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阮出了房间到厨房里煎药,看到灶台上空空的锅碗瓢盆,叹了口气,看他举手投足间,以往似乎也是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现在要他一个男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眼睛还看不见,可想而知这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
江阮煎药期间,顺手煮了两碗青菜面。
将药送进去时,少年已经醒了,看到江阮有些惊讶。
祁烨此时已经坐到了床边,正摸着少年的额头试探热度,江阮端着药碗走过去,“药煎好了。”
祁烨抬手似乎是想要接过什么东西,但恍惚间想到自己看不见,伸到半空中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站起身让到一旁,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劳烦夫人了。”
江阮在床边坐下,用勺子搅拌着瓷碗,想要让药凉的快一些。
少年伸手,“我自己来吧。”
江阮淡淡一笑,“还是我来吧。”说着舀起一勺药放在嘴边吹了吹送到少年唇边,“来,已经不烫了。”
少年看着眼前的汤勺,掩在被子里的手握紧,眼角似乎有些湿润,怔愣了半天才张嘴含住了汤勺,将药咽了下去。
往日,他娘也是这般给他喂药的。
江阮察觉到他的不妥,只当是他生病了人比较脆弱,不管面上再沉稳,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于是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叫桓儿?哪个桓?”
少年咽下口中苦涩的药,抬手在被褥上比划,“榕--桓。”
“榕--桓。”江阮念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江阮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的男子,头往前探了探,小声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许是刚才江阮给他喂药的举动让榕桓对她亲近了许多,榕桓看了一眼祁烨,抬手在被褥上缓缓写了两个字,祁-烨。
江阮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无声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祁-烨。
原来他们父子姓祁,方才她还在想自己从未听过‘榕’这个姓氏呢。
“你今年几岁?”江阮从袖子中掏出一颗蜜饯塞到了榕桓的嘴巴里,漓儿平日里喜欢吃些小零嘴,总是在她身上也放上许多,不曾想今日派上用场了。
榕桓对她的好意却并不怎么领情,眉头微皱,“我已经十岁了,不需吃这些了。”
江阮看他拧眉的模样,不由笑了,收起药碗,“那要不要吃饭?”
听到吃饭,榕桓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巴不由自主的抿了抿,这些时日都是他在照顾祁烨的饮食起居,想到自己做的饭,榕桓便打了个哆嗦。
江阮将青菜面端了进来,一碗给了榕桓,一碗放到有些摇晃的木桌上,“我手艺不好,你们将就吃吧。”
许是祁烨在这里住习惯了,即便眼睛看不见,却还是准确的找到了桌子,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默默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无论她手艺好不好,总归比桓儿做的要好上数倍。
江阮再一次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子,昨日的雨水漫进了屋内,将地都打湿了,直到现在还未干,屋内散发着一股湿潮之气,就连榕桓的所盖的被褥都不干爽。
江阮脑中一个念头飞快的闪过,不过一个念头,她的脸却先红了起来。
父子俩的饭吃的很快,榕桓最后舔了一下嘴唇,似是意犹未尽。
并非江阮做得少,而是这里只有那点儿青菜和面粉,只够做两碗。
想到这些日子,祁烨在她铺子前摆摊算命,每日里也有许多客人,大多客人都说他算的极准,赚到的银子应该足够日常开销的,为何竟过的这般拮据?
难不成他也同街东头的王老六一般好赌成性,最后连自己的婆娘都抵押出去了?
应该不会,他眼睛看不见,怎么赌?再者他长得这般丰神俊朗,又岂会是那没有人性的赌徒。
江阮站在屋内愣愣的出神,祁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摸索着站起身,“林夫人可还在?”
江阮回神,看祁烨背对着她说话,忙提裙转到他面前,“在,先生有何事?”
祁烨似是松了一口气,“在下还有一事想麻烦夫人。”
“是要我帮忙煎药吗?”江阮猜测道。
祁烨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竟如此玲珑,继而点头,“不知夫人可否帮祁某这个忙?”
