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将泥人放进去。转身时泥人师傅突然叫住她,指着她斜后方道:“姑娘!”
玉落溪回头,顺着那根沾着泥浆的手指望过去。
少年穿着单薄的银衫,骑马自斜桥上迎面而来。
他颜如渥丹,似朝霞印照在澄清的池塘之中。
只这一眼,便让玉落溪惊为天人。
牵着商青鲤坐回车厢,她打开装了泥人的盒子,拿出那个没有眼睛的泥人,手指描摹过泥人的眼耳口鼻,落在长眉下的空白处,想着方才瞥见的少年,终于明白泥人师傅为什么说画不出来。
少年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皎洁月光照射在冬日的寒江之上。
即便是长安城里盛名在外的画师只怕也很难画出这月射寒江的神·韵来。
玉落溪把泥人放回盒子里,靠在车厢上,想起昨夜里和商青鲤一起抄书时瞥见的那首《终南》。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那年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蓦然回首时的一眼,使得她在此后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念念不忘。
傍晚泡在温泉池子里,水汽氤氲间,玉落溪没忍住,问商青鲤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商青鲤想了想,道:“信,也不信。”
后来,商青鲤在春搜时失踪,玉落溪身边少了一个叫杜若的丫鬟。
午夜梦回时,不知多少次泪湿枕畔。
而那日惊鸿一瞥的少年,她在之后的三四年里,都不曾再见到过。
一千多个日夜,久到她开始怀疑关于商青鲤关于银衫少年,是她做的一个梦。
商青鲤失踪后的第五年,丞相白勤亲自到玉府来为他儿子白彻向玉千绝提亲。
皇帝无心政事,一门心思信道想要求个长生。几个皇子公主为了皇位与太子明争暗斗。朝堂之上丞相独掌大权,文官们多是白氏门生。
玉千绝这个并肩王兼护国将军,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先是被各方争相拉拢,眼见拉拢不了便同仇敌忾打起他手上兵权的主意,想方设法要拉他下水。
白勤提亲的那日,听见风声的四皇子玉轻尘也上门凑了个热闹。
玉千绝面上波澜不惊,以言语打发了两人,夜里却为此事愁的辗转难眠。
而对听闻了此事的玉落溪来说,那一年的夏天,她过的最是煎熬。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的尾巴上,她第二次遇见了原渥丹。
那日她耐不住连日烦闷,换了男装避过下人的视线偷偷出了府,想要去城西的茶园子里听书看戏。刚绕至僻静的巷子里没走出多远,她只觉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躺在群芳院里某个姑娘的榻上,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口干舌燥似有火在烧。
玉落溪甚至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就有人推门而入。见到大腹便便的陌生男人那一刻,绝望与恐惧来势汹汹淹没了她整个人。
她睁着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床榻前脱去了上衣,看着他缓缓伸手来解她的衣服。
玉落溪想,这辈子算是完了。
“嘎吱。”有人推开窗户跳进房中。
“嘭。”正在伸手解她衣服的男人被打晕塞进了床榻下。
她愣愣抬眼,五年前那个银衫少年已经长成了身材挺拔的男子。
他匆匆脱了外袍一裹榻上被子,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在她耳畔道:“别出声。”
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人推开又合上,脚步声最终走远。
他的掌心贴在她唇上,她的心跳如雷鼓。
良久,他松开她,从榻上起身,俯身拾起地上的外衫边穿边对她道:“多谢姑娘。”
