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就觉得那肚子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了。
她记得以前,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天气从冬天走向春天, 日子一天天变暖, 肚子里的孩子动静也是越来越大, 有时候,四阿哥宿在这儿,两个人说笑起来,肚子里的孩子也能拳打脚踢一番,仿佛是在和阿玛、额娘开玩笑一般,那时候胤禛就说,这孩子这么能折腾,估计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子,如今到了春夏之交,却是没动静了。
李梦心里着急,连带着做了几天的噩梦,都是关于孩子的。不是孩子流掉了,就是半夜醒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被垫都湿了,一模一手黏糊糊的血,这样的噩梦做了几次,连带着胤禛半夜里都睡不好。
他知道她害怕,整日整夜地陪着她,见她做了噩梦,就把她连着被子整个人搂在怀里,仿佛抱着了一个超大号婴儿一般,安慰她:“不怕啊!有爷在,爷护着你呢!”,如此这般,李梦才能渐渐安静下来,胤禛又怕边上躺着个大肚婆,自己一举一动抡胳膊抬腿地不小心伤了她,便想去李梦院子里另一侧厢房睡觉,却又担心李梦夜里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看不见自己在身边,更加害怕,便连带着几夜睡觉都是带着警醒,睡不踏实,如此这般下来一段时间,两个人眼下都是大片大片的乌青,李梦更厉害:孕妇血压本来就高,她感觉现在自己照着镜子,都能看见眼皮上蜿蜒的青蓝色血管,蛛网一般缠结在眼皮上。
李梦就想到穿越之前看的那些手机新闻:什么孕妇过了预产期多少天多少天,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最后到医院一查,孩子早就已经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地把死胎打下来,真是又伤身又伤心。
这般心情煎熬地过了预算的时间半个月,胤禛看她心情不稳,宋格格便献策,说是让李梦额娘来府里一趟,既是照顾照顾自家闺女,也是让李梦心情好一些,看看能不能一高兴,就把孩子给顺下来。
这事其实是不合规矩的,只是李梦当前的情况,哪还能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胤禛跟福晋说了一声,福晋虽是酸酸涩涩,便着手去办了,也早早通知了李梦。
李梦穿越过来十几年,这一世界的额娘对她疼爱有加,母女两人的感情也是深厚,听了这消息,自然高兴。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对胤禛道,只怕这样坏了规矩,心里不安。胤禛却是三言两语地给她顺服过去了,又让苏培盛去通知后院开了库房,准备着宫里赏赐下的珍奇绫罗、文玩古奇等礼物,只捡着李梦阿玛额娘那年纪挑选,待着李梦额娘一来,便赏赐下来,让她带回家去。福晋接了四爷的意令,一一照着去办了。
到了入府那天,翡翠一大早地便去府门口接着李梦额娘佟氏了,边上又有苏培盛,特意被胤禛指来了接着佟氏。
佟氏面皮白净,按照礼制梳了个整整齐齐的髻子在脑后,又着了一身深蓝色镶雪青色边的旗装,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脂粉,耳边坠了两只珍珠坠子,又素净又端庄。
待被四阿哥府上的马车接到了四阿哥府前,便看见着了翡翠笑着迎接了上来,不待那马车停稳,已经道:“夫人!”,佟氏小心翼翼地看她服色,估摸着便是李梦身边的贴身婢女,便微笑着将手交给了她,被翡翠扶着,踩着小凳子下了马车,翡翠已经絮絮道:“格格早已经等着您,本是要来府门口的,四爷说她如今万万不能再多走动了,便是连府门口都不让来。”。
佟氏听见这话,估摸着四阿哥疼爱自己女儿,心中高兴,只不断道:“爷的恩宠是梦儿的福气!”,又见苏培盛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佟氏还没说话,翡翠已经抢先道了这是四阿哥最身边的人,佟氏连忙欠了身叫了苏公公,待得进了府,走了几步路,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道:“梦儿年轻,不懂事,在府里只靠着苏公公多多照顾了!”,说着便把一个鎏金蓝锦花底锦囊直往苏培盛手里塞着。苏培盛一叠声低低道:“不敢,不敢!”,两手伸出在空中虚扶着。
一路走进来,佟氏只觉得满目堆金流彩,那一种疏阔贵奢,却是自己几乎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光景了,一时间只觉得眼睛都花了,路上遇到奴才,见了苏培盛和翡翠一左一右地在这妇人身边,便已经猜到是李格格的家人,只在路边插烛一般地行礼。佟氏也不知道进了几重门,抬脚迈过了几道门槛,绕过了几重屏风、假山,走了几道花径,只觉得一时间东南西北也看不清了。便见不远处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少妇被一众婢女环绕着,笑着对自己激动道:“额娘!”,风姿中却隐约有了几分派头,不是自己女儿李梦又是谁?
