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少年的余光,始终是落在姜夏单薄的身形上的。
此刻,楚怀瑜隐隐含着怒意。
这样的更深露重,她身子骨又是那般,便是半点不知轻重吗?
只为了等桓镜那家伙出来?
他轻敛眼眸,还如戴了狐狸面具那般藏尽所有情绪,只是偶尔从眼角泄出的流光能看出不悦。
很轻很轻,轻得所有宫人都以为这太子在笑。
到底,这笑意自殿内的微光彻底通亮后消失。
楚怀瑜看着前方温泉池的殿门打开,看着桓镜闭关成功如脱胎换骨的模样,看着桓容隐隐的欣慰,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偏偏,偏偏姜夏神色的放松惹恼了他,惹得心中醋意连绵。
便是再不遮掩,紫袍玉冠的清贵少年走上前,不顾众人的眼光,当即把姜夏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往寝宫走了。
他个子修长,便是十分稳妥,连走路都带风,看煞了一阵宫人。
身后阮白夜赶紧跟上,连连念道:“楚怀瑜,你混蛋。”
“我会娶她的。”
少年稍顿脚步,回眸扬唇,竟带着点邪意。
这样的楚怀瑜……
白夜生生止住了脚步,他看着那远去的少年,好像终于看到许多年前那点熟悉的影子。
不是笑意盈盈,喜也笑,怒也笑,悲也笑,苦也笑。
白夜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头,他已经老了,管不动了。
明瑜啊,若你在天有灵,保佑怀瑜,保佑他不要和我一样的结果。
思及此,眉目精致的男人忽自嘲一笑,笑中含泪,尽是沧桑。
身后,淡然出尘的国师静静望着这一切,甩袖往反方向走了,众人只当国师怒其不争,懊恼太子楚怀瑜当众失仪,却不知这无悲无喜的国师大人…终于开了一窍凡心。
抱什么?
不是有手有脚的吗?
还要娶?
你小子简直是做梦。
☆、追夫路漫漫2.0
姜夏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有手有脚,只不过身体不好,何必这样?便想挣扎着下来,哪知楚怀瑜那双手越箍越紧,极有分寸,不疼,却是动弹不了。
温柔,且霸道着。
那少年公子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他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想做什么,却又叫人无法违背。
姜夏妥协了。
她如今在他面前,显然已毫无反手之力,只有任君碾压的份。
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怀中女子含着寂寥笑意,不言不语,不动声色,甚至连看楚怀瑜一眼都懒得。
少年这才松开了手,放她坐到寝殿中的美人塌上。
他也是没有言语,或者碍于什么无法表述,只是静静望着她,眸光有些复杂。
姜夏赢得这样轻松。
纵使眼前人即刻可坐拥天下,纵使他武功天下第一,还是被她那清冷淡漠的眼神绞·杀得溃不成军。
少年公子的心底是慌乱的。
可他太会藏了,让人觉得所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连姜夏也这样觉得,丝毫意识不到他已输给了她。
输得一败涂地,心甘情愿。
可他却笑了笑,带着半分揶揄,半分似是而非,对她说:“我开玩笑的。”
那句会娶她,终究是玩笑。
楚怀瑜笑着,背在身后的掌心却越捻越紧,怎么可以娶她呢?然后把她也困在这深宫中吗?
又或者说,与他以后不得不塞到后宫的那些女人为伍吗?甚至是屈居在邻国小公主之下吗?
少年轻嗤一笑,他要做什么,从来都太清楚,正是因为活的清楚,所以痛苦。
能任性一下都不可以。
就好比,他必须为了江山社稷娶邻国公主,为了朝政稳定纳大臣之女,如任务一般,古往今来如是,他是太子,以后会是天子,坐得越高,越不可以任性。
父皇败掉的江山,他楚怀瑜一定会重新让它鼎盛起来。
人活着,该做好本分。
如果这本分是要牺牲自己的喜欢,他愿意放弃。
只是,总舍不得。
矛盾,又举棋不定。
这不像他,可这又是他。
少年敛了笑容,真真切切望着眼前的人,问:“你可有一刻…哪怕一刻,为我心动?”
