。
且不提玉轻舟与慎行两人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元冲等人走去,商青鲤“有劳”二字将将落下,玉无咎举目看着已经退到厅外的风引晠和孟时臣,道:“擒贼先擒王。”
“嗯。”商青鲤应声,她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放心不下元冲,一来刀剑无眼,二来怕护卫们只顾着保护皇帝,所以不敢走远,此时有玉无咎在,她没了顾忌,自然有心去抓住风引晠。
实则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厅中性子烈的武将早就嚷着要冲出去抓住风引晠。
风引晠显然早有准备,在众人动手时就已退出了前厅,站在了厅外的院子里,身前站满了弓箭手。
其实商青鲤心中清楚,她先前趴在屋顶上没人发现,是最好的捉住风引晠的时机。
只是她那时听着孟时臣的话,太多埋在心底的记忆纷踏而至,扰的她心神不宁又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了什么擒贼先擒王。
何况……风氏于她,若要论,还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刀背砍上一个人的后颈,商青鲤道:“你……”
玉无咎打断她,道:“你留下,我去。”
商青鲤还未来得及说话,玉无咎已夺了一把刀,飞身而上。她看着玉无咎出了前厅,看着玉无咎从团团包围里杀出血路,看着玉无咎一步步向风引晠逼近,看着风引晠抬手让弓箭手放箭,看着一张张弓被拉成满圆——
心头莫名一跳。
这是速度与速度之间的较量。
若是玉无咎没能在箭离弦之前把刀架在风引晠脖子上,迎接他的将会是漫天箭矢,而这箭矢之下,厅中的人只怕也要倒下许多。
箭在弦上,弓如满月,风引晠张口,“放”字从喉间漫出,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
而玉无咎,离风引晠还有数步之遥。
商青鲤握着刀的手因太过用力的紧握,骨节微微泛白。
“唰。”破空之声响起。
玉无咎脚下一顿。
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一愣。
风引晠张口,吐出的却不是那个“放”字,而是一口鲜血。
商青鲤心中绷紧的弦忽地一松。
她抬手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无数人马从院子外涌进来包围了风引晠带来的人,看着风引晠捂着露出一截尖锐箭头的胸口颤巍巍回头,看着一匹黑马跨进院中,马上人持弓在手,顾轻脸色惨白靠在那人胸前。
南蜀皇六子,晋王风吟晅。
商青鲤垂下眼。
——风引晠与孟时臣笃定到不了的人还是来了。
这出戏,也该落幕了。
二皇子风引晠谋逆,被当场射杀。
孟时臣见势不对,趁乱想要逃走,最终还是被人押着送往了刑部大牢,皇帝御口,赏了他一个株连九族。
商青鲤注视着孟时臣远去的背影,眸中波光明灭,晦暗无言。
这出看似险象环生的戏,实际上一直在风凛的掌控中。风引晠谋反,只是他用来审视朝臣一手促成的棋局。太子风吟晔不日登基,借由今日这出戏上朝臣的表现来肃清一把朝堂,是很有必要的。
而朝臣的表现,大部分风凛还是满意的。
当然也有让风凛不满意的,比如来晚了的晋王风吟晅。
风凛在看到顾轻的时候就已经猜到风吟晅来晚的原因,他有心想要训斥因为儿女情长险些误了大事的风吟晅两句,但想到顾轻的身份和眼下的情形,到底是没有开口,瞪了眼风吟晅便带着风吟晔离开了。
皇帝一走,余下的文武大臣们也坐不住了,向元冲告罪了几句也走了。
风吟晅抱着想下马的顾轻带着押着叛军的人马也撤出了相府。
其他前来贺寿的宾客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商青鲤站在玉无咎身旁,有心想要趁着人多一道离开相府,她堪堪迈出一步,元熙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商青鲤停下脚步,抬眼就见玉轻舟从她面前走过,擦身而过时,玉轻舟驻足看了她一眼,那双杏眼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低不可闻地唤了她一声:“阿鲤。”
商青鲤面上现出讶色。
玉轻舟冲她一挤眼,带着慎行出了相府。
闹哄哄的相府顷刻间便静了下来。
元冲负手而立,吩咐管家遣人将前厅拾掇干净,带着两个儿子去了书房。
元熙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把商青鲤拉倒了相府后花园中。
相府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名贵的花草,反而种了丛竹子,还有几棵松柏,假山上爬满了藤蔓,初秋的天里,藤蔓上已有叶子边缘上微微泛黄。
两棵高大的松树间用绳子拴了个秋千,元熙把商青鲤按坐在秋千上,蹲在商青鲤面前道:“商姐姐,你给元熙说个实话,你是不是我小姑的女儿。”
商青鲤握住婴儿手臂般粗的麻绳,突然想到有一年长孙冥衣去了江南,回漠北时也在院子里想方设法给她做了这样一个秋千。
她眼神晃动了下,看着元熙饱含期待的殷切眼神,良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元熙见此跳起来欢喜道:“我…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她凑进抱住商青鲤的胳膊,道:“商姐姐…我小姑呢?她怎么没回来?这些年怎么也不给家里来信了?”
