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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头奴——臧白

时间:2018-02-21 11:49:22  作者:臧白
  姜黎收回目光,慢慢说:“就感觉,你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沈翼这便住了筷子,只是看着姜黎。
  姜黎清下嗓子,在他面前说话没以前那般拘束,也不必特意避讳什么,便道:“比起之前冰冷凶狠的样子自然是好很多,再比起以前的模样,这会儿便是成熟稳重多了。那时候瞧着轻浮,还敢来同我表心迹,我只能以为,你当我是个可调-戏的人,轻浮我。那时候年轻浪荡,你们哪个不是这个场子混到那个场子?今儿对这个姑娘掏心,明儿对那个姑娘掏肺,转脸就抛了这个,也甩了那个。”
  “我不是那样儿的人。”沈翼辩解道,“你那时瞧不上我我知道,是不是觉得被瞧不上的人表心迹轻浮很没面儿,要整我一整?”
  姜黎点头,“那会儿人小,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味想着,自己心里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会儿你十四啦,不小啦。”沈翼的声音忽而微微扬起来,看着姜黎,“你就是心坏!”
  姜黎听着这话也不恼,低头拨动碗里的饭菜,小声道:“心坏你还喜欢,被折腾得那么惨,还放不下,现在还对我这么好……”
  沈翼夹了块肉送到姜黎嘴边,看着她张嘴接下去,说了句:“我贱。”
  姜黎一面嚼嘴里的肉,一面盯着沈翼看,直看得他不自在,才收回目光来。而后她低下头,吸吸鼻子,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沈翼不知道自己又触到了她哪根神经,抬手过来给她擦眼泪,说:“又哭什么?”
  姜黎不说话,忽抬起胳膊来去抱住沈翼的脖子,往他身上靠过去。沈翼顺势也抱住她,抚上她的背,轻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黎便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长长松了口气,说:“你就让我撒会儿娇嘛,我都很久没有撒过娇了。”
  沈翼便就不问了,只安静抱着她。抱了一气,又听她在耳边絮叨:“自从来到军营里,每天都要逼着自己适应,学干许多粗活累活,不能叫苦,不能喊累,不能哭给人看见。冬天的河水刺骨头,衣服还是要洗。伙房的柴火永远不够,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捡,却永远没有够的饭食。山坡上来回,大雪里栽个狗啃泥,爬起来还要乐观地笑话自己。每天缝补很多衣服,针尖儿戳烂了手指头,脖子僵了形,也不能停。遇到事情要咬牙,要扛着,要坚强……”
  说到这里,姜黎停了下来。眼角也没有了湿意,她放开沈翼,坐好了身子,忽又说:“我也变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会撒娇能撒娇的姜黎了。”
  沈翼偏又把她拉过去,让她转个方向把她抱在怀里,“你在我面前不需要坚强。”
  两人便就这样在案前坐着,拿起筷子来继续吃饭。把案上的饭菜吃了干净,气氛便已经恢复到了寻常状态。沈翼搁下手里的筷子来,忽又想起什么一样,问姜黎:“你们帐里的女人,大多都是怎么到军营里的?都跟你一样?”
  “这是你的军营,你不知道?”姜黎回头看他。
  沈翼摇摇头,“我从来不找她们伺候,也没有过接触。也就你来了之后,才注意到这群人的存在。之前自然也不关心她们的事情,都是下头人安排的。”
  姜黎在他怀里侧了侧身子,能方便看到他的脸,“我这样的也有,据说之前来了不少个,都活不了几天就死了。营地后头小山上埋了好多,都是原本帐里的人。我听阿香说,本来人挺多的,帐篷足有三四座,后来陆陆续续都因为各种原因都死了,就剩下现在的这些。她们之中,像阿香,打小就被家里卖了,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命势不好,就辗转到了军营里。还有像北雁儿那样的,是你们打仗时候掳来的普通民女。当然,还有些自己男人当兵死了的,自愿到军营里伺候,这种情况就少一些。捋起来,大约也就这么几种。你要说因为自己杀人放火被发配的,倒没几个,都是些苦命的人。”
  沈翼听罢了点头,却也没说什么。姜黎看他没话可说的样子,也就没再坐着与他闲说。收拾了案上的碗筷到食篮里,胳膊上垮了,要送去伙房去。刚走到帐门边上,她又回头,顺稍儿问沈翼一句,“今晚我需要过来么?”
