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问询的和善语气,但又哪里由得萍儿拒绝。萍儿早就吓得脸颊发僵了,“县主、县主,奴婢不知道说什么,您要问什么?”
“别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这裤子上的边脚是后来加的吗?”长乐望着她,注意着她的神情,“我也有个同你年纪一般大的侍女,怕是不久后使劲蹿个子,也要学你这样呢。”
萍儿就害羞地点头:“回县主的话,是我后来加上去的,不然短一截就不好看了。”
不止不好看,还叫人看出俭省窘迫来。萍儿正是敏感又爱美的年纪,叫大家盯着脸都红了。
“那这上头的兰草花纹又是谁绣的?”
“是奴婢自己绣的。”
长乐悄然皱了皱眉,心中却是惊骇莫名。这个花式并不复杂,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兰草的叶子被简化成几条细细卷须。正常的兰草叶宽约一指,有或疏或密的平顺纵纹,多少年来、成千上万绣件上都是这样的。把葡藤似的卷须当成叶片,她原也不信,只舅父说起过有一人却会这样偷懒。那花式多看上几眼倒也挺有趣,她儿时有好些太尉府送来的衣物,在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一两朵这个花纹。一直以为那是她和舅父两个人的默契,却不料,今日会在一个陌生丫鬟身上看到这独特的样式。
长乐只觉得浑身别扭,还有说不出的怪异。
“这真是你绣的?”她虽还盈盈笑望着萍儿,声音却不自觉严厉了一分,“花样挺特别的,是你想出来的吗?”
不止长乐觉得萍儿古怪,一旁的景语和秦景兰也开始觉得长乐有些怪异了。
只景语心里渐渐回过味来:她从前只给自己和谢骁做过些简单小件,长乐若果真识得她的绣样,那只可能是……
秦景兰直觉地扫了庶姐一眼,见她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就有些不悦,仿佛只自己听得一头雾水。
她不想让长乐这样失态下去了,便上前嗔怪道:“长乐你也真是的,快让姐姐先进来坐嘛!”又对景语笑道,“早先县主来时,祖母打发人送了一小团好茶来,可算是叫我沾了光了,也请姐姐来尝尝。”
长乐却没移步,仍是盯着萍儿再次追问:“萍儿姑娘似乎是家生子,从小就在府里长大吗?”
长乐打扮虽是清简,但通身皆是上等华美之物,一身紫里雪白的香纱襦裙也衬她眉眼几分凌然贵气。这气度哪是一个丫鬟能抗衡的,萍儿被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盯得茫然不安,紧张得后脊发痒。她自个也不知道在答些什么,“是啊,奴婢是家生子,裤子是奴婢绣的,就在前几天,我还绣了些别的……”
这倒是的,景语记得避暑回来时,还看到萍儿捏着针线在缝补,似乎就是这个嫩青色。她已知道长乐在追问什么,一时竟也有些紧张,可巧萍儿没转过弯来,不然若是提到自己,她也只有抵赖了。
萍儿见长乐县主一直追问这个绣样,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纳闷委屈:是她绣的啊,这样式又不复杂,她还能随意打卷呢。
长乐见萍儿坚持,也只好做罢,只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她也没心情逗留了,草草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等长乐一走,秦景兰就有些怏怏不乐,脸上明白地露出几分不快:好好的小聚先是叫庶姐来打断了一回,后来又被这莫名奇妙的丫鬟给搅合了,这是怎么了……
景语哪能看不出她们主仆二人不受欢迎,她也不好说什么,喝了口茶便起身离开。
秦景兰送客时瞧见她淡然的模样,不知怎的格外不舒服。她劝道:“姐姐性子也太|安静了,以后去了王家,可要活泼些好,那样才能讨婆婆喜欢。”
景语笑了笑,谢过她好意。
长乐离了秦府,先不忙回家,叫马车往太尉府去。
她坐在车厢里,一手支在小桌上托着腮帮子,眉睫轻垂,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不会认错的,那个花纹不止卷须十分独特,花瓣上还有个顺手斜拐的偷懒地方,她不好叫萍儿脱了来看,但不会认错的……八岁以前,舅父每季都会送些时兴的玩具和衣裙给她,她偷偷问过母亲,母亲说不认得这是什么花式。她又去问舅父——她还记得舅父那时的神情,笑容有些落寞,又有她没见过的温柔。
“是你舅母喜欢偷懒,就当是她送你的吧。”
那时舅母早已不在人世,小小的她忽然就懂了,舅父从没忘记过舅母……那之后再收到礼物,她就好好地替舅父珍藏起这份心意,漂亮衣服也舍不得穿,都一件件压箱底收好。她觉得这是舅父的小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年幼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默契,但已经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讲起。
如今她已知道,那都是太尉府里的莲子姑姑亲手给她做的,那是舅母的陪嫁侍女,再是亲密不过。
可就在刚刚……她皱着眉头,使劲回忆那个叫萍儿的丫鬟,却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只记得大约是梳个双丫髻,脸色紧张又不安,瞧着很普通。这小丫鬟怎么会绣这个花式,她还是个家生子,不可能会和舅母家扯上关系啊……而且舅母去时,她指不定还没出生呢!