商青鲤侧眸看着元熙欢喜的面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她……”
“熙丫头!”
商青鲤堪堪说出一个字,元烈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来,打断了她的话。
她抿了下唇,冲元熙摇了摇头。
元熙早在商青鲤提出要扮成丫鬟来相府时就看出商青鲤不想暴露身份,她虽然满心不解,仍对商青鲤点了下头,压低嗓音道:“商姐姐不想说,元熙会替你瞒着的。”
说完她站起身,扬声唤道:“哥哥!”
商青鲤也从秋千上起身,垂头站在了元熙身后。
不多时元烈便已走近,见着元熙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抬手揉了下元熙早就凌乱松散的发髻,道:“没受伤吧?”
“才没有呢。”元熙扬起下巴,骄傲道:“一根汗毛都没少。”
元烈不动声色扫了眼商青鲤,笑了笑道:“熙丫头的功夫几时变得这么厉害了?哥哥怎么不知道。”
元熙眼珠转了转,道:“哥哥以前从未与我交过手,自然不清楚我的斤两,嘿嘿。”
“哦?”元烈上前一步,忽地伸手向商青鲤抓去,见商青鲤反应极快避开他的手,眼神暗了暗,收回手道:“你这丫鬟功夫不错。”
元烈这一手在元熙预料之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元烈已经收了手,她知道商青鲤先前在前厅里出手引起了元烈的怀疑,心中诸多念头闪过,她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元烈话的样子“嘿嘿”笑了声。
元烈眉头皱了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爷爷让你去书房一趟,走吧。”
“爷爷?”元熙忙不迭点头道:“我这就去。”
她怕元烈留下为难商青鲤,又道:“小青,我们走。”
商青鲤默默抬步跟在元熙后面,往书房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元烈不紧不慢跟在了她们身后,知他对自己有诸多怀疑,商青鲤眉梢一扬,心中已有打算。
到书房的时候,房里只有元冲一人。
他站在桌子后面,桌上是摊开的那卷云帛。
元冲眼角湿润,看着画上舞剑的小姑娘时,神情忽悲忽喜,让商青鲤的心疼了又疼。
“熙丫头,这幅画你从何处寻来的?”听见脚步声,元冲开口问道。
他问完才抬起眼,望见跟在元熙身后的商青鲤和元烈二人时不由一愣,忙伸手拭去眼角的湿润。
元冲打量了一番商青鲤,想到前厅里见过这个丫鬟出手,他识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商青鲤绝非丫鬟,沉默了下,转口道:“这位小友,先前多谢了。”
商青鲤从元熙身后走出来,抬头望着元冲,眸中汹涌的波涛刹那平静。
她启唇,缓缓道:“外公,那幅画,是我画的。”
这句话她说的很慢,一字一顿。
“外公”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五六。几回伤往事。
这一声“外公”,让元冲短暂愣怔之后老泪纵横。
这个在朝堂上进退百官,指点江山的一代名相,宦海沉浮多年,风浪里从来宠辱不惊,此时却失了态。
他甚至有些语不成句,颤声道:“你……你是……”
“我的娘亲,是元潇。”商青鲤道。
“小潇儿她……”元冲抹了把脸上的泪,嘴角扯出笑来,道:“她……”
元冲充满期望的眼神让商青鲤不敢直视,她把目光移到桌上摊开的那卷云帛上,缓缓道:“娘亲她…去世了。”
商青鲤给元冲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人物,叫元潇。
元潇及笄之年,陪了她七年的师父白漠死于非命。
那年白漠带着元潇在外游历了三个月,为了赶在元潇生辰那日回到相府,从北楚青云道快马加鞭往雍州而去。
元潇生日的前一天夜里,元潇和白漠宿在雍州城外一座破败凄清的山神庙中。
