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覆听言一言未发去嬴氏祠堂跪了三日,之后带着死士渡过佐江,一路往北,攀过雪山,一步步走出了九霄地界,避世而居,自成九渊一族。
后来得知嬴询驾崩,九霄分裂。
嬴覆念及离开皇宫时曾渡佐江往北,因而改嬴姓为江氏。
嬴覆是嬴瑀之后第一个长命百岁的嬴氏男子。
跟着嬴覆的一千死士里,自然不缺能人异士,安定之后有人醉心武学,有人钻研机关术法,有人乐得种地垂钓。
算来,九渊至今,也已传承三百多年。
他们远居北楚与东朝交界处的白泽山脉以外,位于万仞山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偶尔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族人会离开去游历山水,路上见到年岁小的乞儿也会领回九渊养着。
沈弃便是被一剪梅捡回去的。
初到九渊时,他除了知道自己叫沈弃以外,别的都不记得了。但他年少好学,很得族中长辈们喜欢。
长到十七八岁,便常常跟着其他人出门游历。两年前某次游历之后,回到九渊,性情大变。
后来索性偷了许多族中前辈们编写的武功秘籍失踪了。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
某日九渊现任族长,江温酒的父亲江牧遥接到消息称沈弃频繁在北楚长安道活动,且多次偷入北楚皇宫。
江牧遥觉得事有蹊跷,便打发江温酒到北楚探个究竟。为了方便进出皇宫,特意写信给易凡子让江温酒扮成他的大弟子。
只是江温酒到北楚时,沈弃却如同人间蒸发了般。
直到遥山这日,江温酒才从沈弃和姜亓的对话里猜出沈弃是沈丘的后人。
沈丘此人,是嬴瑀的贴身护卫。
正史记载是在嬴瑀驾崩后自刎而亡。
其实……沈丘在嬴瑀驾崩后就疯了。他先是守着嬴瑀的遗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后来被人打晕关进大牢,一直嚷嚷着要让嬴瑀起死回生,最后便失踪了。
江温酒曾听江牧遥说起过沈丘,因此在遥山一听到“起死回生术”和那句“他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便想到了沈丘和嬴瑀。
下山后,众人从姜亓那里得知,沈丘从大牢逃离后一直在寻找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法子,至死也念念不忘。沈氏后人,为了完成先人遗愿,也曾寻找过,最终不了了之。
到沈弃父亲这一代,他父亲同魔障一样竟又惦记起这件事。临终前对三兄弟提及得闻命,再寻引魂的法子,或能让嬴瑀活过来。
姜亓只当是父亲说的糊涂话,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年岁最小的弟弟沈弃将父亲的话当了真。
后来家中发生重大变故,三兄弟就此分散。
沈弃当年重伤之下失忆,沦落成乞丐,被一剪梅带回九渊,两年前游历时与人比试,头部受到重击,想起了幼时的记忆。
当他回忆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时,他找了很多有关嬴瑀的书籍来看,而后便对书中记载的这个人物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崇拜。
沈弃想复活嬴瑀。
他想,这样的人物不能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他想,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够长眠于地下呢?
他知道北楚举国信道,更是无意中得知北楚皇帝玉空寒一心追求长生,所以他先去了北楚,想找找关于闻命和父亲所说的引魂的法子。
但他没有找到。
他需要帮手。
沈弃想起游历时曾听说东朝东都有个天下镖局,主人姓沈名愁,与他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样。
于是他去了东都。
潜入天下镖局去见沈愁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七二。别后莫相忘。
沈弃去见沈愁那日,正是二月十五。
世上从来不缺同姓同名之人,是以沈弃也无法因为一个名字便断定天下镖局的主人沈愁是他二哥。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夜探镖局。
当年他被一剪梅捡回九渊,一身武功是一剪梅手把手教他的。而一剪梅在九渊老一辈里,以轻功见长。沈弃的轻功学的并不算好,但探个镖局还不至于被人发现。
偌大的镖局在夜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沈弃猫着腰走过曲折回廊,见着掌了灯的屋子便凑近去瞧一瞧。
当他半蹲着身子凑到书房门口时,隔着窗纸,见到房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发现房中不止一人。
于是他跳上屋顶,如狸猫般落在屋脊上,揭开了一块黛瓦向下看去。
一个银衫男子手上正握着一本颜色老旧、边缘残破的书,对站在他对面的那人道:“你遣人去替我寻一下此物。”
对面那人抬眼看了眼书页上勾画出的那物,颔首应道:“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沈弃无声笑了一下——果然是二哥。
“什么东西?”一个紫衫女子步入沈弃视线范围,伸手从银衫男子手里拿过那本书,垂眼扫过:“闻命?”