问这话时,楚怀瑜是逆光站着的,他的眉宇始终俊俏温和,甚至显得有些深邃,带着深情,这是姜夏从未见过的。
也是让她惶恐的。
但不可否认,少年公子凑得这样近时,近得她甚至可以看清他无暇皮肤上细致的绒毛时,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可姜夏从来是狠心的,又或者说是不敢轻易付出和接受感情的,她笑起来,如长安花开那般浓丽,对他说:“不曾。”
不曾……
少年却是笑了,他忽地伸出双臂,那样强硬,又那样温柔地揽她入怀,紧紧拥抱。
“没有就没有吧。”楚怀瑜说:“这一刻,你属于我,已足够。”
这个拥抱不算长久,甚至算不得温柔,却叫人刻骨铭心。
当楚怀瑜放开的那一刻,也是真真切切放下了眼前这个人。
他说:“很高兴。”
很高兴,能喜欢你,也很高兴,我的理智胜过情感。
未来我会是一位明君。
这比有幸做你的夫君要更辛苦些,或许,未来我要舍弃更多,但我会始终记得,我抱过你。
也放下过你。
少年笑了笑,推开殿门往外走,室外恰好破晓,晨曦的光恰巧全镀在这个即将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
他始终记得——
楚怀瑜,你是太子。
·
隆冬雪落,寒风飒爽冰凉。
却是这样时节,宫中张灯结彩,五步一红绸,十步一绣球。
当今天子及冠,国师还政,和亲嫁娶,三件喜事集于一天。
对桓容而言,他似乎不打算再轻易死了,心有牵挂,哪怕一点,也让他慎重于生死。
楚怀瑜也无法,及至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个男人远比想象中厉害,想杀桓容的那颗心便暂时搁浅,毕竟他真的还政了,哪怕来得晚了些,只是心中芥蒂仍在,堵在那里,像个死结。
他真的不快乐。
便是这样喜庆的日子。
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楚怀瑜哪怕身穿红衣,也难有暖意。
邻国小公主却不一样,她十分十分地开心,因为目睹这少年公子的风姿后,从前非国师不嫁的小公主也动心了,昔日也只是因为仰慕桓容的气度风采,对宫中那个顶替的“假太子”看不上眼,到如今,见识过真正的楚怀瑜后,见识过那少年公子谈笑间杀伐果决的模样后,小公主的眼里便再没有别人。
喜欢便是如此,往往从单方面的仰慕开始,越陷越深。
楚怀瑜是有这个资本的。
时光在他身上沉淀得刚刚好,如雕琢瓷器般,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他骄傲,却不过分,也有着足够匹配的实力,他霸道,滴水不漏,温柔着叫人无法拒绝。
这样一个男人,脱去少年稚气后,便是最好的上瘾毒·药。
他只需勾唇一笑,便有天下间的女子前仆后继,不为其身后的皇座,只为楚怀瑜这个人。
也纳了许多妃子,无不溺死在少年天子的笑涡里。
亦或是那双笑眼里。
他眼里捉摸不透的东西,便是深深吸引着那些女子,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
直到大婚之夜,那少年天子为了另一个人,抛下皇后,抛下妃子,只为了另一个人。
他走得那样急,连优雅束好的发都从金冠中散出不少,身上的大红嫁衣也一路凌乱,仿佛历经兵荒马乱般,就那么急着…急着去见那个人一眼。
连宫灯都未提,在寒雪纷飞的冷夜,失了仪态地狂奔。
好在,虚惊一场。
楚怀瑜去时,那女子已在桓容的努力下留存住了气息,姜夏那具残躯到底没有在这个冬夜里凋零,她撑过了这劫,也意味着熬过了这冬。
那是楚怀瑜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眸如新月,真真切切。
他拂去额际汗水,没有多说一句,只是悄然离去。
那晚,他没有留宿在任何一个妃子的寝宫。
可他同时也知晓,这样不行,到最后,楚怀瑜也只是退让了一步,他对小公主说,如对那些后妃一般无异,一开始便说清:
我注定辜负。
但你若能等,便给我五年,五年后,我定然稳定天下,这个天下,不只是本朝天下。
便是邻国,也在他野心之下。
等那一日,还诸位自由。
当然,他不可能轻易损了这些女子的清白,没有资格,也不能。
说到底,这少年公子始终是负责任的那个,他尽了全力在妥协,在学会做一个好皇帝,可终究保留着底线。
他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丝奢望,如黑暗里的最后一抹光明,叫人不忍舍弃,也只是希望,若有朝一日,他完成夙愿,还能干干净净,留给期待的那人一个怀抱。
他只知道,任凭藏得多深,身体却骗不了自己,就如收到她病危的消息时,那样不顾一切,甚至打翻合卺酒盏,任由红烛滴在手背不自知,只知道…想见一面。