  沈翼是掐着时间的,这段日子都不安全,又念姜黎路上奔波劳累,所以都没让她来伺候。今晚自然也不行,便是自己有心,那也是要忍着的。他看着姜黎的脸,又不想说“莫来了,好好休息”的话,半晌便回了句:“要不过来一起睡觉罢。”
  “嗯,成。”姜黎没有什么异议,多问那一句也是确定一下自己晚上有没有事。到时若需要她,还得叫人叫去,也麻烦。这便应了一声打开帐门去了,外头正是寒风阵阵,雪花飘得像泼面,她把脑袋缩一缩,跑着往伙房去。
  到伙房送完食篮,又帮着洗刷些碗筷,再回去自己的帐里。而后自然是打了水梳洗,驱了一身寒气,得一身轻松。姜黎洗完后也没立即就往沈翼帐里去了,而是挨着阿香几个说了会闲话。这会儿正是行军途中,没什么人还来找女人寻乐子,女人们晚上自然也得闲。
  姜黎与她们说了一气,便拿了斗篷披上,裹起整个身子去了沈翼帐里。到里头脱下斗篷来,掸掉一身雪花,捧着手在嘴边呵气,往沈翼的案边去。他这会儿正在灯下写些什么东西,姜黎过去坐下瞧了瞧,原是添的军规条例。她仔细看了看,竟与她们这些女人有关。
  眸子里闪出亮亮的光彩,姜黎看着沈翼微微低头的侧脸,“你要为我们争利益?”
  沈翼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她,“既然都是苦命的人,就不能眼看着一直苦下去。原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猪狗。既是我的军队,自都要听我的命令。你们女子原就柔弱,本都该在男人的庇护下生活。沦落到这里实属无奈,我以前不知道也不管,这会儿既知道了,又有感触,就不该不管。”
  姜黎看着他,千言万语在舌尖上转动,最后都化作了三个字,“你真好。”真像个语言贫乏的幼孩。
  沈翼笑一下,又低下头去写起来,说:“我本来就好,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姜黎跟着点头,“我以前确实眼拙。”
  姜黎便这么坐在案边看着他写完,心里突然有说不出的踏实。只觉得,如果能一辈子跟着他,大约不会有什么大惊大喜,但一定能安心满足,踏实如意。可是,这些是建立在他们能在一起的基础上想的。想到大约在不了一起,姜黎便敛了目光里的神采,往榻上坐着去了。
  沈翼吹了灯跟在她后头过来,拥着她上榻,外衫袄子都解,留下些贴身薄衣,拉了被子过来躺下。他把胳膊伸到姜黎头下,姜黎便枕着他的肩头,半抱着他。说是要睡觉的,却半点困意也没有。他的手指在姜黎肩头点动,偏头看看她,低声问:“能睡的着?”
  姜黎动了动头,说了句“睡不着”,便翻了身朝向另侧。沈翼自跟着侧起身子来,从后面把她整个抱进怀里,胳膊搁在她腰上,手指在她小肚子上不安分地动,“那要不说点什么?”
  姜黎又在他怀里翻过身来,正对着他,“说什么?”
  沈翼想了想,“说点轻松的,不要苦大仇深。”
  姜黎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问他:“在我之前……你真的没有过女人?”
  沈翼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却还是点点头,道一声:“嗯。”
  姜黎仰起头来看他,“你是没娶妻,可是家里不是有丫鬟嘛。还有呢,外头馆子那么多,随便哪条街,打个弯儿就能找到一个。据说那些姑娘穿得跟神仙妃子似的,极有风情,像苏烟络那样。你们一块儿斗鸡走狗的,能不玩?”
  沈翼也看着她的眼睛,“你果然对我没有丁点儿上心,我那时可没有斗鸡走狗,一心读书想考个功名。你也知道,朝廷里重文轻武,所以我那时的想法是走仕途。你知道我爹是武将,在宫里找个侍卫的差事不难,但我要走仕途,就只能靠自己。也因为这个,在男女之事上没甚心思。谁知遇上了你,才有了后来的事。虽然误打误撞,大约也证明了,我还是适合从武。”
  姜黎把头往他怀里埋过去,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往他胸膛上撞,嘴里念叨:“沈翼……”
  “嗯?”沈翼在她头顶上应声。
  姜黎把她埋在他怀里,说话声音闷闷的,“我还可以爱上你吗?”说完后不等沈翼出声,自己又自问自答,“迟了……”
  沈翼嘴角染上一抹释怀且满足般的笑意,手掌抚上姜黎的头发,滑到她的肩上,把她往怀里揽,“只要还剩一口气,就都不算迟。”
  姜黎缩在沈翼怀里,在他面前,她的身架子显得尤小,小小的一只,一个怀抱刚好装得下。沈翼便就这么抱着她,听着她在自己怀里呼吸清浅。余下是一段很长的安静时光,姜黎在他怀里睡着,夜里没有做一个梦,直到早起睁眼,看到他下巴上冒出胡茬。
  晨起后是一阵忙碌,而后便又是赶路的时间。队伍行进前,沈翼列了方阵,对他们进行晨训,话语就有那新加的条例,只说:“打今儿起,只要是我沈翼带的兵,脏衣脏裤脏鞋一切换洗衣物皆由自己清理,被褥帐篷,自己打扫,加我在内,无有例外。吃完的碗筷勺盘,也要自己顺手清理,整齐摆放到一处。作战所到之处,不管哪里,不准滥杀无辜,更不准强抢掳掠民女!假使衣衫裤褂需要缝补,好声气些找姑娘们帮忙,伙房别处有事要帮皆如此。至于其他,你们私下暗商,本将军不管,但切不可在我军中发生强出人命之事!”