屋顶上沈弃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那女子有些惊疑道:“咦?这玩意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银衫男子惊讶道:“当真?”
女子道:“容我想想。”
银衫男子摆了下手,沈愁躬身退下。
沈弃趴在屋顶上,看着沈愁穿过庭院,离开。他眯了下眼,静静等着那女子再次开口。
之后女子似是想起来了,却又吞吞吐吐不太肯说。男子柔声哄了她几句,女子叹了口气,给男子讲了个故事。
沈弃听得不是很明白,大抵是那女子在以前关系很要好的一个丫鬟身上见到过书上所画之物。
男子细细问了几句关于那个丫鬟的情况,便让女子写封信约她一聚。
女子嘟囔了声“枇杷之约”,倒也没说什么,依言把信写好了。
沈弃轻手将黛瓦放回原处,跳下屋顶回头看了眼书房,阴测测笑了一下。
后来他从沈愁口中得知男子是东朝太子原渥丹,女子是太子妃玉落溪。
天下镖局,名义上主人虽然是沈愁,实际上却是原渥丹所有。
沈弃没花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沈愁,同他一起去完成先人遗愿。
玉落溪约定那人的日子到来时,玉落溪因故未能去赴约。沈弃因没有见过那人,只得事先从沈愁那里问明了地点,早早赶去了沉香居等着。
当他确定了玉落溪口中那个丫鬟是谁时,他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他见到了她佩在身上的鸿雁刀,尽管鸿雁刀只从刀囊里露出一小截刀柄,他仍旧认出了那把刀。
但凡是九渊中人,这把刀没有谁是不识得的。
商逐岫的刀。
没有去过九渊的人,不会明白九渊里住了一群疯子。
沈弃当初敢偷秘籍,是因为他知道九渊里的人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只是……若是动了商逐岫的人……
沈弃想,这件事他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第二日他花钱雇人在长安街头试探了一把那个丫鬟的武功,果然与商逐岫的武功路子一样。
他雇人一路跟着商青鲤,注意商青鲤的一举一动。之后便回到了东都,听沈愁说玉落溪离开了东朝,已经去信给那丫鬟改约在了重阳那日,遥山见面。
重阳与遥山,无论时间与地点,都让沈弃很满意。史书上记载嬴瑀驾崩的日子正是重阳,而嬴瑀的皇陵……他看了无数关于嬴瑀的书以后,推算出来的皇陵位置极有可能就在遥山山腹里。
沈弃开始一门心思寻找所谓引魂的法子。
却意外在古籍中发现了贺云归机关墓之事,恰好镖局里一个镖头压镖去了趟金陵,回来就说起惊雷劈掉山头之事。
他听着觉得古怪,让沈愁派人打探了一下虚实。沈愁前自去了趟金陵,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不曾回东都。
等他找到引魂的法子赶去金陵,江湖上已满是机关墓塌陷,银筝阁与方家堡决裂的消息。
沈弃没有问沈愁为什么要让银筝阁在江湖上放出机关墓的消息,他只在听沈愁说起那个丫鬟也进了机关墓时紧张了一下。
六月底,沈愁接到原渥丹传书,让他去烟波楼一趟。沈愁去了烟波楼以后传书告诉沈弃,玉落溪以烟波楼楼主柳宿的名义给各门派掌门人都写了信,邀他们重阳来遥山一聚,让他安排人手把这些信送到各门派掌门人手里,沈愁还把信的内容给沈弃誊写了遍。
他收到传书后琢磨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了那封示警信,传书给沈愁,让他将两封信的时间统一下,中间错开一天,先后送到各掌门手里。
沈愁虽不清楚沈弃的用意,仍旧照做了。
实则沈弃只是想让各门派掌门人心生猜疑,多带些弟子上遥山。因为他找到的引魂的法子,说凡人起死回生,须得“伏尸千人,流血数里”,方成契机。
至于那个面相阴柔的白衣人便是当初沈弃雇着跟踪商青鲤的那人,那夜商青鲤杀了孟仓时他跟在身后,看到了孟仓留下的“铮”字。
白衣人姓王名白,在江湖上做的便是些贩卖消息的勾当。他武功一般,下三滥的手段却不少,轻功也相当厉害。
傅阿骨曾一连追了他几个月,不仅被他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后来还反被他设计给抓了。
因沈愁是原渥丹的亲信,所以玉落溪也很是信任他,沈愁虽不知玉落溪与烟波楼的关系,但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份信任在重阳之前便把傅阿骨和卫渊藏进烟波楼里。
原本在沈弃的计划里,他只需挟持傅阿骨和卫渊,从商青鲤手里得到闻命,山巅上其他人,他本想通过阿横威胁玉落溪……不曾料到商青鲤半路救走了阿横。
当玉落溪送各位掌门离开烟波楼时,烟波楼里众人早已在沈愁的掌控之中,偏偏江温酒提及沈丘,姜亓突然的出现,让沈愁心绪不宁方寸大乱,乃至错失机会。
沈弃被一剪梅扛下山后就了无踪影,一行人回到客栈时,无涯和卫瑜两个被留在客栈照顾阿横的人正在斗嘴。
阿横搂着酱油的脑袋,坐在一旁乐呵呵看着。