难道是巧合?长乐越想越糊涂,一路琢磨着到了太尉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值房的朱门令认得她马车,请她走侧门去了轿厅。
长乐下车时还不忘道谢:“有劳朱大人了,舅父现在府里吗?”
朱门令点头笑道:“太尉下了朝去枢密院坐到午后,现在估计正有空吃饭,县主赶巧了,再晚一会儿大人又要出门了。”
舅父公务繁忙,忙起来不分昼夜,长乐若不是提前约好,也时常会扑空。府里不能随意走动,朱门令就遣了个小门房给她引路。太尉府占地足有八十几亩,不光住着太尉一家,还有几十号太尉职务编制下的属吏从员在此办公:长史一人,各曹掾、史、属二十四人,另有令史及御属二十三人。其中门令史朱来春就负责太尉府的门卫,总领四围的安防门禁,不大不小卡在门口,也算是能鼻孔朝天的人物。
谢太尉的起居住所在后段,花园古木,池水参山,若是不熟路的必定要走迷了。长乐到花厅时,几个婢女正在摆饭,舅父人还没到。
桌上只简单的几个热菜冷盘,一副碗筷,寒酸冷清的不像个大户人家。
“县主,您要陪大人一起用饭吗,要不要奴婢去厨房……”
“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夜幕开始降临,本就深阔而不闻喧嚣的府邸显得更安静了,有虫鸣声间或响起,不知所起,不知所踪。长乐呆坐了一会儿,便看到舅父老远过来,这时还没有点灯,他高大的身影的轮廓就有些暗。
长乐一直知道舅父是美男子,他比十七八岁俊俏的年轻人多一分成熟和贵气,又比三四十岁声势渐起谋博前程的人多几分从容和落拓,偏还洁身自好,冷眉冷眼反倒惹得无数闺中女子惦记。她虽才十三岁,但世家权贵间女孩儿早熟,女伴们闲聊时说起京都上上之选的好嫁去处,独身的舅父都是排在前头的。
等舅父走到近前,长乐发觉他看起来似乎心情愉悦,眉眼舒展,唇边有淡淡温和的笑容。
“舅父,”长乐便也被他感染了,“我过来蹭饭吃啦!”
谢骁就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长乐经常来找他说些有趣的事,看到好玩的也不忘叫他出去游玩一番。虽则他十次里有九次没有空闲,但有个人这样热热闹闹的,也叫人觉得熨帖。
长乐粘着他,忽然就犹豫了。舅母,卷草纹,她光顾着疑惑,却一时忘了在舅父这里,舅母是个提起就要伤心的禁忌……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必说了,这事是有些古怪,但古怪得毫无道理,只能归结为巧合。
难得舅父今天高兴,还是不说伤心的事了。
谢骁却主动提起:“听说你刚从秦府过来?”
长乐听到“秦府”两字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讨好道:“是啊,舅父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她就知自己白问了句傻话。舅父关注着那边,此前还特地叫她去府里接触过,不过今天这一趟,却是她自己做主去的。
说起这个,长乐又很是不解。秦府虽有人在朝为官,但不过是进京置产的外来户,在老世家眼中算不得什么。二品大员在州牧之地还威风,回了京也是一抓一把的等候调令的闲散官员。是以长乐还和秦府几个小娘子从没什么交际,眼高于顶的舅父却不知何时注意到了那边府上的九娘子?
早前几个月,舅父忽然把她叫来,也不说先递个拜帖,匆忙就赶她上秦府去。她拿着紫竹笛真是茫然得紧,又觉得舅父紧张的样子十分有趣。
再后一次,舅父来秦府接她回去,她忍不住问,为何偏偏会注意到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九娘子,舅父竟说不知道。真是莫名奇妙,她自然看出来,舅父对九娘子有些不同,可怎么个不同,她又说不出来。他们不止差了年龄,更差了身份地位,而且舅父心里一直装着舅母,她就怎么都想不出为何对旁人十分冷淡疏离的舅父,会对秦府九娘子那么上心?
长乐今天过去一趟,添妆自然只是借口,其实是想好好看看这个人。听闻九娘子和王家定亲的事八字有了一撇,不管怎样,是该劝舅父收回目光了。却不料自己被萍儿的事吸引了注意力,全忘了目的。
也是,和舅母有关的事比起来,其他人都要靠边站。
在舅父这里,这条是铁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点点、水水、美壮士请谢大人吃的晚饭(虽然是简餐~,感谢C大哥远行前给剧组补贴的经费【泣泪QAQ
谢谢我跳(+2),黎若(+1),“★iamyongrui★”(+1),“不不”(+5),“甲乙丙丁的乙”(+20),还有昨天数漏了的“赵断腿”(+30)赵大哥贡献的营养液,小树苗生长进度45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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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读者》:7,路人甲
据说每个文下都有一个神秘莫测的路人甲,我也有个甲大哥咧!