  这是把各方面都交代了清楚,要军中的将士们把这些女人们做人瞧。女人们也都听到了沈翼说的话,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只字不漏地进入耳朵里。而后眼眶湿了透,抬起冻疮满布的手去擦,再看向东边儿的时候,只觉那方亮起了温和的白光,照亮了整片混沌的天地。
  姜黎裹着斗篷站在女人堆里,嘴角有花朵般的小小笑意。在听完沈翼说完话后,又瞧着他上马走进风雪里,士兵成列跟随而上。她们上板车,跟在最后头。每人都拿被子裹着,露出一颗脑袋来还能说说笑笑。姜黎裹着斗篷,风帽挡住大半脸,她只往前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在队伍最前头,是骑马领队的沈翼。
  阿香忽对姜黎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离,都尽全力抓住沈将军罢。”
  姜黎回过头来,同车的女人也都在看她,冲她点头。苏烟络点完头,还说:“如果不是受过教训,我大约还是会横刀夺过来的。他是我苏烟络见过的,最像爷们的男人。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他,他算是我苏烟络让给你的。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要放过去。你不要自暴自弃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姜黎看着她们,心底突然生出些力量来了。她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阿香脸上,终于没再敷衍,而是应下一声,“好。”
  车轮还在骨碌碌地往前滚动,余下的路还很漫长。四辆板车上,又渐次出现咳嗽声。那日被冻晕的几个人,到底是没抵住寒气入体生出了症候。所以,并不是生活里看到了一些美好的希望,就真能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那几个女人在板车上跟着折腾了几日,病情毫无意外地开始加重。她们身子本来就不好,平常受的罪多,哪怕冬日里来月事,都还是要伸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衣服的。脏活累活一件不少干,还要被那些男人折腾身子。外面瞧着好像还好好的,里头早已残破不堪。这会儿再得点大病小病,又不能安心静养,拖不了几日就不行了。
  这一路走下来,便又陆陆续续死了十来个。因为冷的,因为行途三餐不定饿的,还有板车上坐好好摔下去的。蹉跎不了几日,就把最后一口气咽下了。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子好些的。也有姜黎和苏烟络这种,到军营里时间不是特别长,没经受过太多的折腾。
  就这样,等三月初春时节到达京城地界的时候,板车上还剩下的女人,只还有十五个。每个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风霜打得嘴唇干裂。平日里赶路,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军队无法跟随入城,只能在城外再度扎下营来。沈翼带着一众将领入城进皇宫复命,姜黎这些人和下头的小兵卒子,架起篱笆隔栏,安营扎寨,又是一阵忙活。等一切忙活完,在帐篷里躺下,这下才真正意识到,她们人数少了约莫一半。原本显得挤的地方,这会儿却是宽敞下来了。
  姜黎和阿香挨着躺在床上,想回溯这路上的事情,却眨眨眼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过去。大约是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过好觉,这会儿睡得便特别沉。一直睡到日暮四合,睁眼从帐篷里出来,太阳也下山了。姜黎看看外面的景物,又仰头看看天,心想,到底是回来了。
  阿香在她旁边掐着腰扭了扭活动身子,说:“晌午到的时候我就看了,没有玻琉城那边的天蓝。我没来过京城,也不知道里头有多繁华。”
  姜黎深深吸一口气,吸不到什么熟悉的味道。这是在京城的郊外,还是沿河扎的营寨。她没接阿香的话,只往城门所在的方向看过去,远远地能看到城门飞起的檐角和城墙上的墙垛子,在暮色中模模糊糊。
  终于回来了,姜黎却不知道,关于她的命运,会不会改变。她还在愣神,阿香还在旁边扭腰,苏烟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了她和阿香面前说:“才起来?可真能睡,我都周遭逛一圈了。”
  “你进过城了?”阿香转头看她。
  “那倒没有。”苏烟络站定身子,“但是得了些消息,说皇上亲自接见了沈将军,对他夸赞不已,说他驻守西北的一年多,虽只用一万多人,却从没让北齐真正扰过境。又说最后一次他拿命守城,算是大功。这会儿啊,已经正式封下了云麾将军,可赏了不少东西呢。”
  这听起来是极好的事情,至少对沈翼而言,他在外头浴血奋战这么几年没有白费,这会是有了功名又有了前程。以后不过是扎着步子走,只要有能耐,就没有越走越低的道理。姜黎替他高兴,却也自我黯然。她不说话,阿香便看着苏烟络问:“已经领下军功了,沈将军人呢?没回来?”
  “你傻么不是?”苏烟络看阿香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姜黎脸上,说:“他好像在外面打拼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没有回来。这会儿算是衣锦还乡,得脸儿了,那能不回家么?家里应该也早早儿得了消息他要回来,定然收整了许多遍日日盼着他,他能不回去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么?都有家了,还来军营睡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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