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她一个孩子到底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痛苦,正因为尝过痛苦,所以才养成了她如今这种性格,就算被嫌弃了,也只会对他笑,没一会儿又黏上来,不仅不恼反而还处处哄着他。
他,李崇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所有书籍跟她说两遍她就能复述出来,她那么聪明,李崇敢说,自己的女儿,比在场所有的孩子都聪明,可是谁在乎呢。
别人在乎的只有她的出身,只有她是谁的孩子,因为她是李崇的女儿,所以无论多高的天分,多漂亮的外表,都会被贬低和轻视。
李崇觉得自己气的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起来。他捂着自己的心,鼻头酸的厉害,转过身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走开,一如往年他喝醉了酒那般,在众人的嫌弃与谩骂声中,李崇逃离了这个快要令他窒息的地方。
*****
因为李灵和李莞的一场闹剧,在李家诸位夫人的维和之下暂时和平。但也无可避免的而成为宾客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只不过因为李灵和李莞都还没有到及笄之年,还能算在小孩子的范畴之内,所以也不好真的计较她们说的话。
李莞倒觉得还好,活了两辈子,像李灵这样的话她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每一句都往心里去的话,日子就别过了。不过听到这种话,也不至于会开心,所以,从宴席回来之后,李莞就回房歇着。
众人知道她尴尬,李青、李绣想安慰她,却怕引得李莞更加难过,干脆让李莞一个人待会儿,自我平复一番。
夜里宾客散尽之后,崔氏来找李莞,被告知李莞已经睡下,便将一盅燕窝汤放下,并让丫鬟给李莞带话,说这燕窝是二堂婶特意给她炖的,让她别计较今天发生的事情。
李绣大口大口吃着李莞不想吃的燕窝,边吃边愤愤道:
“哼,一碗燕窝就想抹平她女儿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了吗?更何况,这还不知道是不是专程炖给你的呢。”
李绣和李莞一间房,李莞睡外侧,靠着床框意兴阑珊的翻书看,闻言笑了:
“就是。若是专程给我炖的,我还要想想要不要喝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害人的玩意儿呢。”
李绣舔了舔唇:“怎么不早说,我都喝完了。”
两人对上一眼,姑娘间的默契让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她们在京城住了两晚,第三天宁氏便提出要回大兴去,无论周氏怎么挽留,宁氏都坚持回去。
马车很快套好,行礼都有专门的丫鬟婆子管理,李莞爬上崔氏和李娇的马车,她来时就这么坐的。
上车之后,李娇脸上的笑一时没忍住被李莞看见了,李莞不介意,好脾气的说:
“想笑就笑,憋着干嘛。”
李娇忽的变脸,嘴硬道:“谁想笑了。”说完还附带送给李莞一个大大的白眼。
李莞懒得理她,从车座旁拿起一条毯子展开,正要盖在腿上,桂嬷嬷就过来掀车帘子,崔氏以为桂嬷嬷找她,没想到桂嬷嬷对她摆摆手,指了指李莞,说道:
“老夫人说一路上怪没意思的,让四姑娘去陪陪她。”
一路上怪没意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家那么多姑娘小子,怎么就突然指名李莞陪伴呢?
李莞想来想去,宁氏应该是为了昨天她和李灵吵架的事情才找她的。依照宁氏对李莞的厌烦程度,就算昨天的事情不是李莞主动挑起的,宁氏也可能怪到李莞身上来。
免不得又是一路的训斥。
李莞做好心理准备,硬着头皮下了马车,跟桂嬷嬷身后,爬上队伍对中间那辆酱色车棚的马车。
老夫人掀开车帘子跟亲自送出门的周氏告别,并且邀请周氏随时去大兴走动。车队缓缓启动,送别的队伍越来越远,宁氏才放将车帘子给放了下来,车厢里就剩下李莞和宁氏两人,气氛尴尬的不行。
“昨儿的事情……”
看吧看吧,这就开始了。李莞心中哀嚎。
“不怪你。”
李莞猛地抬眼,往老夫人望去,只见老夫人鼻眼观心,手里盘弄着一串佛珠,抬起精明的双眸,与李莞对上,李莞心上一咯噔,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夫人似乎更难揣摩。
李莞从宁氏口中听多了‘都是你!’‘你的错!’‘丢人现眼’的词语,骤然听一句‘不怪你’还真有点不习惯。
“灵姐儿自小娇惯,熟知她的人都知道。不过她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冲动之下说的,却也能说明一些真实情况。你的母亲,我确实不太喜欢,以至于对你也喜欢不起来。但是,你总是我们李家的骨血,你父亲这些年又确实混账,我对你时常过于严厉,你可放在心上了?”