活了十多年,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泪的玉落溪第一次哭稀里哗啦。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自己软成一滩春水的身子,将头搁在榻沿上,嗫嚅道:“救我。”
她声如蚊讷。
他扣盘扣的手一顿。
而后他上前俯身,想要抱起她。
他身上冰冰凉凉,似是能缓解她的燥热,在他的手落在她腰间时,她已经迫不及待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即使隔着衣衫,他仍旧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滚烫,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这夜里玉落溪被银衫男子抱在怀里出了群芳院,她圈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焦灼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将她放到客栈的榻上,伸手替她把了下脉,道:“我去寻大夫。”
玉落溪握住他的手,道:“你别走。”
他长眉微蹙,抿唇挣开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手。
转身时,听得榻上的姑娘低低念叨着:“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他脚下不由一顿。
榻上的姑娘喃喃道:“五年了。”
他转身,深深注视着她。
她穿着身藏蓝色的男子长袍,衣襟上的盘扣被人解开了两粒,露出轻薄的中衣和一截雪白的颈子。她面色酡红,眸色迷离,额上沁着薄薄一层汗珠。
许是药劲上头,她在榻上扭着身子,抬手颤巍巍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声音里带着些哭腔,断断续续道:“五……年……好热……我热……”
他迟疑道:“你……”
她已扭着身子摔下榻,滚到了他脚下,她揪住他衣衫下摆,哭道:“抱抱我。”
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微一颤。
到底还是俯下身抱住她上了榻。
她热情如火。
当他解开她的衣服,与她裸陈相对时,她吻上了他的唇。
他进入的刹那,玉落溪有片刻清醒,疼痛让她忍不住吐出一声声呻·吟。
一夜缠绵。
第二日睁开眼时,他正半靠在榻上低头看着她。
她羞红了脸,伸手搂住他的腰,道:“我喜欢你。”
他静默一阵,缓缓道:“原渥丹。”
这一年,玉落溪与原渥丹相爱了。
第二年,商青鲤回过玉府一次。
商青鲤走后不久,四皇子玉轻尘请来圣旨,要玉落溪出嫁。
玉落溪开始装病。
这一病,就病了一年。
之后便是诈死,跟着原渥丹去了东朝。到东朝不久,她怀了身孕,后来生下了阿横。在东朝的日子,比她想象中要难过。原渥丹虽是东朝太子,却是个不受宠的。且东朝皇室,皇子众多,明争暗斗自不必说。
这期间她借口父亲告丁忧,与商青鲤断了联系。
历时三年,原渥丹终于坐稳太子之位。
天下镖局那夜里,她原是陪着原渥丹去查账目,查完账目见原渥丹吩咐沈愁去寻一物,她看了眼,觉得眼熟,想到第一次遇见原渥丹那天曾和商青鲤一起去泡温泉,见过这物。
后来她写信约商青鲤在沉香居见面,本是想带着原渥丹一起去问问商青鲤关于闻命之事,出发那日,她被烟波楼的人掳走了。
楼主柳宿病重,烟波楼后继无人。
柳宿的女儿柳谣年轻时因为一纸婚约离家出走,了无音讯。柳宿查出她改名换姓,变成凤瑶墨嫁给玉千绝时,她已难产而死。
四年前柳宿的儿子柳晏意外身亡,三年后柳宿病重,缠绵病榻时想到了玉落溪这个外孙。
玉落溪不及去想诈死之事为何没瞒过烟波楼,便被逼着开始学习烟波楼里的一切。
某日想起商青鲤,提笔传书约了她重阳日到遥山一聚,一个多月后柳宿又吩咐她以他的名义写信邀各门派掌门在重阳这日到遥山一趟。
她想着这日子也算凑巧了。
却并未料到,与商青鲤久别重逢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说完这个故事,玉落溪看着商青鲤转身离开,终是忍不住唤住她:“杜若。”
“嗯?”商青鲤回头。
“……我们还是朋友么?”
