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酝酿了一下,也不看方珏,自顾自地开了口:“方少爷才华卓绝,自是高人一等的,”见方珏颇为不以为然,夏荷又接着说道:“这点我们家老爷也是认同的,只是方少爷,你总归不可能永远是方少爷。”说着顿了顿,见方珏并未有生气的脸色,才又接着说道:“我原先在赵府时,娘亲虽是惯着弟弟,却也总是教导他不可长于妇人之手,得自个去挣家业。方少爷虽与奴婢们贱贵不同,这大抵是一样的罢。”
方珏听着夏荷的话,低着头却是想起自己娘亲的谆谆教导,那时看着自己的期待眼神。方珏深深地看了夏荷一眼,又倒在榻上蒙头睡了。
☆、第五十九章
若说听了夏荷的一番话,方珏便精神抖擞,从此振奋起来去挣前程,自是,不可能的。来来回回那么多人劝过方小少爷,小少爷还是赖在榻上不动弹,只不过被一个小姑娘说了一通。方珏心里满不在乎地想着,身子却不耐烦地动了动,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紧了又松。小少爷被夏荷的一番话吵得脑仁疼,索性闭上了双眼。
出乎意料的是,好久没睡好的方珏这回竟是一闭眼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并且还做了个好梦。许是太久没睡,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恍恍惚惚,竟是分不清梦里梦外,好容易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反应过来,却是完全忘了梦里头经历了些什么,能记住的只有那种极安心又温柔到让他忍不住泪湿眼眶的气息。
许久之后的方珏再回想此时,只觉天意弄人,若是刚刚遭大变时的他,定然是听不进夏荷的那番话,偏偏是那时,偏偏又是她说了这些话,于是入了耳,进了心,原先意气风发的小少爷终于沉稳了下来,用的却是他最不想用的方法。
第二日方珏没用人服侍,自个认认真真地打理好自己,正正经经地向李致远行礼道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因着消息传递不及时,方珏竟也中了举人,圣上见着方小少爷从未沾染过方家事物,网开一面也未同他计较。
那段时日,方珏日日同李致远深谈,寻遍了以往登过方府的大小客人,大抵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是所有的事努力就能做到的,短短十几日,方珏原先如墨的青丝便染上了些许白霜,眉目间也俱是疲累,传来的消息确实一日坏过一日。最终,方珏只能眼睁睁瞧着方家老小全赴了断头台。
方小少爷是方府最小的孩子,方母原本总在发愁何时才能抱上孙子,如今深处牢狱却是笑着对方老爷道:“好在阿珏逃过一劫,又没有小娃娃跟着我们遭这番罪。”方老爷看着这个陪自己走过大半生,如今又要跟着自己共赴黄泉的妇人,行事一向谨遵圣贤书的严肃男人轻轻将方夫人鬓边的一缕白发放在耳后,只嘴角挂着微笑,深深地看着她。
这对夫妇平日里男主外女主内,甚少有过如此温情的时刻,此时二人身边却像是自成一片空间,任谁也插不进去。谁说这样二人共同撑起一个家的感情不是爱情呢?这样日复一日地相处像是水滴,如今早已汇成汪洋。
不像话本里那样关键时刻有一句:“刀下留人。”方家老小眨眼便身首分离。方珏并没有来,他只能浑身发抖地躲在房里,李致远知晓他的意愿后也只是说了句:“日后不要后悔便好。”缩成一团的方珏听不进任何话,以后的日子里也却是没有后悔过,那样古板要求衣裳一丝不苟的父亲,永远雍容高贵的母亲,还有那些温和风雅的姐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他们浑身血污,身首异处的样子。
这样一个方家倒了,皇帝只是为了杀鸡儆猴,官员们事不关己,至于百姓们,方家每逢灾害虽总是会设施粥处,普通百姓却是听也没听说过方家,行刑时无比寂静,没有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个方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皇权争霸的滚滚洪流中,甚至连一丝水花也未溅起。
夏荷看着缩在房间角落的方珏,犹豫了下还是走到了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这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男孩,没错,方珏如今在夏荷眼里是个男孩。夏荷并未开口,也没有试图向他搭话,甚至也没有与他发生任何接触,只是默默地陪他蹲着。倒是方珏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没多会便猝不及防地伸手将夏荷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力道大的夏荷都能听到自己身上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夏荷对着这位方小少爷有了些隐秘的心思。原先方家未落魄的时候夏荷从未想过,却在这段时日的陪伴照顾中萌生了些心思,这种感觉柔软温暖,并不激烈,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轻轻跳动一下,提醒夏荷自己的存在,比如此刻。
小少爷和丫鬟静静地相拥了许久才分开,夏荷倒是完全没了那些旖旎的心思,只是无限怜爱,按说方珏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夏荷却不知为何总对他有些怜爱的心思。总想好好照顾他。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算是顺理成章。