某天甲大哥这样给我留言:能一口气写完吗?
虽然字我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我当时一字一字是这样翻译的:你想要了我的命!
但是我不敢说_(:з」∠)_只含蓄地回复了一串省略号……然后跳跳那个不嫌事的!居然无情破译了我的省略号,原谅我当时真的笑抽了hhhhhh
谢谢甲大哥,我会永远记得那个瞬间的【比心~
第35章
谢骁进了花厅落座,叫人再摆一副碗筷给长乐,“不知道你要来,你随意。”
长乐撅了撅嘴。她知道舅父的饮食向来清简,全然不贪口腹之欲,瞧着三餐和冷冰冰的公务一般无二,便不乐意这样陪他吃饭。她小声回了先头那一问:“是去过了,也见到了九娘子。”
“嗯,她看起来……”谢骁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个词语,“她看起来精神还好吗?”
长乐不由地讶然望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我没注意呢,应该还好吧,听说睡了一下午,我见到她时都出晚霞了。”
睡了那么久啊……谢骁的唇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他昨晚一夜辗转到天明,闭上了眼,眼前就有无数深深浅浅的黑影在跳动。他只要一想到,幼娘就在不远的地方,还能和他说话,还能对他冷眉冷眼,他就完全没有了睡意,只觉得一晚上那么长的时间用来无知无觉地沉睡,实在是虚度。但是她应该再多睡一会儿,她一个人紧张地守着秘密,松劲后反而会有堆积的疲惫倒涌回来。
“舅父,”长乐看着他慢优雅地吃饭,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九娘子她是不是定亲了?”
“不错,是秦家做主给她定的。”
长乐偷看他脸色,见他不在意似的,就松了口气:“也是该定了,十八岁再不出嫁怕是没剩几户好人家了。”
时人女子多在及笄后开始出嫁,十六岁正当时候,拖到十八也还勉强,再晚就要有闲话。不过高门世家之间,女子十八、十九倒也不愁嫁,只秦景语是个没依没靠的庶女,自然没法比。
“再晚也不怕。”谢骁接了一句,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意思。
长乐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道:“听说王家挺重视这门亲事的,九娘子以后会过的顺遂幸福吧。”
不知是什么触到了谢骁,他顿了一顿,搁下碗筷不吃了。
“她会顺遂幸福,但不是王家给的。”
谢骁仿佛是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说得极认真。长乐却开始不安起来,舅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反常,盯着一个小庶女不放?
她忽然就有些恼了,忍不住顶了一句,只语气还是娇娇软软的:“我不明白,舅父这是何意呀?秦家九娘子的日子自然是她自己过的,这样说来倒的确不好说是谁能给谁顺遂。”
我不明白,舅父你真的是我所猜想的那个意思吗?在世家权贵之间,若真说起来,后宅里的年龄差距全不是问题,面对四五十的老男人,多少年轻妻妾前仆后继。更别说舅父三十出头,权势滔天,可舅父、舅父他不一样啊!长乐此前从没把他和九娘子往那处去想,因为在她心里舅父一如翩翩少君子配得最娇美的侯府嫡女,忽然间舅父却已经年过而立,看上了一个十几岁的平平庶女?这颠覆不止叫她难以接受,也让她暗恼舅父不为人知的深情,这么多年竟是说舍就舍了吗?
到底从不曾顶撞过,长乐说完就不敢看谢骁脸色,低头盯着桌子,指甲在桌沿轻轻地划来划去。
谢骁一时不接话,过了会儿才道:“她不一样。”
这漫漫一生,谁也不敢说能为谁的一生做个预言。但幼娘不一样,她的从前已湮没在岁月的流逝中,她的往后,他愿穷其所有。
这是他余生最重要的责任。
那个王秀才又怎会知道他要呵护的是谁,他怎么负得起别人的债,挑得起别人的担。
这些事长乐是万万不解的。她听舅父似乎一意孤行的口吻,猛地抬头道:“怎么不一样,她能和舅母一样吗?”
“我记得小时候,隔三岔五就有人来找母亲,想叫母亲从中牵线做媒,也有好多漂亮姐姐来讨好我。只舅父你从来眼都不眨就拒绝了,久而久之,再有人上门,母亲也是半句话不肯接。这些年舅父一个人住在太尉府,多少人想进来做女主人,这里面不乏有家世和性情都很出色的人选,便是前年皇后娘娘都动过心思要赐婚,您都给回绝了!为什么现在……现在您不替舅母守着这个家了呢?”
长乐说着说着,替不曾有印象的舅母有了几分委屈:“我不是说,舅父就不能再有新的家了,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长乐忽然哽住了——舅父看上了谁,想和谁有个新家,天经地义,她能责怪什么?她替舅母委屈,可是委屈什么呢,舅父已为舅母独守了十年,舅父也有他的人生,难道真要看舅父一生孤苦无依,活得浑浑噩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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