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慕落座之后,多看了一眼霍重华,这之后一直不怎么说话。
霍重华幽眸一扫,只是轻轻一笑,道:“楚家此番大劫,倒也是过了一关。按理说罪臣之家,三代不得科举,不过你二位不必忧心,我听闻已有人在陛下面前求情,楚居盛又已伏法认罪,皇恩浩荡,不会追求楚家子嗣。”
他这话是对楚湛和楚云慕而言的,二人皆是松了口气,要是三代不能科举,楚家再想崛起,就要付出近十倍的艰辛。
霍重华又留在楚家祖宅吃了晚饭,这之后并没有回府,而是与沈岳一道出了玉树胡同。
“怎么?霍兄这么晚了,还有事要办?”沈岳比霍重华年长几岁,但二人站在一起,霍重华更加阳刚一些,沈岳属于典型的江南男儿,秀美温厚。一个是烈酒,一个是醇酿。
霍重华骑马,沈岳坐的是马车,二人不便再聊下去,霍重华做了阔别的手势:“吃多了,出去消食。沈兄,他日得空,你我再聚。”
霍重华驾马在长街延长而去,背影如风。
其实,除了武官之外,鲜少会有朝廷官员整日骑马的,还是这种严冬腊月。
沈岳放下车帘,脑中是今日楚棠在霍重华面前,似娇羞,又似嗔怨的表情。或许看在旁人眼里,她是对霍重华有意见,但沈岳时时刻刻都在意着她,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希望我只是想多了。”沈岳自嘲一笑,兀自摇了摇头,这才命车夫赶马。
*
霍重华并不想与顾景航碰面,故此,他的动作极快,试图宵禁之前可以赶回玉树胡同。
如烈在康王府门外停下时,用去了不过半个时辰。
快到年关,康王府已经是崭新大红灯笼高照,但并不奢靡,处处是普通人家过日子的样子,温馨且舒适。很难看到一个政客之家该有的野心沉浮。
康王这一日并没有在书房见霍重华,几年下来,他早就是康王府的常客,小世子一见到他,就喜欢往他身边窜,“喂!你几日没来了,这阵子都干什么去了?说好的给我打麻雀的,你怎地说话不算话?”
霍重华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粉雕玉琢的,虽是个男孩儿,样子却很像她。
霍重华情不自禁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脸蛋。眼前突然幻想出一幅画面,会不会有朝一日,他和她也能生出一个孩子,哭的时候,鼻孔还会冒出泡泡……
“辰儿!休要无礼!”康王似语气威严,其实看在旁人眼里,是溺爱有加。
而立之年才得一子,这在皇亲国戚家中,实在太罕见了。
按着身份,朱辰大可以对现在的霍重华指手画脚,康王此举也是在向霍重华展示他的仁爱之风,宽厚之德,更是惜才之心。
“无事,世子爷又长高了。”霍重华夸了一句小家伙,朱辰果然没有生气,朝着霍重华扮了一个鬼脸,这才跑到康王跟前,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转。
康王俯身抱起儿子,哭笑不得:“天乐啊,你今后无事可时常来王府,现如今知道你与我走近的人不在少数,也不必忌讳。辰儿来年要启蒙了,你可愿当他的老师?”
霍重华虽是状元,但官位低微,康王不找大儒给小世子启蒙,却挑了他,这是进一步拉近了关系,霍重华谢道:“多谢王爷看重,世子爷天资聪慧,天乐自然愿意。”
朱辰忽的就笑弯了眼,与那些守旧顽固的花胡子儒生相比,霍重华既能教他耍剑,又能打麻雀,他当然更喜欢霍重华了,这时很自觉的道:“父王,你放辰儿下来,辰儿要去给娘亲请安,就不打扰您了。”
霍重华看着小世子由下人领着离开,暗叹:这孩子倒是机灵,一点就通,小楚棠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思呢?只因不是一个父亲的缘故?