☆、第六十章
突然之间往事历历在目,清和也不禁有些感叹,只拉着夏荷的手含笑端详着。夏荷睁着双孺慕的眼睛看着清和,面色红润,一看便是被夫君娇宠在手心里的,清和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才开口道:“如何,今个怎有功夫过来了?”夏荷红着脸却是没说话,只看着清和傻笑,直到清和没好气地推搡了她一下才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脸颊:“夫人,您知道的。这是我自个选的。”
清和自是明白夏荷,便也没说什么,只同夏荷谈些家常话,两人都是出嫁后被夫君宠着护着的,倒也很是谈得来,两人也不理会外头的男人们在说什么,谈的是热火朝天,直到李致远在房门外敲门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来,夏荷更是依依不舍地盯着清和:“夫人,日后到了京城,奴婢定会时常来服侍您的。”清和失笑:“你如今已经不是奴婢了,”看着夏荷着急的脸庞又说道:“倒是来找我说说话还是很欢迎的。”
夏荷这才安下心来,跟着方珏走远。清和靠在李致远身上看着这两人的背影,欣慰地说道:“看样子这两人倒是很般配。”李致远顺手揽住清和:“知道了,听方珏的语气,他们二人甚是恩爱,方珏对夏荷也是甚好。”清和这才完全地放下心来,抬头看着男人:“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夫君倒是深知我心。”李致远这才完全缓和下脸色,搂着清和去了正厅:“该用饭了。”
因着这一场,出发时见到站在一架马车旁的方珏夫妇,清和只是稍稍顿了下脚步,便推开身旁的李致远招呼着夏荷:“我们坐一块,让他们骑马罢。”全然不顾李致远黑成锅底的脸色,还拉过春华道:“你们俩也许久未见了,合该好好说说话。”夏荷还未说什么,就见方珏扯过夏荷,陪着笑对清和说道:“嫂子饶了小弟罢,小弟如今可是离不了我家夫人。”
清和看了眼方珏谄媚的脸色,这位那时神采飞扬的方小少爷如今伏小做低也不显别扭,清和不禁又看了他一眼,方珏依然笑着,眼睛里头那些少年轻狂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沉稳。清和盯了他一会,直到感受到了身边快要压抑不住的低气压才笑着说道:“怎敢同方老爷抢夫人。”说着出其不意地将夏荷推了一把。
夏荷一时脚下有些踉跄,方珏伸手扶住,直到夏荷站稳了才松开手,夏荷却是顺势扯住了方珏的袖子,侧脸温柔地说道:“夫君,我们回马车上去罢。”方珏怔了一下,还是略带歉意地朝着李致远夫妇点了点头,便带着夏荷回了马车。
李致远也不再压抑,直接抱着清和上了马车,清和虽有些惊讶,但还是顺从地在他怀里找了个习惯的位置窝着,这举动让李致远绷紧的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上了马车后,还不等李致远委屈地说话,清和便率先开了口:“看来,你这同窗是被我们家夏荷吃定了。”李致远有些疑惑,却也并不是很关心方珏的私事:“他俩的事,与我们何干。”
清和但笑不语,主动靠在李致远身上:“想睡一会,夫君抱着我。”李致远自是没有不应的,两手顺势搭在了清和的额际,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很快,清和的呼吸便平缓均匀了下来。李致远却也未停下,依然全神贯注地按揉着,只是力道渐渐放轻了些。
☆、第六十一章
纵然李致远已经尽力将马车布置得舒适,一路上也时常停下休息,待到了京城,清和被李致远抱下马车时,还是满面苍白地昏睡着。见清和的状况,李致远也没心思招待方珏夫妇,径自抱着清和进了房,又随口招呼小厮去请一路上跟着的大夫。方珏识趣地向先行告退,走出几步却发现夏荷并未跟上来。
这丫头扯着春华的袖子就跟着进了房里,似是察觉到自家夫君正盯着,头也没回地说了句:“夫君你先回去罢,妾留在这照顾夫人。”方珏不禁神色有些尴尬,却也还时上前扯住夏荷,低低地嘱咐了几句,又为她理好鬓边微乱的发,这才快步走了出去。
春华见着这两夫妻温存,只站在原地未说话,待方珏走了才低声取笑夏荷:“那时也不知是谁成天在我耳边抱怨方小少爷不好伺候,如今倒是……”夏荷却是脸也未红一下,快步利落地走着:“春华姐不懂,待你日后嫁了阿忠,自是明白夫君同主子的区别。”说罢也不理会春华满面羞赧要捶人的模样,只丢下一句:“还是快些去看看夫人罢。”春华也只好悻悻然地放下手,抢在夏荷之前进了房门。
嘴上未应,春华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了那人的轮廓,又摇摇头将思绪丢开,走到榻边查看清和的状况。李致远坐在榻边握着清和的手,想紧紧握着又怕清和被吵醒,手上的关节都发白了落在清和手上的力道却仍是轻柔缓和。春华这几年早已对李致远这幅样子习以为常,夏荷却冷不丁地被清和的样子和李致远的神态吓了一跳,也顾不了许多便伸长脖子想探头仔细看看清和。
还未将头伸到清和面前,春华就一把拉住她,轻声对着李致远说道:“老爷,大夫已在门外了,奴婢打了盆热水来,您先梳洗下罢,免得夫人见了也难受。”李致远随即沉声唤那大夫进来,自个随意地在脸上擦洗了下,便疾步走到大夫身边,随着大夫严肃起来的脸色,男人也不禁绷紧了脸色。
待到清和醒来,见到的却是李致远轻松温柔的脸庞。清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在看到李致远随之微微改变的脸色立马松开,微不可见地轻叹了口气后,努力掩饰着自己的虚弱开了口:“还好,躺着舒服多了。”李致远配合着缓和了脸色,清和却更无奈了,拉过男人的手在唇边轻吻了下说道:“这回真没哄你,身子是我自个的,这几年你这样养着,就是我再不争气也好了许多了。”