江阮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咬着下唇似是有些犹疑不决。
祁烨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答,躬身行了一礼,“夫人今日已经帮了祁某大忙了,祁某不应再提这些让夫人为难的请求,还望夫人见谅。”
“不是的,不是的...”江阮忙摆手,“先生误会了,我只是在想...在想...”江阮面颊通红,手足无措,似是有难言之隐。
“夫人有话不妨直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娇羞的意味。
江阮绞着手指,垂着头,声音细小,“我见先生这里实在过于简陋,小公子又有病在身,无人照料,先生若不嫌弃,我那里尚有两间空闲的房屋,先生可先去暂住些时日,等小公子病好了,再作打算。”
即便他看不见,江阮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眸,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懊恼的咬了咬唇,抬眸看过去,“先生的玉佩太过名贵,不过几服药,我实在是不敢接受,若先生住...”江阮顿了一下,摸着袖子里的玉佩,“也算是抵了房钱,这玉佩我才收的安心。”
春风透过半开和的窗子吹进来,吹起她身上浅淡的脂粉香味,萦绕在他鼻间,祁烨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又松开,无神的眼睛看不出情绪,过了片刻,薄唇轻启,“好,那就叨扰夫人了。”
江阮一颗心扑通落地,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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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烨父子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再加上祁烨的那些笔墨纸砚而已。
祁烨摸索着将衣衫随便打了个包袱,江阮想要上前帮忙,又想到都是些男子贴身的衣物,她碰了反倒尴尬,于是便袖手旁观了。
榕桓除了脚步有些虚浮外,倒也还好,能自己走路,只是对祁烨的决定不是很理解,趁着江阮在走在前面,小声道,“爹,我们真的要去林夫人那里住吗?”这月余以来,他看得出这位林夫人似是对他爹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只是他爹从来没有回应过,更不曾踏入胭脂铺子一步,今日为何会应了这邀约?
祁烨缓缓走着,淡淡道,“是这位江家二姑娘命里福薄。”本来她已经逃脱了既定的命运,可是兜兜转转,是她自己又转了回来。
与他有所沾染的人,都福薄。
回到胭脂铺子,店内围了几个妇人正在买脂粉,漓儿清脆的声音传来,“这位夫人好眼光,这口脂唤作石榴娇,色泽红艳,只要挑上一点抹在唇上,足以让您家相公神魂颠倒了。”
江阮进屋正好听到漓儿的话,不由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跟着这些妇人学的,什么浑话也都说得出来了。
祁烨与榕桓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胭脂铺子里是略有些浓郁的香味,夹杂着雨后清浅的泥土气息,榕桓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眼看着祁烨的腿要撞到漓儿平日里坐着做针线活的小杌子上,江阮眼疾手快的弯腰将小杌子挪到了一旁。
祁烨似有所觉,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呦,林家娘子,你回来了,快过来我看看,我这几日不见你,你这小脸越发明艳了,莫不是碰到了哪家公子,有了滋润?”这铁匠家的娘子向来泼辣,说起话来荤素不忌,同她一起来的几位妇人都笑了起来,对着江阮身后的祁烨品头论足。
还有一个成亲几日的小娘子从未听过这种浑话,通红着脸拿着新买的脂粉跑出了胭脂铺子,又是引来一阵大笑。
江阮早已习惯了这些妇人的粗鄙言语,但是祁烨不同,人家是读书人,怎么能让这些话污浊了他的耳朵呢。
江阮忙招手把漓儿叫过来,小声交代,“祁公子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带他们去后院,顺便把南屋收拾出来给他们父子住。”
漓儿年纪尚小,不懂人情,只知平日里只有她与小姐住在这里,有时晚上还会有男人在外拍门,让两人不敢睡觉,抱着被子坐到天亮,而现在祁公子住进来,家里热闹了,多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安心,总归家里也是有男人了,于是高高兴兴的带着祁烨父子去了后院。
江阮这处小院落不大,前堂用做了胭脂铺子,后院还剩四间屋舍,平日里她与漓儿共住一间,一间做了小厅外加饭堂,还有一间做了库房,她要漓儿收拾的这间则是闲置的,平日里她偶尔会在里面制作一些水粉胭脂。
漓儿将祁烨带到小厅里,给他泡了茶,便跑到南屋去收拾房间去了。
榕桓抱着杯子小口喝着茶水,走了这一路,他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喉咙发涩,忍不住咳了几声。
“怎么了,不舒服?”祁烨皱眉。
榕桓不想他担心,忙摇头,“我没事儿,只是这屋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头晕。”他向来对气味比较敏感,这屋内的香烛之气有些浓郁,加上他今日精神状态不好,是以有些憋闷。
榕桓端着茶杯站起来,四下转了转,有些疑惑这屋内怎么会有香烛之气,待看到这厅堂之内还有一间内屋时,不由掀开了面前的蓝布帘子。
‘哐当’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祁烨倏地站了起来,摸索着上前,“桓儿,怎么了?”
榕桓站在那里,手里挑着帘子,眼睛看着屋内靠墙而立的方桌,手不停的抖着,眼眶发红。
“桓儿---”祁烨声音越发焦急。
榕桓哽咽出声,“三叔,是我爹...我娘的牌位。”说完,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榕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地上。
祁烨的步子猛地顿住,垂在身侧的手猛地蜷缩起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可看清楚了?”