“天乐,你这么晚来,是不是我交代的事出了岔子?”康王神色陡然肃重了起来。夺嫡非小事,必定步步谨慎,处处小心。一点失误极有可能全盘皆输。若非霍重华这几年来,从没有犯过一桩错事,康王不会将核心的事情交给他。
霍重华摇头,二人借着屋廊下的火光,在甬道上,边走边说。
“户部蛀虫非一日之功就能除清。楚居盛这次一死,线索断在了中间。虽说能顺藤摸瓜,揪出几人,但还不足连根拔出。不过水至清则无鱼,怕是事情闹得太大,陛下不会再深究下去。”霍重华道。
在朝为官,能有几个是清白的?就是霍重华自己,区区一个主事,入仕未足两年,也不敢保证他自己廉正无私。
有人的地方,便有贪念,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康王嗯了一声,同意他的看法,“是啊,蛀虫太多!东厂这次也有大动静,吴泗的倒台,势必会让阉党有所警觉,一时间要想彻查的确不易。”他说到这里,欣慰的笑了一声,“天乐啊,若非你的计谋,将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慕王府,我这里哪会这般清静,这次我一定要重赏你,你这人一不好财,二不念慕美人。我却听说,你对茶道唯有热衷,去的最频繁的地方,就是城东那处茶园?这些年本来就是由你打理,那便赠于你吧,地契会转到你的名下,随你处置了。你已弱冠,也该成家,就算是事先给你一份大礼,你可不能辜负本王。”
康王府的钱路子,黑白两道皆有。
霍重华经手过的东西,并非只有茶园,只不过他好像的确去那里的次数最多,竟让康王起了误会。
“既然如此,天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我也需要。”霍重华这一次没有再婉拒,直言他的需求。
康王倒是纳罕,他知道霍重华有本事,很多事也不会去过多管束,他曾经想赠于他的东西可真不少,美人,金银,宅子……但霍重华基本都回绝了。这一次倒是个例外。
“怎么?你缺银子?呵呵-----是要娶你那心上人了?满城皆知霍状元有个神秘的心上人,却是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你小子倒是瞒的紧。”
霍重华面上带笑,心里却暗自腹诽:彼此彼此啊。
这时,他对楚棠的事只字未提,开始说正事,“王爷,您不是说江南制造局缺一个主事的自己人么?现如今朝中都在各处拉帮结派,陛下最为忌讳。咱们不可动用朝中人,但新科的进士里面倒有几人可用。天乐想向王爷推荐一人。”
康王好奇一问:“哦?是谁?”霍重华还是头一次引荐旁人,他出生虽低,但一直是自命不凡,还从未认可过谁。
霍重华这便抛出了今日来康王府的目的,“是徐老的弟子,沈岳。此人王爷之前见过。他出生在金陵沈家,家中世代从商。还没有投靠任何势力,更重要的是,他有这个能力,天乐之前查过他的底细,是个人才。”
康王正在为这件事考虑,本朝历朝以来,便鼓励农桑,江南制造局是一块肥肉,也是急需清理的地方,康王太需要安插自己人了,当即就应下:“好!我会尽快安排,促成此事。天乐,时辰不早了,不如你今晚留下,辰儿着实顽皮,也只有你能让他安份下来。”
霍重华婉言谢绝,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否则今夜就是绳子也治不了他的心魔。便找了借口离开了康王府。
萧家的兵马在城外几百里之外驻扎,皇城之内这几日防备甚严,三更未至就开始宵禁。
霍重华的身影隐入玉树胡同时,顾景航领了锦衣卫巡逻而来,他再一定睛,楚家院墙外哪里还有人影?更别提还有一匹马。
“大人,咱们该去北城了。”身后心腹道。
顾景航在玉树胡同徘徊少顷,只能再度离开。
第二日,楚棠是被自己的尖叫吓醒了,她重活了一世,从未这般失态过。已经有两天没有梦见霍重华了,怎么昨夜又梦见他了,还与往常不同,不再是单纯的站在脚踏上盯着她看,他……他竟上榻了?!直至此刻,掌心还有被人握过的触感。
楚棠惊觉,立刻查看了一眼床榻外侧,那里的被褥是平整无缺的,并不像被人躺过,她这才放了心。但低头一看自己的掌心,她又不确定了,那样真实的碰触……
霍重华的事再不解决,恐怕就不是头疼的毛病了,她真觉得有一日自己会疯癫,整日疑神疑鬼,总觉得他昨夜来过……
这个念头很显然连楚棠自己都不信。
墨巧儿闻声而来,“小姐,您……怎么喊了霍四爷的名字?”
楚棠面色大惊:“……去小佛堂打扫一遍,我今日要进去礼佛。”
墨巧儿:“……”
接下来的一夜,她果然没有再梦见霍重华了,翌日一早却被人早早唤醒,
“小姐,您瞧,有人给您送了这个!”
墨巧儿面上喜色难以掩饰,楚棠一眼就看出来了,“谁送来的?”她几乎不敢去看。
墨巧儿将黑漆托盘上的红绸解开,“您看,是霍四爷那座茶园子的地契,以后就是您的了,您再也不用废心思去算账本,想拿多少货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楚棠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问:“说吧,他还说了什么?”以她和霍重华斗智斗勇以来的经验来看,肯定还有下文。
墨巧儿嘻嘻笑了两声:“霍四爷说,让您多吃些,你的身子骨还是太清瘦了些。”她以为霍重华是前几日用肉眼瞧出来的,而且墨巧儿也觉得自家小姐身段虽是没得挑剔了,但要是再丰腴一些,放眼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出来。
楚棠:“……”怎么这句话,在梦里也有?