气氛仿佛陡然间轻快了些,李致远想起大夫说的话。诊完脉大夫便拱手像他道喜:“倒是老夫之前料想得太过小心了些,尊夫人如今身子骨好了许多,若是一直这样温养着,于寿命上大抵是无虞的。”李致远松了口气,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知道如今听了清和的劝解才稍稍放下心里的担忧。
不是李致远太过小心,实在是这男人实在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无能为力,人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还是看着珍贵宝物在自己面前一丝丝地虚弱下去,你什么也做不到。李致远柔声问道:“喜宝可想吃些什么?为夫早已吩咐了厨房。”清和闻言眼神亮了下,又想起了什么,又有些兴致缺然地撇了撇嘴。
李致远自是料到了清和在想些什么,自怀孕那时起,清和的好胃口倒是半点没消下去,当即开口安慰道:“不只是药膳,先吃了那药膳,自有好吃的。”说来那药膳也是李致远特特请了极擅此道的行家来做的,只是总吃,纵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胆也是吃厌了,怪不得清和一提起药膳就将整张脸皱成一团。
清和听了李致远的解释,还是打起了些精神,又兴致勃勃地问道:“团团如何了?不如叫他同来罢。”李致远低头掩住脸上的神色,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柔和:“那小子还小,喜宝现在身子不爽,还是不叫他来了,免得不小心冲撞了你。”清和看了看男人,还是没说什么点头应允了,仿佛没见着男人松了口气的表情似的。
看着清和满脸享受地吃着馄饨,李致远也跟着舒展了脸色,见清和一气儿吃了大半碗,才哭笑不得地抢过清和的碗,也不顾清和不满的神色,囫囵将那小半碗倒进了嘴中,吃完还下意识地砸吧了下嘴,清和举着勺子愣在那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李致远却是利落地掏出帕子先将清和的脸和手擦干净,这才慢条斯理地解释:“喜宝一次性吃太多不好,待会再给你做好吃的。”清和嘟囔着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脚:“总将我当小娃娃哄。”
李致远却是耳朵尖,听了这话也是笑嘻嘻地凑近清和身边,对着她敏感的耳廓呼气:“冤枉,为夫可没将喜宝当小娃娃哄,只是将喜宝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捧在手心宠着。”清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是顺势将双手换在男人脖子上:“管你将我当成甚,不想走路了,夫君抱我。”这惫懒的小模样将李致远迷得心迷意乱,一手护着清和背部,一手点在清和身下,像抱小娃娃一样将清和抱了起来。
外头夏荷面色凝重地听了春华说的这几年府里头的大小事物,眼里是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担忧:“你怎么没在信里头跟我说!”春华叹了口气:“夫人特地交代了,你跟着方公子也不容易,这些事若是教你知道了,说不准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回府。就没让我跟你说。”夏荷没好气地伸出这几年保养得甚好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戳了戳春华的额头。
“死心眼!夫人说什么你就照做!”见着春华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又飞快地接着说道:“之前我不懂事,还觉着春华姐是个伶俐人,你也不想想,若你是我,可会觉着夫人的事比自个的事不重要!”夏荷满意地看着春华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你我能有今日,全赖夫人好心,如今我虽已不是奴婢,却半点不敢忘记夫人的恩情。”
夏荷说的激动,稍微顺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夫人也教我们认了字,我们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夏荷犹豫了下,还是接着说道:“说句不好听的,我心里头虽是极爱重我家夫君,夫人在我心中却是更重要,”话已出口,夏荷也不再顾忌:“许是读了几本书,如今我也不似之前头脑空空,我同方小少爷在一处,算是两人相互支撑着走下去,夫人却是良师,是恩主,我夏荷别的不懂,但对于夫人,却是这辈子都是她的小丫鬟。”
春华目瞪口呆地听了夏荷这长篇大论,却看见说完后神色有些虚的夏荷,愣了会后便笑得眉眼弯弯:“懂了懂了,夏荷先生,只不过如今你可不是什么小丫鬟了,是大丫鬟!日后还会变成老丫鬟!”夏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正,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罢。”两人嬉笑一会,春华便领着夏荷出了府:“早些回去罢,省的你那方小少爷担心!”看着夏荷想要还嘴的样子,连忙将她推出门:“方夫人这牙尖嘴利还是对着你家方小少爷使去罢。”说着干脆利落地吩咐了门房关门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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