商青鲤没有去管商逐岫准备怎样处置沈愁和王白两人,坐下和姜亓叙了会儿旧,用过晚膳,夜里带着阿横偷偷上了趟遥山。
白日里满是人的山巅,清清冷冷。
商青鲤牵着阿横,站在山巅上抬头望天,苍穹似是就垂在头顶不远处,让人生出一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烟波楼门楼前的台阶上紫色裙子的美人抱膝而坐,对商青鲤道:“我就知你今夜会来。”
阿横听见声音挣开被商青鲤牵住的手,小跑着过去搂住了玉落溪的脖子。
玉落溪哽咽着唤道:“阿横。”
阿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漂亮的眼睛里泛出泪花。
商青鲤走过去在玉落溪身旁坐下,道:“问过大夫了,是食了七日麻,无碍,过几日就能开口了。”
玉落溪点点头,道:“谢谢。”
“不用。”商青鲤道。
玉落溪抱着阿横,闻言偏过头来看着她,凝视了她片刻后,玉落溪拍了下阿横的肩膀,道:“这是我的孩子。”
商青鲤未语。
第一次见到阿横,她就觉得阿横眉眼间带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只是如何也捕捉不到这缕熟悉出自何人。白日里上遥山,见到玉落溪的第一眼,她便顿悟。
商青鲤在山下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同玉落溪说,有满腹疑问想要等玉落溪为她解惑。可真正见到玉落溪时,商青鲤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清楚,在玉府的那段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玉落溪见她沉默,苦笑了一声,道:“抱歉。”
“不用。”心头有些难受,有点沉闷,商青鲤皱了下眉。
之后便是长时间的相顾无言。
良久,久到阿横趴在玉落溪的怀里已经睡熟,久到商青鲤的腿有些发麻。
玉落溪道:“杜若,这个故事有点长,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商青鲤没有应声,却也并未起身离开。
她只勾唇笑了一下。
听完玉落溪的故事,已经过了三更。
商青鲤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身时突然想到,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每一天都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个人有个人的故事,个人有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旁人不曾经历过,自是不曾体会个中滋味。
有些事,是对是错,旁观者其实是很难说清的。
因为,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感同身受。
“杜若。”
离开时玉落溪唤住她。
“嗯?”商青鲤回头。
“……我们还是朋友么?”
“当然。”
☆、七三。思君暮与朝。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玉落溪见到原渥丹的第一眼,便不自禁想起昨夜里灯下执笔抄书时瞥见的这首《终南》。
彼时她正拉着商青鲤站在捏泥人的小摊前,视线掠过泥人师傅面前摆成一排的泥人,最终停留在最左侧的一个泥人上。
那是个特别漂亮的泥人。
长衫用胡粉混着银粉涂成了银色,衣摆上用极淡的银粉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山水图。
微抿的唇、挺直的鼻梁、在眉尖处稍稍挑高的眉,还有从肩头流泻而下的黑色长发,以及微微从头发里露出的一点耳廓,每一处都好看至极。
唯一让玉落溪遗憾的是,这个泥人没有眼睛。
她转头晃了晃商青鲤的胳膊,指着泥人想要同商青鲤说话,却见商青鲤揉着眼睛一脸困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样子。
想说的话霎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玉落溪伸手拿起没有眼睛的泥人,问泥人师傅道:“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不给他画上眼睛?”
泥人师傅抬头看了眼她手中的泥人,咂咂嘴,道:“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玉落溪奇道:“画不出来?”
泥人师傅低下头继续替手上捏好的泥人着色,随口道:“可不是么。”
等到泥人师傅把捏好的泥人装在盒子里递给她时,玉落溪付钱买下了这个没有眼睛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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