想抱一下,就一下。
他永远告诉自己舍弃,舍弃,却永远在打自己的脸,生疼。
可这个楚怀瑜不被任何人知晓,他隐藏得太好,所有人都不知道,就连那些妃子,也只以为是那般,信了那句“寡人有疾”。
事实却是——
寡人从未有疾,只是肯与不肯。
他这般隐忍,其实早可见得,隐于修罗门那么多年便是最好的证据。
如桓容所期望的,楚怀瑜注定是一个好皇帝,也注定…活得不开心。
太理智清醒,又背负责任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下场。
又或者说,连喜欢都能收回压着的人,注定能做一般人不能做的事。
这是楚怀瑜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但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命。
就像桓镜一样,也逃不开命数。
他和楚怀瑜不一样,连面对女孩子都不一样。
因为桓容在潜心钻研送姜夏回去的法子,连一贯爱到他眼前皮一下的太傅千金都知趣地走开了。
又换了个人招惹。
显然,尽得桓容真传的桓镜很合适,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桓镜也不否认。
可他终究小楚怀瑜两岁,性子又与这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大相同,虽都是能忍,但一个显然对自己更狠,便是楚怀瑜。
桓镜是不一样的,他虽装着少年老成,却是连楚怀瑜万分之一都不及,他忍着更像是本能,就如同那些善良。
这样的少年,注定经不起纠缠。
就如与姜夏初遇时,一点点异动也能让他心绪不宁,便下意识关注,想对人家好。
桓镜的世界观很简单,我喜欢你,所以你要开心。我不管做什么,首先是你要开心。
便是有着天然撩的本事,这样的少年也坚持不了多久便泄露纯·情,轻易就交了武·器,认了输。
可到底如今参破了,也明白了感情在于两情相悦,我对你好,若你不喜欢,其实未尝是负担。
他亦开始活得通透,隐隐接通大道,便是对太傅千金的招惹无动于衷,只是到底修为太浅,无法做到熟视无睹,只能偶尔红着耳根任君调侃,再后来,也学乖了,见了太傅千金便躲。
闭关,闭关,再闭关。
静心,静心,再静心。
可即便如此,在听到姜夏要随师傅桓容游历大江南北,一并寻找离开此界的方法时,还是忍不住彻夜难眠,甚至头一遭喝起了酒。
刚开始桓镜觉得辛辣,可饮着饮着忽然开怀大笑,觉出了甜味,似乎每入喉一口,烧到心口时,那些苦闷酸涩就暂时被压了下去。
兴至浓时,少年还提着酒坛旋身而起,他一身白衣轻泠,执剑醉舞,于竹林中大梦三生。
口中还轻念着助兴的词,叫人回味无穷,那套剑法更是耍得当真漂亮,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招一式万般风流,又尽融于他那不变的少年气中。
连眼角那点泪痣都变得悲壮起来。
他墨发轻扬,白衣发带,轻吟中剑旋身起,又于竹林中凌空穿梭,一起一落皆是浮沉,又带着连绵醉意,眼神便是撩人到极致又不自知。
不远处,习惯夜袭皇宫的太傅千金咽了咽口水,她摸了摸唇上伪装的小胡子,当即决定——
等他喝高了,打晕带回去。
这般好颜色,当然便宜她。
可想归想,桓镜端的是广袖风流,甚至连如玉的双颊都绯红,也未醉倒半分,可似乎是喝了酒,他的话比平时多了许多。
发现偷·窥时,少年当即一个旋身,拎起太傅千金的后领便往最高的城墙上飞去,他踏月乘风,又有酒香,白衣翩然像天上仙。
生生看呆了被拎着的女子。
和桓容不同,桓镜身上最出众的便是少年气,干净剔透,是可接近的高岭之花。
而不是冰原上的雪莲。
那一般人连碰都碰不到。
太傅千金摸了摸鼻子,任由对方拎至最高的殿宇顶方,就那么随手一伸,扔在了屋脊上。
身后是漫天星辰,身前是触手可碰的月亮。
有些意想不到的浪漫。
太傅千金却无比清醒。
她贪恋红尘美色,却是比谁都活得纯粹,不知谁说过,越是嘴上挂着的,越是刻意表现出来,都未必见得是真的。
她往后一仰,享受着夜风徐徐,看着底下一片雪白,闭上眼眸,听身边人唠叨。
桓镜真的话很多。
从小时候说到长大,这里边,桓容作为师傅出现了八十八次,楚怀瑜作为同父异母的哥哥出现了八十八次,姜夏也被遛出场八十八次。
那是同样重要的人。
他还说,带着些自嘲,对着太傅千金吼:我告诉你,我用了一年命数为代价,算了一卦,你猜我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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