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郎回头,深沉的眸子死死盯着胖丫。
小丫头微微侧头,不安搅动双手的手指,“陈四郎没有隐疾,用不上您的偏方。”
哐当,门口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
几缕茶水在门口蜿蜒流淌,一道惊讶的声音传来,“四弟……身体不适?”
慕婳强忍住笑,缓缓起身越过呆滞的陈四郎时,举起手臂,犹豫半晌才慢慢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看向门口处俏丽般的人影:
“给你两位嫂子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吧,她们不当为一句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耽搁青春年华,亦不该再为陈家做牛做马,女孩子不容易,嫁为人妇亦不容易,守寡……对女子来说就是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
手掌感到陈彻肩膀紧绷的肌肉纹理,显然他是听进去了。
慕婳收回手臂,垂放下来,继续说道:“你的父母固然有错,但造成眼下局面亦有你一份功劳。”
“……慕婳……”
“我不是说静园门口那两首诗词。”
慕婳一句话便让陈彻住嘴了。
“他们未必理解你的志向和抱负,亦不可能帮上你,以后的仕途全靠你自己打拼经营,你不该因为他们不懂你,不明白人心险恶或是宦海艰难就不同他们说。”
慕婳稍稍顿了顿,望着门外,轻声道:“鸿鹄瞧不起燕雀,所以燕雀不可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当然燕雀永远做不了鸿鹄,但是起码它不会给鸿鹄添乱!”
第四十四章 救人
“以后你也不愿意见到,你的父母和至亲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再做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顾盼生辉的女孩子唇边噙着自信的微笑。
陈彻再一次看呆了。
她这是在帮他?关心他?
“毕竟像我这般恩怨分明的人太少了。”慕婳尾音高挑,一脸得色,“换一个人,陈四郎,你这关怕是很难过。”
慕婳走到正堂之外,在阳光下她是那般的耀眼璀璨,自夸的话语不显得突兀,只觉得她还算谦虚。
“似你这样的木头也太少了,明明是个女孩子,比男子的心还……大!”
胸襟宽广,恩怨分明,这是慕婳的优点。
然对被慕婳撩拨得春心荡漾的少年却是一道很难迈过去的坎儿。
陈四郎缓缓握紧拳头,慕婳,我会补偿你!
无论你需要,还是不需要。
不是因父母亏欠你,而是他想保护慕婳,那个令他心动,令他有时恨不得死死……禁锢在他怀里疼惜宠爱的女孩子。
咕噜噜,井口那边传来提水的声音。
慕婳看过去,一位妇人打扮衣着朴素的女子费劲摇动轱辘,她身体几乎探到井口……垂下几缕发丝黏在额前,纤细的胳膊费力去提盛满水将要被摇至井口的木桶。
突然,绑在木桶上的绳子断了,木桶瞬间掉落入深井中。
打水的妇人身体一歪,没能抓住木桶,却因惯性,头部朝下向深井中栽去。
“啊,啊。”
她高声尖叫,双手乱抓,期望能抓到什么稳住身体。
陈家这口井是深水井,跌进去的话,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陈父陈母他们怕慕婳报复,一早带着陈小妹躲到后院喂猪,割草去了。
前面只有还在正堂中的陈四郎和在正堂门口不远的弟妹,这两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担,都是没力气的。
三弟妹防备着她,虽然她们都是陈家的寡妇,可弟妹更年轻,平时更得公婆的喜爱,娘家也比她娘家更有脸面一些。
她们妯娌关系平平,偶尔还会互相下绊子,弟妹是不可能救下她的。
感觉手臂被人拽住,她赶忙借力稳住身体,趴在井口喘着粗气,“好险,好险。”
是谁帮得她?
当她看清楚面前站得少女时,露出惊讶之色,“慕婳……慕小姐。”
哽咽说不出更多的道谢话,她脸上浮现一抹愧疚和感激。
慕婳竟然在危机关头不计前嫌救了她一命。
因慕婳同陈四郎定亲的事情,她在外面没少说慕婳的坏话,去左邻右舍串门时,也总说慕婳嫌贫爱富,性情暴躁,偷听到婆婆从京城带回来的消息后,她更是把慕婳贬低到极致。
这些闲言碎语,慕婳不可能不知道。
慕婳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一抖麻绳,井里传来麻绳击打水面的声音,“走你!”
