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小半月前仓促地调走的那批粮食,为何会赶在半夜被仓促运出城?那日在宣眺楼的接风宴上,刘四明明是点菜的那人,可见与这刺史关系匪浅,为何之后又无过密交集?还有姜家,为何在新刺史赴任后,便如人间蒸发了般?还有那刺史府上,人员不齐,姨娘当家,连个孩子的影子都看不见。
躺在扶书特意熏暖了的被褥里,小腹上捂着的暖融融的汤婆子似乎将里面的寒意都驱得一干二净,连那刀搅来搅去的疼痛都被连根拔了。
傅挽脑子没清醒多久,就整个陷入了梦乡。
扶书将姜茶端来,走到软榻前发现傅挽已经睡熟了,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傅挽这一觉就睡到了次日凌晨。
天都还没亮透,却听见窗户上传来了“噗哒噗哒”的声音。外面热闹得厉害。
傅挽起身拢了衣服去推窗往外看。
鹅毛大的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冻得她一哆嗦。
扶书惦记着她睡早了会早起,在耳房里听见响动就匆匆起身收拾好过来,正好瞧见傅挽将脸探出窗户去,仰着头让那雪花扑在她的脸上,嘴角还带着笑。
雪花的颜色晶莹剔透,落在她脸上,居然也不知道是谁更晶莹洁白些。
昨日傍晚回房后,傅挽就将脸上的妆容卸了。
这会儿没有专门加粗的眉毛,没有精心勾勒出来脸部轮廓,也没有那个制作精妙的假喉结,看着完全就是个峨眉大眼的女娇娥模样。
扶书快步过去,将她落下来的被子往上拢了拢,“您别又着凉了。”
傅挽转头朝扶书一笑,方才用脸接雪时露出来的女子娇态在这一笑间变为男子的舒朗大气,恍若朝阳,灿若烟霞。
似乎她挥挥衣袖,便能辞去红尘,做个落拓侠客。
“扶书,我昨晚睡前突然想到,我原先就给那刺史大人挖了个坑。”
傅挽三言两语地将那天去刺史府拜访时随口扯的谎说了,坐在铜镜前笑得颇有三分得意,“如今我就说,是那幽客居士让我去送粮的,我也没法子。”
不然,在刺史将人拒之城外无动于衷时,她上赶着接济,就真是打脸了。
扶书瞧见她开心,嘴角也被她带得沾了笑意,“爷就一个劲编排大爷吧。”
“大哥才不会在意这个,他知道了也不会同我计较。”
傅挽收拾完毕,先起身去吩咐人运粮,让扶书去将傅七和傅十都从被窝里拖出来用了早膳,整装之后,连带着自告奋勇要来的傅九一块儿,出了城门外。
守城门的还是前刺史的那波人,间隔着能看见几个生面孔。
傅挽早就与他们相熟,甚至还去过其中一两个的家中用过饭,下了马车好酒好肉地递过去,又挨个给了十两银子,大摇大摆地带着车队出了城门。
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城门外的境况比她所想的还要糟糕许多。
看见这队就差没打个旗子说“来吃我”的车队,围上前的人比傅挽预估的少了许多,倒是显得她这边带的那些人高马大的家丁们有恃强凌弱之嫌。
傅挽看了几眼,伸手将一个布袋往傅七脖子上一挂,拍了下他的小肩膀。
“去,跟扶琴去给人发吃的,瞧见情况不对就早点跑。”
傅七一点头,迈着小短腿跳下马车,从布袋里掏出早上厨房刚加班加点做好的细面炊饼,就近塞给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你吃,可香了。”
小姑娘身侧还坐着她抱了个一岁多的女娃娃的母亲,闻言就抬头朝那母亲看去,眼睛里全是对那细面炊饼的渴望。
傅七拔高了小嗓音,在安静的城门下听着格外响亮。
“这是我六哥让人专门给你们做的。你们别怕,我六哥就是来给你们送吃的。”
那小姑娘终于将信将疑地把炊饼接了。
就近闻到那股麦香味,饿了三四日的肚子和脑子瞬间就下了最直接的指令。小姑娘掰开大半个递给阿娘和妹妹后,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
看着她吃得高兴,傅七脸上也带了笑,转头朝他六哥喊话。
“六哥,就吃饼太干了,咱们的粥好了吗?”