佟氏和她已经几年未见,虽然在家时候也十分想念,但毕竟人不在面前,多少可以略去一些触景伤情的心思,但这会儿母女相见,虽是遥遥还隔着一道花径,两个人眼圈都红了。李梦就一边口中道:“额娘!”,一边迈了脚步往这里走,身边奴才们生怕她挺着大肚子,有个什么闪失,前后左右地护拥着,佟氏一连声地应着,加快了脚步,两个人双手一相触,李梦立即就依偎进了额娘的怀里,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充满安全感的馨香立即包围了自己周身。
她挺着肚子,正面拥抱并不方便,便侧着身子倚靠在佟氏肩膀上。佟氏只觉得怀里温热一团,见李梦还是和以前做闺女的时候一个傻样子,老大的人,动不动就藏进自己怀里撒娇,便哭笑不得地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在她耳边低声道:“在这么多下人面前,还撒娇!也不怕没个威信!”,翡翠抿嘴笑着道:“格格,您可不是打算就让夫人这么一直在花园里站着说话罢?”,李梦从佟氏身上起身,这才笑嘻嘻地执了佟氏手,道:“额娘,我们进去说话!”,母女两人执了手,顺着台阶往里面走,那太监婢女早跪了一地,都道是恭迎夫人。佟氏只微笑着对李梦道:“都快让起吧。”,又拿了随身带的早已分好的碎银锦囊交给翡翠,让她去打赏给众人,对翡翠,则是特意给了三份的赏钱。
李梦扶着佟氏进了里屋,又要亲自去给她拿茶壶,佟氏赶紧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只摇了摇手道:“我的姑娘!额娘哪里差这一杯茶,赶紧坐下,让我好好看看!”。李梦听话地坐下了,佟氏只捧了她的脸蛋在手心里,搓圆捏扁地来回看了几遍,笑着道:“胖了!也更好看了!女孩子就要珠圆玉润才漂亮!”,李梦嘻嘻一笑,由着额娘揉捏,末了佟氏就看着她肚子,道:“翡翠路上已经给我说了,是过了十几天吗?”,李梦点点头,眉心之间微带忧虑,佟氏握住她手安慰道:“不要着急,你那二嫂从前也是的,后来可不就一切也顺顺当当吗?你身子素来好,不要多虑,顺其自然!”,翡翠在边上插嘴笑道:“夫人,可不是!奴才也是这么对格格说的,那太医又不是神仙,他说了什么日子便必然是什么日子吗?哪有这样的道理。”,李梦一笑,道:“额娘别笑话,这翡翠都给我惯坏了,没个规矩。”,佟氏笑着摇摇头,低头饮了一口茶,又寻了怀孕之时种种经验之谈对李梦絮絮道来,末了,看她肚子极大,心中就有些隐隐的担忧,只是不欲讲出来,只怕是给李梦增加了心理压力。
这一日眼见日头西落,佟氏已经是留到了不能再留的时辰,苏培盛已经来催了两次,李梦不欲他为难,扶着佟氏一直坚持着送到了府门口,眼见着额娘步履颤颤地迈过了门槛,竟然背影之中也不复年轻时候的秀丽轻盈,显出了一些老态,便想着这人生不过这么一回事,有人老了,有人出生了。有的来,有的去,正像是古人说的那句: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一世或热闹,或疏阔,到最后便也人人逃不过一个“老”字。
这般想想,扶着翡翠的手往回走,迈门槛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里隐隐有些动静了,李梦下意识地心里就有些预感,待到用了晚膳之后,刚刚扶着桌子想要站起身,便觉得肚子像猛地被人从里面钝钝地打了一拳头,李梦闷哼一声,整个人还没站起来,立即瘫软下来坐在了椅子上。只觉得那是一种从没体验过的疼。
开始发作了!