“当然。”
玉落溪一愣,抬眼就见商青鲤已步入山道,身影没入了夜色之中。
☆、七四。相思了无益。
已是四更天。
繁星如水。
商青鲤独自走在山道上。
山道两侧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偶有风至,卷着松柏的气息拂面而过。
她伸手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闻命,薄石片一样的闻命,入手沉甸甸的。借着星光月光,她轻易便能看清石片上的两行小字。
“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商青鲤记得,这一句与先前玉落溪反复向她提到的那句“颜如渥丹,其君也哉”一样,都是出自《诗经》,是《扬之水》里的句子。
其中“我闻有命”的“命”字,有命令、政令之意。
只是商青鲤始终想不透这个“命”指的是什么样的命令或政令。
世人都传闻命内藏天机,窥之可得长生。但闻命在卫氏一族,世代相传,数百年来却无一人得以勘破其中深意。
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所谓得长生,商青鲤是不信的。
太过虚无缥缈的存在,如镜中花水中月。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
白日里沈弃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闻命在她手里,又点破了她西临太女的身份,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事就会传的天下皆知。
是以,如今闻命对她来说,无异于烫手山芋。
商青鲤披着星辰明月一路顺着逶迤山道而下,至山腰时,便见山腰一侧有一棵枫树生长的格外茂盛,无人修剪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探向山道。
而倚靠在枫树下的那人,衣白若春日枝头上灼灼怒放的梨花。天上的皎洁清辉洒落在他身上,有山水落在他的眉眼之中。
商青鲤驻足,眉梢微扬:“玉无咎。”
“商姑娘。”他唤道。
“有事?”商青鲤把握在手里的闻命塞回袋子里,伸手拨开探向山道的枫树枝,走到玉无咎面前不远处站定。
玉无咎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道:“一起下山。”
“好啊。”商青鲤随口应道。
玉无咎定定看了她一眼,抬步迈入山道。
一路无话。
商青鲤没有问玉无咎夜里上山的原因,也没有开口质问他当初为什么会让柳一监视着西临侯府。
眼见山道快要走到尽头,商青鲤脚下一顿,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玉无咎,忽而笑了笑,唤道:“玉无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一如此时。
她那双艳色天成的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看人时向来清冷疏离的眸光如晨间的薄雾般散开,星光月光落在她眸底,光影如水。
玉无咎眼睫一颤,垂目避开了商青鲤的视线。
他此番模样看在商青鲤眼里,满是寂寥与落寞。商青鲤微怔,胸口有些发涩。
她止了笑,伸手从腰间袋子里摸出闻命,递给他道:“给你。”
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石片躺在她莹白的掌心上,光可鉴人的石面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玉无咎身子一僵,猛地退开一步,道:“不必。”
商青鲤抓住他的手,把闻命塞进他手里,道:“我拿着也无用,你莫要让他人知道它在你手里便好。”
她言罢松开手,稍稍仰头看了他一眼,道:“告辞。”
玉无咎在她转身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
手腕被他攥的有些疼。
商青鲤侧过身子,眉梢一挑,道:“怎么?”
一轮明月挂在玉无咎身后的树梢上,他白衣墨发,眸光晦涩,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我想要的不是它。”
商青鲤哑然。
她抿了抿唇,瞧着他面上的落寞神色,静默良久,道:“抱歉。”
玉无咎勉强笑道:“你用不着说抱歉。”
他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又止住,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攥住她手腕的手一用力,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道:“保重。”
“保重。”商青鲤重复道。
玉无咎松开手,看着商青鲤转身走远。
他站在山道之上,手上握着的是人人想要一窥真面目的闻命,神色无悲无喜。
他多想开口唤她的名,留下她。
可是他不能。
卿自无意,我便休。
山道尽头左转,是一条沿着山脚绕行的小径。路很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行。
小径左侧是拔地而起的遥山,右侧是一道斜坡,斜坡之下便是遥山脚下的小镇。
商青鲤将将走到小径尽头,就见江温酒负手而立,背对小径,正抬头看着天上那轮东去的月亮。
他长长的青丝顺着肩背流泻至腿弯,如云如墨。绣了银色云纹的宽腰带系在他腰间,勾勒出窄窄的腰身。他静静站在那里,宽大的袖袍和衣摆在徐来的清风里翩飞。
商青鲤放慢脚步走到他背后,伸手圈上他清瘦的腰身,将头枕在他背上,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檀木香。
“铮铮。”江温酒握住她扣在他腰上的双手,温声唤道。
“嗯。”商青鲤阖上眼,脸颊隔着衣衫蹭了下他的背。
江温酒身子略僵,他有些无奈的转过身,就势将她搂住,叹道:“我们回家成亲吧。”
“好。”商青鲤应道:“天一亮就启程。”
“这么迫不及待?”江温酒戏谑笑道。
商青鲤从他怀里抬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嗯……”江温酒沉吟道:“其实是我迫不及待了。”
商青鲤莞尔。
回到客栈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就已大亮。
卿涯和无涯两人早早起床做好了一大桌早膳摆在了一楼大堂里,等商青鲤洗漱完下楼时,其他人都已坐在桌旁等着她一道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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