车辕转动,马车震动,李莞的心在颠动。
她的祖母,她那个一项眼高于顶,一项看她不顺眼的祖母,居然在跟她说交心话。
李莞咽下喉咙,呐呐的开口回道:
“在您说这番话之前,我是有点放心上了。不过你说这些话以后,我又好像不放心上了。”李莞将一句话反复说了一遍,往宁氏那儿凑过去半寸,小心翼翼的建议:
“祖母,您有什么想让我做的,直接吩咐我就好,无需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放不放心上,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谁也没法改变,何必记在心上,人还是得往前看的。”
宁氏惊讶于眼前这孩子的心胸。这般假模假样的询问,确实显得狭隘了。
对聪明的孩子,说聪明话就好,不怕她听不明白。
宁氏对李莞直言不讳:
“你父亲如今最在意的就是你,他能不能从深渊里走出来,关键就在你的身上。你能不能答应我,替我管束住你的父亲,让他不要再沉迷醉酒,我和你祖父不指望他还能光耀李家门楣,只求他下半生能过寻常人的生活。这件事,你能替我做到吗?”
李莞有那么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久久没有反应。
第30章
“祖母, 您是不是所托非人?我要能管束住我爹,他还至于醉这么些年吗?”
李莞愣半天以后,对宁氏说了一句心里话。
宁氏敛目:“人有执迷不悟的时候, 自然也会有醒悟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可他这醒悟的点儿是不是找错了。李崇要醒悟也是为了苏姨娘,哪是为了她呀。
犹豫良久, 李莞试探般对宁氏说道:
“祖母, 您要不要再给我爹纳个妾什么的?”最好这个妾还姓苏。李莞心里补了一句。
宁氏严厉的眼睛扫过来,瞪得李莞立刻捂住了嘴, 表示自己知道说错话了。
宁氏内心翻了不下十个白眼,才硬是忍住了把李莞赶下马车的冲动。不想跟她多言,宁氏干脆闭目养神。
李莞坐在一旁太无聊,一边掀车窗看外面, 脑子里一边想着事情,终于鼓起勇气, 喊了一声:
“祖母, 您睡着了吗?”
宁氏不理她。
“老夫人, 您睡了吗?”
宁氏眉头皱起, 缓缓睁开眼睛:“说。”
“那个……您要我管束我爹,可我还禁着足呢。”言下之意就是:不方便。
宁氏真是有点后悔跟这孩子说话,一天要忍八百回。
“你做的事情, 抽死你的心都有了,禁你足难道还不应该?”宁氏想起这事儿就来气。
“应该。”李莞郑重点头。
“这不是……又临危受命了嘛。您说我要还在被禁足,万一我爹又出去喝酒了, 我是跟还是不跟?跟了,有错,不跟,也有错,两边为难不是,关键是还耽误事儿。”
李莞尽可能的劝解宁氏,并且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已经认识到我上回做的事情太过出格,没有考虑后果,我保证今后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上回是事出突然,没有办法的铤而走险,李莞要是有别的办法,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宁氏闭目思考片刻,才抬手指着李莞,郑重开口:
“记住你说的话,如果再有下次……”
“不会!”不等宁氏警告完,李莞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李莞说完,便对宁氏展颜一笑:“多谢祖母。”
宁氏的目光在她笑容上转了两圈,那熟悉的笑,看在宁氏眼中,着实刺目,将目光调转,恢复冷静:“叫老夫人。”
李莞的笑容僵住:“哦,多谢老夫人。”套近乎没套上,尴尬。
说完这些,宁氏便再次闭上双眼,李莞也不敢继续打扰,一直到回到大兴,车厢里就再没有传出什么谈话。
******
临危受命接了宁氏的嘱托,李莞回到大兴第二天就让王嬷嬷熬了鸡汤,亲自端去给李崇。谁知道却吃了个闭门羹,李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门从里面拴住了,他不开门,谁也进不去。
李莞问张平和赵达怎么回事,两人也说不清,只说李崇从京城回来以后,就一直没出来过。
“姑娘别担心,我和赵达偷摸看过好几回,八爷就坐在书案前写字,一直在写,应该没什么事儿的。”
写字?
李莞纳闷极了,李崇要写什么东西,至于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吗?