榕桓抬眸,泪眼模糊的看着方桌上立着的两块牌位,声音里带着哭腔,“荆州宝丰巷林汉卿夫妇之位,荆州宝丰巷林家三公子之位,三叔,这是我爹我娘与你的牌位...”榕桓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爹娘,孩儿终于找到你们了。”
祁烨胸口不断起伏着,呼吸急促,抬步缓缓走上前,被门槛绊了一下尚不知觉,踉踉跄跄的走到方桌前,伸手抚上了那牌位,白皙的手指颤抖着顺着那沟壑抚了下去,半晌后,低喃,“大哥,我来晚了。”
*
江阮将几个妇人打发走了,正想要回后院看一眼,铺子内又走进一人,一身锦缎衣袍,风度翩翩。
江阮看到来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有些不确定,“纪...公子?”上一次见他时三年前吧,在鲁国公府的赏花宴上,他在府中迷了路,恰好碰到她,是她带路将他送回了宴席上。
纪泉明看到江阮,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二姑娘,好久不见。”
江阮福身行了一礼,“不该称呼您为纪公子了,而是纪大人,听闻纪大人前些日子刚刚晋升礼部侍郎,恭喜恭喜。”
纪泉明忙抬手,“二姑娘不必多礼,你我不需如此。”
江阮起身,轻笑着转移话题,“纪大人来是为家里的夫人选脂粉的吗?”
江阮说着走到架格前取了几种脂粉,“纪大人怕是也不懂,您可以说一下夫人长得何般样貌,我可以为大人挑选一二。”
纪泉明眉头微皱,按住桌上的胭脂盒子,“二姑娘,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买脂粉。”
江阮不明所以的抬眸看他,“我这里是胭脂铺子,纪大人来不是买胭脂水粉,难不成是奴家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到官府里去问罪吗?”
她这一抬眸,琼姿花貌,姣如秋月,纪泉明眸色一深,慌忙别开眼睛,“二姑娘说什么呢,我家里有没有夫人,何须买水粉。”
没有夫人?江阮记起来了,前段日子,来买胭脂的李家娘子还跟她说过这礼部侍郎家的小妾刚刚得病死了,那小妾跟李家娘子还沾了点儿亲戚。
纪泉明见她总是不接他的话茬,不由长叹一口气,干脆直说,“二姑娘,三年之期已经到了。”
“还有五日,二姑娘,皇上所说的三年之期便到了,你已经为林家守寡三年了,你可以自由了。”
“自由?”江阮看他一眼,“纪大人说笑了,林家三公子是我的夫君,为他守寡自是理所应当的,并非因为皇上的话,而是我自愿的,所以何来自由之说?”江阮虽笑着,却不达眼底,语气甚至是有些不悦的。
“是我言语不妥,唐突二姑娘了。”纪泉明忙行了一礼,“还望二姑娘莫要见怪。”
江阮神情淡淡,没说话。
“今儿个下朝之时,我碰到了鲁国公,鲁国公看来也是念着二姑娘的,也提起了二姑娘的婚事...”
“纪大人。”江阮打断纪泉明的话,“我是林家的寡妇,便是林家的人,我的事儿与江家再无关联,若大人是来买脂粉的,奴家欢迎,若大人是为了旁的事儿,那么奴家爱莫能助,还请大人移步别处。”
纪泉明见她不悦,只得把许多衷肠之话咽了回去,留下一句改日再来,便不舍得离去了。
看着纪泉明离去的背影,江阮有些恍惚,三年,这么快就三年了吗?
她的婚事,想起来都觉得神奇,她这个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林家三公子准备的。
先皇在世时,特别宠信身边一位打小伺候他的林公公,这位林公公追随先皇上过战场,把先皇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为先皇挡过刀剑,先皇对他尤为信任,待他犹如兄弟。
宫里的宫女太监到了一定的年龄是可以被放逐出宫的,但林公公是先皇的贴身太监,自然不能像普通太监一样出宫,但是皇上想着林公公比他小上十几岁,等他百年归天了,林公公身边没有亲人也是可怜,于是允许林公公在宫里当差时在宫外娶妻,这样等他日后若不想在宫里养老,出了宫也可有人照顾他。
而这位林公公并没有娶妻,而是在荆州置办了田地房屋,然后收养了三个义子。
林公公当时是先皇面前的大红人,想要攀附他的官员大有所在,听闻他收养了义子,便有官员想要利用姻亲来攀关系。
江阮的爷爷鲁国公便是在一次皇家宴会上多喝了几杯,头脑一热提出要与林公公做亲家,皇上也高兴,当场赐了婚,只是当时并未言明是林家的哪位公子和鲁国公府的哪位小姐,但是大家都知道,金口玉言,林家与江家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无法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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