两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白漠打趣元潇及笄之后便是大姑娘了,又说了些江湖上的趣事给元潇听。临睡前,白漠还哄着元潇道:“天一亮,师父就陪你回家。”
第二日元潇被歇在庙门外榕树上的鸟叫声吵醒,醒来时火堆已经灭了,庙里如昨晚一样,神像、佩剑、包袱、银两什么都没少,独独不见白漠。
她提了剑推开庙门,没走多远就听见山神庙后面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惊叫。
元潇循着声音,进了林子。
早起担柴的樵夫吓得面无人色,与元潇擦身而过时抖着唇粗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林子深处,白漠躺在血泊里。
尸首分离。
元潇手上的剑“哐当”一声砸在脚上,她毫无所觉。
樵夫报了官。
衙役们来的时候,元潇跪在白漠的尸体旁,双手正拖着白漠的脑袋试图将它放到尸体的脖子上,鲜血染了元潇一身一手。
仵作要验尸,元潇不让。
衙役们要将白漠的尸体抬回衙门,元潇抱着白漠的脑袋不肯撒手。
浑浑噩噩间被关进了大牢。
元冲闻讯赶来时,元潇坐在牢房里,白漠的脑袋被她抱在怀里。
最终白漠被杀一案,官府以“江湖仇杀”为由结了案。
元家厚葬了白漠,元潇一言不发在白漠墓前跪了三天,而后她不顾母亲赵氏的百般阻拦,选择了孤身进入江湖,一门心思要为白漠报仇。
她道:“既然江湖事江湖了,那么我便用这把剑替师父讨回个公道来。”
元潇用了两年的时间,查出了杀害白漠的凶手。
——两个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贼,何君故,何君问。何氏兄弟年岁不大,武功不行,下三滥的手段却不少,为达目的,投毒用蛊,无所不用其极。
十七岁那年,元潇手刃了落单的何君故。
那一场打斗里,她也未能讨好,不仅受了伤,还中了剧毒。
昏倒在路边时被一个过路的书生救了。
何君故死后,何君问在江湖中再没了音讯,元潇遍寻不得,反倒是与那个书生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
成亲后元潇生下了一个女儿。
也时常写信给家中的父母,说夫家距离雍州太远,女儿体弱多病不适远行,等女儿长大些了就带着夫君回家探望父母。
好景不长,二十八岁时元潇身染恶疾,不治身亡,疼爱她的夫君也因此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个八岁的女儿。
商青鲤以一种平静的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完这个故事。故事很短,前半段里关于白漠被杀死在林中的那些,元冲也曾亲自参与,轻而易举就勾起了元冲的回忆。
而后半段里,听到元潇不治身亡时,元冲脚下一颤,整个人差点晕倒,还失手打碎了桌上的砚台。
商青鲤上前扶住元冲的手,唤道:“外公。”
她唤了这声外公后,旁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十来年里,她从未与有血脉关系的亲人相处过。
接触最多的,也只商逐岫和长孙冥衣两人。
但商逐岫也好,长孙冥衣也罢,从不会在她面前如此脆弱落泪。
商青鲤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元冲,也不知道此情此景再说些什么好,想了想,干巴巴道:“外公…您要保重身体。”
“诶……”元冲长叹一口气,握住商青鲤的手,转头看着她,道:“孩子,这些年里你受苦了。”
心底垒的刀枪不入的围墙,就在这道蕴满沧桑却藏不住心疼与怜爱的嗓音里轰然倒塌。
商青鲤没忍住,也泪凝于睫。
她忙垂下眼帘,挡住眸中翻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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