让春兰把鸡汤端回去自己喝了。
喝完鸡汤,李莞就喊来阿成,让他去榆林街把冯掌柜请到府里来,这么多天过去了,李莞想听听冯掌柜的具体管理方案,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要和冯掌柜商量。
阿成领命,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就把人带了进来,李莞在前院的会客花厅里见到了冯掌柜,经历过一番波折之后,冯掌柜似乎又清瘦了许多,不过人的精神却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看见李莞,冯掌柜就迎上前生生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说:
“小人谢姑娘救命之恩,收容之恩,再造之恩,今生今世,肝脑涂地,供姑娘差遣。”
李莞让阿成把人扶起来,请冯掌柜入座。
冯掌柜抬起袖口掖了掖眼角,感触颇深道:“姑娘仁义,实乃冯某平生仅见,冯某何德何能,竟连累姑娘至此。”
冯振才得知李莞为他做的一切后,震惊又悔恨,起初见她年少可欺,又气李家对他无情无义,故存心欺骗,没想到这孩子以德报怨,宽大的胸襟使他惭愧不已。
“我没什么,冯掌柜不必放在心上。说句实话,我原就是打定主意想让你做我店铺的总掌柜,替我操持铺子,救你也是铤而走险,凭我一人之力,肯定做不到,还得感谢长风镖局的诸位英雄好汉。”
事情的经过冯掌柜早已知晓,对她独闯长风镖局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好了好了,现在既然没事了,谭家被官府抄了家,也不可能再来找你的麻烦,咱们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商量商量该怎样把那些快要关门的店铺重新盘活起来。说句不怕冯掌柜笑话的话,别看我是府里的姑娘,其实情况并不太好。”
冯掌柜认真聆听李莞之言,对她说的‘在府里情况不太好’的原因,也是知晓。
一个丧母嫡女,摊上一个不问世事的醉鬼父亲,前有继母,后有弟妹,她夹在中间,身份确实尴尬,所以这孩子才如此早慧,比一般同龄孩子更有勇气。
“姑娘的处境,冯某略知一二。请姑娘放心,从前我虽混账,骗过姑娘,但就凭姑娘对我的救命之恩,冯某敢保证,定会竭尽全力为姑娘效力,绝不辜负姑娘。”
李莞等的就是冯振才这句话,为了他这句‘尽力’,李莞也算是费尽了心思。
“冯掌柜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和您客气了。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店铺若是按照从前的那一套经营,有冯掌柜在,我并不担心,只是咱们那些铺子就算做的好,那也是在大兴府好,可整个大兴府又能有多大?我前两天去了趟京城,逛了逛京城大街小巷的商铺,觉得有些生意很是不错,冯掌柜可愿听我说一耳?”
“姑娘请说。”
冯振才目不转睛的看着李莞,心头有种小兴奋冉冉升起,李莞虽然才说了一点,可这一点已经说到了冯掌柜的心坎儿上,惊讶这小姑娘的敏锐。
“京城里卖的东西比大兴府卖的东西品种要全的多,要多的多,就拿我曾经在大兴府看到的一种香云纱,大兴府只有红色一种,我一直以为这种香云纱就只有这种颜色,可是人家京城的铺子里却是粉、红,白、黄、蓝各种颜色都有,你说,同样是买东西花钱,你更愿意去品种齐全的店里买,还是愿意在品种不全的店里买呢?”
李莞用一种香云纱打比方,冯振才立刻就明白了,说道:
“那些丝绸贡缎什么的,都是从江南来的,江南水乡多有养蚕制丝法,咱们北方做不到,所以北方的丝绸永远没有南方的品种多,现在北方市面上卖的那些,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运过来的。”
“没错,从江南运过来。不仅仅是丝绸,我记得南方的茶叶,酒,还有珍珠,全都是好东西,咱们如果能把这些关节打通的话,定能比传统店铺多赚一些的。”
“姑娘的想法很好,实施起来确实要费一番功夫,只不过在那些利益面前,费多少工夫,都是值得的。如今的商铺经营与几年前相比已经发生变化,传统店铺之间互相竞价,已经使物品的利润降了又降,很不好做,但价格又不能再回升,因为你卖的东西,别家店铺也有,从你这里买不到,客人自然会去别家。”
“所以咱们就得多卖一些别的商铺没有的东西,这样客人们无从选择,那价格还不都是由着咱们来定?所谓物以稀为贵,便是这个道理。”
李莞早就想这么干了,她既然重生回来,那势必要做点事,只可惜,她如今才十三岁,很多事情都不能由她出面去干,李莞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可以独当一面替她奔走的人,这个时候冯振才出现了,李莞一下子就认定了他,就算被骗,也要把他给救出来,她要让让冯振才欠她一个怎么还都还不了的恩情,这样他才会定下心来替她做事,成为李莞忠实的左膀右臂。
况且冯振才从李家店铺离开以后,并没有离开商业圈子,他想到了用自己所长,给各家商号做黑账的方法维持生计,这个求生的方法听起来虽然很不入流,上不得台面,但是这也让冯振才比别人多了一项优势,那就是他做黑账这么多年,对各种店铺的经营方式,销售渠道,进货来源,以及各种收入都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如果不是做黑账,一个普通的掌柜,又怎么可能得到各家店铺毫无隐瞒的第一手资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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