那一波疼痛刚刚过去,下一波又袭来,两波之间几乎是没有缝隙让人喘息一口气的。李梦只觉得自己瞬间掉进了一片疼痛的海洋,似乎是仰着头刚喘了一口气,又被淹进了水里,呼吸不到氧气,在那片恐惧的海洋里拼命挣扎着。
水很深,很闷胸口被压得生疼。
周围地一切似乎都远去,模模糊糊的只觉得翡翠和另外的婢女七手八脚地扶着自己进了里屋,有人在叫待产嬷嬷,有人叫来太医,有人奔着去通报福晋、四爷,也有人在安排膳房提热水、红糖,有人乱哄哄地让备着毛巾,床单,只哄闹成一片。
她穿越之前是没有生产经验的,这世界的怀孕生孩子也只是第一次。之前想过很多次恐惧的场景,但真到了眼前,反而便连害怕都忘记了,只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便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的摆弄着躺到了床上。
日头已经奔着初夏去了,李梦模模糊糊就记起来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和胤禛赌气,被他冷落了十几天,那时候自己每天坐在屋子里赌气傻等着,日头也是这样的温度透过帘子呵,一转眼,就已经一年了。
无数念头似远似近地侵袭而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渐渐地充盈起来,穿透过有限的空间,又继续充盈着,渐渐就浸润了这屋里的每一处。
李梦只觉得肚子里像是许多把很钝的刀一点点插进去,慢慢拔出来,从胸口下面开始,就好像有一把火一直在往下燃烧,腰都似乎要被烧断了,说不出的酸和胀,她估摸着这才是最开始的阵痛,等到宫口全开恐怕还要等上几个小时——这都算是好的了,有的产妇生孩子不还要三天三夜吗?偏偏这个时代连镇痛棒都没有。
李梦实在是忍不住疼,哭了。眼泪一滴滴大颗地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第39章 产女(下)
就听见助产嬷嬷一叠声地喊道:“格格不能哭, 可得省着力气!”, 又有人乱哄哄共地撞到了热水盆,镶嵌了银质边的铜盆就在地上翻滚着,撞击出琳琅之声。李梦在一片混沌中就感觉到有人垫在了自己背后, 将自己背向上提了提,形成了一个弓起来的角度,那肚子上的钝痛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她只疼得连胃都在收缩, 想呕吐却又只觉得胃里空空,便拼命向后仰着脖颈,指望用这种姿势来缓解身下的疼痛,偏偏嬷嬷又嚷嚷着让她一定要弓起背,蓄着力气,为后面的分娩做准备。
一片人声吵杂中, 李梦模模糊糊睁开眼,就看见翡翠端了药碗挤到面前,是太医开的汤药,专门让产妇在发作的时候喝下去,有保宫助产的效果。李梦就着翡翠的手喝了,只觉得额头上一阵阵冷汗沿着眉目,眼睫往下滴,淹得眼睛里又干涩又疼痛, 翡翠赶紧拿了手巾卷儿给李梦擦了, 嬷嬷又大声道着让翡翠往边上避让一些, 毕竟是不经人事的姑娘,在这种时候站在这儿也没用,只是碍手碍脚罢了。
李梦在一片混沌的疼痛中,她只掠过一个念头:历史上的齐妃李氏可是有二三四胎的,那自己岂不是以后还要受许多的罪?正这么胡乱想着,就觉得小腹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猛地大叫了一声,才知道这场分娩恐怕才刚刚开始。刚才的那些钝痛只不过是开胃凉菜,主菜还没上场呢!