作者有话要说: PS:这几天剧情大进展,九儿努力更,下个月月底争取完结。那个……大家说2018开哪本好呢?大家觉得哪篇合适,先收藏一下吧?以后不喜欢可以再删,九儿看哪篇收藏多,就准备哪一篇,想提前理大纲(心情忐忑)。
聘礼君三号已上线,沈岳是完美男人啊,可怜就这么莫名其妙炮灰了--------天干地燥,防火防盗防兄弟!
第89章 红尘乱(下)
青柳儿在垂花门外等了良久才被放了进去。
楚棠已经洗漱好,一双细白柔嫩的手在小金算盘上灵活的拨动,却控制不住又停下来,楚棠看着自己的掌心发愣。在梦中,这里被人亲过。然,直至此刻,那灼热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触感犹在,就像当真发生过。
年关了,楚家祖宅的产业,她自己的铺子商号,还有与沈家的生意上的来往……处处皆有一笔账等着她清算,案几上堆了成叠的账本,这几日却进展不大。换做以往,这个时候早已清算完了。
色令/智弱啊。
不对!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楚棠一怔,喝了口热茶平复心跳,待青柳儿走过来,她已经恢复那个冷静孤高的楚家二房嫡长女了,“何事?”楚棠问。
青柳儿在离着她三四步的地方站好,态度恭敬:“我家四爷说,姑娘头疼的毛病拖不得,这不,让奴婢给您熬了汤药,您趁热喝了吧。”
楚棠面色沉静,“放下吧,替我给霍四爷带句话,我楚棠多谢他,不过今后就不用麻烦了。”
青柳儿又笑,态度照样恭敬,仿佛未听懂楚棠所说的话,“姑娘,我家四爷还说,让奴婢看着您把汤药喝了,否则他今日下朝会亲自再送一次过来。奴婢做下人的,也不容易,恳请姑娘这就喝了,让奴婢也好交差。”
墨随儿和墨巧儿没有要制止青柳儿的意思,小姐既然有头疾,那是得服药,这里面还真寻不出任何问题出来。
须臾,楚棠当真将汤药喝下,大漆托盘之上,还有一只描金的小蝶,格外的精致,里面摆了几颗松子糖。青柳儿笑道:“姑娘,良药苦口,您吃颗糖过过嘴。”
楚棠只是喝了口茶,神情淡漠如银月之光,朦胧的宛若叫人看不透,她道:“告诉你们四爷,我头疼的毛病已经好了,无需再有下次。”言罢,她吩咐了下来:“来人,去账上取了十两银子,算是我对霍四爷的补偿。”
青柳儿面色赧然,楚棠已经发话了,她只能收下,等四爷从衙门里回来,再上交给他。到时候恐怕她又得跑楚府一趟。
待青柳儿一离开,楚棠又开始算账,一个多时辰过去也没说过一个字。汤药的钱,她可以轻易还,手头的那三样地契呢?且等他下回沐休,她得找个最适宜的机会,将东西原璧归赵。而且要让他无法再纠缠她。
然,霍重华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着她,一连半月未见着人影,楚棠的梦魇也奇迹的好了,再也没有梦见过霍重华。
*
楚家的墓林又添了两座新坟。
楚湛和楚云慕在石碑前洒了浊酒,对着墓碑随意说了几句,也没有太多想要感概的言辞。楚居盛与楚宏如果在地府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生前扬名天下,死后孤冢残羹,一旁祭祀的果物也被野耗啃食的满目疮痍。
“走了,三弟。”楚云慕已有七尺之高,再不是当初的消瘦少年了。
来楚家几年,他与楚居盛其实并没有走近过。
这时,从墓林入口走来一妇人,妇人发髻整齐,头上带着白色绢花,一身素布琵琶襟外袄。
楚湛看清看人是谁,道:“二哥,我先下山,在马车上等你。”
妇人不是旁人,就是楚云慕的生母,张氏。
楚云慕立在风中,看着他那个曾经还算伴娘徐娘的生母疾步而来,而现如今,也是个寻常的中年妇人了。
“云慕我儿,娘就知道在这里能碰见你。你知不知道我都等了你多久了?”张氏一看到楚云慕就抹了泪。
楚云慕目光没有看着张氏,只是盯着一尺三寸的地方,瞳孔空洞,“娘,你有事?”
张氏看着儿子清俊的面容,悲苦不能自抑,“云慕啊,难道娘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可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跟娘回去吧,你是大房的人,总是留在二房也不成事。楚棠也是个心狠的,我那日登门想见你一面,祖宅的小厮竟是不让路。云慕,娘和两个弟弟还得指望你呢。你不知道大夫人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张氏拿着袖口拭泪,光看她的穿着脸色,便知她如今过得并不好。
楚云慕却没有同情自己的娘,语气很缓,有些无奈:“我回不回去,娘的日子还是那样过。娘放心好了,现如今大房已经没有嫡子,大夫人不会将两个弟弟如何,将来还得有男嗣祭祀祖宗宗庙。楚大爷已死,大夫人也不会揪着你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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