砰,落入井水中的水桶好似长了翅膀,伴随麻绳的晃动,飞出了井口。
不说一旁的胖丫,就是听见尖叫声赶过来的陈母等人也一起见证了奇迹。
陈四郎站在正堂门口嘴角微微翘起,眸中闪过不容错辩的欣赏,亦有一分自愧不如,以及淡淡的感激。
倘若是他,面对曾经败坏自己名声的人会施以援手吗?
在危难时,多想一会儿,那人就没命了。
慕婳……她尊重每一条生命。
不是胸襟宽阔,生性善良,又是什么?
她纯碎澄澈得令所有非议羞辱过她的人汗颜。
“我教你一种绑绳子的方法。”慕婳一手提着木桶,弯下腰来拽住麻绳,对陈家寡妇道:“易学简便的方法,承重力强,活结不容易开,学会以后,你再提水轻易不会再出意外,除非麻绳突然断掉了。”
陈二嫂抹着眼泪,哽咽连连道谢。
慕婳讲解一遍用麻绳打结的方法,问道:“可看明白了?”
“……嗯,嗯。”
“我还是再做一遍。”慕婳虽然见她连连点头,但明显她心不在焉,很显然心思没用在打绳结上面,抬头看向陈四郎,“你过来,好好看看,一会儿再讲给你嫂子听。”
陈四郎犹豫片刻,走过来且缓缓蹲在慕婳身边,难得乖顺听话,认真看慕婳的手指灵活在麻绳中穿梭。
她的手指有厚厚的茧子,比他嫂子手上的茧子还要厚。
陈四郎悄悄瞄向慕婳脸庞,以前慕婳顶着一张掉脂粉的白脸令人不敢近视,洗去脂粉后,慕婳明艳漂亮,然她的皮肤细看之下显得粗糙和暗黄,稍稍拉低她的好颜色。
“你看我做什么?该看得是绳子!”
慕婳熟稔般抬手给了陈四郎脑袋一下子,“我脸上有花?还是突然变漂亮了?”
女孩子都在意是否美丽。
既然她是女孩子,也要同多注意一点。
她记得几个保养皮肤的方子,当时还是……横竖能用上的,过不了半年,她脸上的肌肤一定会有所改善,变得粉嫩白皙!
陈父等人倒吸一口凉气,每次有人碰陈四郎的脑壳,四郎总会大发脾气。
万一四郎同慕婳发脾气……额,陈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笑容灿烂有点似傻兮兮的少年真是他儿子?
陈母脚边的小黑吐着鲜红的舌头,死命摇晃尾巴,呜呜低声叫着,盼望慕婳的手爱抚自己的狗头。
“四哥同小黑撒娇时,有点像呢,是不是,三嫂?”
“……”
陈三嫂紧紧抿着嘴唇,慕婳和陈四郎谈笑风生,他们之间的默契熟稔,深深刺痛她的眼睛。
慕婳到底是否动心还看不出,毕竟慕婳身上没有女孩子面对心上人时的羞涩,腼腆。
然陈四郎看慕婳的目光专注且隐隐发亮。
她多希望四郎能那般看自己呀。
慕婳再一次示范后,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笑道:“你若是要增强体魄,不如每日打水,一来可以让你嫂子轻松一点,二来……效果绝对比你方才练得庄家把式强。”
“我练得有那么差?”陈四郎听出她的嫌弃意味,不服的反驳,“我只是刚开始练。”
“下盘不稳,脚下无根,碰上高手……你就是被擒拿的命,增强体力还不如多做一些打水砍柴的活儿。”
慕婳背对着陈彻摆了摆手,“要不就多读几本书,留下点锦绣文章,铭传青史。”
“你没有习武的天分,想要文武双全,等下辈子吧。”
第四十五章 偶遇
慕婳背影潇洒般消失在门口,陈四郎原地站了半晌,愣是没想过去送慕婳。
“她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陈小妹愤恨不平的嘟囔,双眸却闪烁着一抹失落,慕婳都没有看她,只同四哥说话!
“四弟。”
“四郎,快放下,水桶我来提……”
在陈家人诧异惊讶的目光下,陈彻踉踉跄跄提着盛满水的水桶向一旁的水缸走过去。
几人飞快跑过去,他抬手阻止,咬着牙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提水,将水倒入水缸后,长出一口气,慕婳也是做惯提水的活儿,小小的慕婳只怕没有水缸高就要负责一家人的用水……莫名陈彻心头一痛,倘若他是慕婳,肯定比以前的慕婳还要偏激过分,死命报复永安侯府。
陈母犹犹豫豫的开口,“四郎,你别听慕婳的,她没按好心,这些粗重的活儿让你嫂子做就是,你的手是拿笔写文章的。”
“是啊,四弟,我们能应付。”陈三嫂赶忙接口,“科举将近,你别为家务杂事分心,爹娘盼着你高中,况且你胳膊的伤还没好利索,本当静养的。”
陈彻背对着几人,轻轻叹息一声。
又被慕婳说准了!