那锐痛一阵紧似一阵,李梦只觉得现在哪怕是有拿把菜刀在她腿上划一刀,她都不会觉得疼了。她在一片剧痛中嚎啕了起来:“我不生了!不生了!”,身边的嬷嬷却是毫不留情地支撑起了她的背,手上动作利索地将药碗送到她嘴边,面上波澜不动,是见惯了这场景的平静,絮絮地劝她:“格格,赶紧趁着现在还有力气,多喝些汤药下去!”。李梦只嚎啕:“我不生了!疼死我了!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人在疼得厉害的时候,什么样的胡话都说得出。嬷嬷见和她说没用,将那汤碗交给了翡翠,自己捏住了李梦的鼻子,和翡翠一起配合着将助产的汤药灌了下去。
李梦身上本来就疼出了一层冷汗,把旗装全部都湿透了,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时候口中又被灌了热乎乎的汤药,只咳嗽了一声,全部喷了出来。嬷嬷没来得及闪开,直直被喷了个满头满脸,她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只一味抓住李梦,在李梦的嚎啕声中几乎是喊着道:“格格!哪位主子生孩子能不遭罪啊!您且忍忍,听奴才的话呀!”,又指着翡翠帮着灌下去。翡翠看着李梦的惨状,几乎是吓得有些傻了,见嬷嬷指挥,才如梦初醒地继续将汤药送上。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在李梦都快要疼晕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嬷嬷大声在耳边给自己加油道:“格格!加把劲!快用力哪!”,又夹着人声吵杂,她的两条腿早已经被分了开,上面覆着锦被,四五个嬷嬷在周围拽着被子角,为下面腾出空间,房间中弥漫着药粉的苦涩清香,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便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声地喊:“四爷来了!四爷”。
李梦仿佛在苦海里忽然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本能地就伸手去向着房门口挣扎,那助产嬷嬷连忙握住她的手,只一叠声道:“格格别去想旁的不相干的事,只管用劲呀!趁着现在的势头,赶紧的呀!”,李梦疼到了几处,随手抓住床边上早已经绑好的白毛巾带子狠狠拽着又放开,口中只呜呜咽咽地嚎啕道:“四爷!四爷!”,嗓子却是早已经全哭哑了,模模糊糊中想到以前宋格格刚生下小格格的时候,看她一张脸全白了,整个人都像老了三岁,这样身临其境,自己亲身经历一趟,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胤禛下午本是在宫里,原和十三阿哥一起去看了看他新策的文章,听府里人来报说李格格发动了,当即就丢下十三阿哥往回赶,一路飞马着赶回来,到了李梦这院子前,就听见里面李梦的嚎啕之声,那叫声惨得他心都揪起来了,当即就掀起门帘就要往里面冲。冷不丁面前就一个女子横路里切了过来,挡在胤禛面前,道:“四爷莫急!”,再看,不是福晋又是谁?
原来,方才早在奴才们去通知的时候,福晋就赶了过来,只是这院子里乱成一团粥,胤禛一头扎进来,哪里还能看见她?福晋柔声道:“四爷,李格格的性子您是最清楚不过的,没事都要撒娇三分,若是见了您,她那一股子劲头也撑不住了,准哭成个泪人儿,还怎么有力气生孩子呢?”,旁边的嬷嬷当即道:“四爷!恕老奴多嘴一句,老奴在宫里,看的各位主子生产也有些年头了,这女人生孩子,最要紧就是一股劲,生下来了也就好了,那力气就那么多,若是关键时候分了心,那可就有的罪受了!”,见胤禛神色有所松动,嬷嬷连忙道:“四爷您心疼李格格,可就得让她专心生下孩子,早些结束这受罪!”,又道:“李格格身子素来稳健,年纪又轻,必然大小平安,四爷您别担心!”。
胤禛还没说话,就听见房间里李梦陡然地“啊!”地一声拔高了叫声,胤禛心中骇然,顾不得别的,推开旁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就见屋子中人影闪乱,有用过的纱布、剪子来不及收拾,乱七八糟地丢在长桌上,还有没用完的药粉、热水盆,李梦被四五个嬷嬷围着,另又有五六个婢女半跪半蹲在旁边,那屋子里热气腾腾,一头扎进去只觉得闷热难当,根本看不见床上的产妇是什么状况。胤禛怒极,大声叱道:“围这么多人!是想让格格连气都透不过来吗!”,几个嬷嬷连忙跪下来不住磕头分辩,福晋跟着赶了进来,微微攥了四阿哥袖子,道:“四爷息怒!嬷嬷们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妾身往这儿放这么多人也是希望李格格能平安顺遂,爷且在门口坐一坐,您站在这儿,嬷嬷们都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胤禛怒气微消,大声道:“梦儿!别怕!爷就坐在这儿!等过了这一坎,咱们……咱们以后不生了!”,他眼见心爱的人受罪,心中竟然有些恨那胎儿,连带着在红木椅扶手上狠狠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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