她好似长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眸子,清澈温柔,令人无所遁形。
“四郎爱吃的补品还在火上炖着,我这就去取过来。你快进屋歇息一会儿,看看书,做做诗都好。”
“三嫂,你放手。”
陈彻用力扯开三嫂,不让她在靠前抢夺手中的水桶。
“四郎……”
女子面带一丝委屈茫然,楚楚可怜,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有些话,我该同两位嫂子说一说。”
陈彻下定决心,转身面向站在院子里的亲人,“爹娘,皇上鼓励寡妇再醮,她们还年轻,不该为兄守寡,亡兄又没留下血脉子嗣,不如放她们嫁人去。”
“四郎,我……我不改嫁,是不是慕婳同你说了什么?她想报复我是不是?”
“三嫂?”
“你闭嘴!”
陈小妹彻底呆住了,面目狰狞的人就是她记忆中温婉善良的三嫂?以前三嫂不曾喝止过她,待她很温柔和善的。
陈彻淡漠的说道:“头嫁由父,再嫁由己,我们陈家不会强迫你改嫁,但我会同官府报备一声,圣上新政之一便是可以去衙门记录寻求改嫁的寡妇姓名,由官府安排改嫁事宜,于你和于陈家都有好处。”
一旦闹到官府,她就成了赖在陈家不肯改嫁的女人,对她的名声有损,陈彻更不可能娶一个这样的女人了。
“四郎,你忘了我是如何待你的,你说过许诺我永远留在陈家。”
“我是说过,然我说那句话时是把你当做嫂子!”
陈彻冷冰冰的,显得很是无情,丝毫没有因女子可怜哀求而动容,转身对看呆了父母道:“倘若你们真正为我仕途着想,尽快安排嫂子改嫁,或是放她们大归。”
“四郎……”陈母舍不得家里少了使唤的人,“安排她们再嫁,咱们还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着实是……拿不出银子,不如等你高中后再说,到时候也能找个更好的人家。”
她希望用缓兵之计慢慢软化四郎的态度。
一旦四郎今年中不了,她还能继续使唤儿媳妇几年。
四郎高中,陈家就能跻身望族豪门,富庶起来后她完全可以买奴婢使唤,也就用不上她们了。
“爹娘不知,科举亦要查看品行,长年同寡嫂同处一室,上官许是认为我品行不端,做得再好的锦绣文章,考官都可罢黜。”
陈彻知晓怎么说才能让父母听自己的,继续说道:“人心险恶,爹娘本就不是个精明的,耳根子又软,这才出了我同慕……慕小姐的婚事变故,咱们家已经成了宛城的笑柄,你们还想让我名声更差一层?况且万一有人因不想我高中,放出我同寡嫂不清不白的流言,或是你们又因眼前的银子被谁利用了,做出一些我同她的亲密举动。”
“那样的话,儿子可就真没法子参加科举了。”
“您也不想我苦读十余年就这么……这么……”
陈彻的话语令陈母陈父打了个哆嗦,陈母犹豫问道:“有这么严重?你没吃过亏啊。”
慕婳又说对了,他把一切的困难都背在身上,反倒令父母不知前途艰险,再放任下去,见识浅薄的父母一定会拖自己的后腿。
还有小妹和小弟也当多用点心思教导。
“我慢慢同您两位详说。”陈彻率先走进正堂,坐在慕婳坐过的椅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香气。
慕婳一颦一笑宛若还在眼前一般。
陈彻慢慢握紧放在桌上的书卷,那卷书是她拿过的,还赞他的字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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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城疾驰马车中,慕婳剥着栗子,望着外面春光明媚,上清水秀的景色。
官道两侧种植一派垂杨柳,柳叶随风轻轻摆动,宛若少女纤细的腰肢,柔软轻盈。
“就这么放过陈家?”胖丫愤愤不平,“就算他们不是主谋,可也没少败坏您的名声。”
慕婳回头看了气鼓鼓的小丫头一眼,笑道:“宽恕是一种美德。”
“小姐……”
“然我永远无法具备这项美德啊。”
慕婳遗憾般耸了耸肩,轻声道:“最难还得是人情债,我要陈四郎背负一辈子,替他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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