傅挽站在车辕上,围着狐裘斗篷,看着就是个富得流油的冤大头。
要不是她带的家丁实在多,起到的威慑作用大,早就被人一拥而上扒皮了。
听见傅七喊话,傅挽转头指了下已经架起了简陋的灶台在煮粥的一排家丁,“粥是快好了,就是喝粥的人,队伍还没有拍好。”
这一问一答,若是再反应不过来,那些人就真是饿傻了。
一时间奔涌而来排队的人摩肩擦踵,好些个还将前面的人推倒,意图抢到最前方去,被站在车辕上的傅挽伸手一指,下一瞬就被家丁扔出了人群外。
接连扔掉几十个人之后,队伍终于按着顺序排完了。
米粥的香气也被大火催熟出来,让队伍中的人不停地吞咽着,双眼放出光亮。
施粥的队伍随着一碗碗热粥和炊饼的出锅而在减少。
傅挽站着瞧见了城门上闻讯而来的一堆人,转回头来笑了声,清了下嗓子,又准备唱出大戏,将更多的人拖下水。
“诸位!”
她一开口,在喝粥吃饼的人就转过头来看她。
“我傅家的粥好不好喝?”
人群稍安静了一瞬,随着几个反应过来的人或高或低地说着好喝的声音,最后连成一片,连城门里半个城都能听见,“好喝!”
傅挽笑得眉眼舒朗,再问,“我傅家的饼好不好吃?”
这次反应更快,异口同声,“好吃!”
“明年的粮食,便宜给我傅家好不好?”
群情激奋,声势浩大,“好!”
“明年的地,都先给我傅家种行不行?”
众人中虽也有看出了她的意图的,但此刻腹中饱暖,周遭人情绪激昂,昨夜大雪骤降的死气沉沉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余下的尽是满怀的对明年的生机。
数千流民呼呵而起的声浪,几乎要将杨州城的天都捅破。
“行!”
傅挽忍住捂耳朵的冲动,转头看见车下一排三个小鬼都双眼晶晶亮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孺慕和崇拜,让她的虚荣心在瞬间就膨胀开来。
她站在车架上,笑得意气风发,朝小鬼们摊开双臂,“六哥六不六?”
傅七九十都听不懂“六”是什么意思,但刚才那一遭下来,他们也听出了其中规律,以傅七的大嗓门为开口,大喊了一声,“六!”
“六哥简直天下第一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问一句,六哥六不六?
第12章 弹尽粮绝
在城门口忙活了一中午,傅挽一进城门看见余持重时,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她也不收敛脸上的笑,走过去就朝余持重深深一揖,“这里流民甚多,傅六都要带上许多家丁才敢出门,刺史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余持重脸上笑着,后槽牙都要咬烂,“傅六爷这是在做什么?”
“诶?”
傅挽脸上露出个疑惑神色,万分诧异地看向余持重,“余刺史不是知道吗?”她降低了音量,稍稍靠近几分,“这就是那个幽客居士搞出来的事儿。”
她朝余持重挑了下眉,大冬天的,那扇子不要摇得太得意,呼啦啦的冷风都往余持重脸上扑,“正好那劳什子居士不要名,我傅六可不能浪费了这便宜。”
余持重日理万机,各种事务筹备在即,早就将傅六连人带事都抛到了脑后,这时候要不是傅六坏了他的筹谋赶过来,走在大街上都不认得她是谁。
只是她提起来,他还真想到了那个拿了傅六的粮仓的幽客居士。
余持重艰难地将心中的那口恶气忍下。
原本在他的筹谋之中,将这些流民再在城门外关四五日,他们就会为了求生而不折手段,那他的军队就可以再次扩员,借着天灾之便,光复大业指日可待。
但如今,傅六给了这一线生机,他们怕是再不敢提头卖命了。
余持重只觉后槽牙都要咬得发软,面对面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傅六,偏还有装出大度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人开城门。
“傅六爷却是和本官想到一处去了,本官今日也是让人来开城门的……”
傅挽与他客套了几句,看着城门被打开,门外的流民一拥而入,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转身就上了马车。
车里熏着暖炉,与车厢外简直是天壤之别。
傅挽坐着想了下刚才和余持重的对话,低头叮嘱家里的三个小宝贝,“从今日起,你们都给我待在家中不准出门。”
她摸了下满脸疑惑的傅七的头,“六哥这次,怕是将刺史惹怒了。”
然而暴怒的并不只有刺史一人。
镐都正中的皇城里,议事殿上,平时在外要风要雨的几位重臣或站或跪,被上首已经怒不可遏的辰王训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谢宁池将手里查出来的报告往桌上一砸,气势携带着威压,吓得人一哆嗦。
“这就是你们给孤说的,年年考评为上等的能臣?”
包括小皇帝在内,议事殿里每一个人敢应声。
“善,善,善。”
谢宁池连说了三遍,语调一次比一次更怒,“一个锦朝遗党,与我曦朝血海深仇不同戴天的人,居然考了二甲进士,在地方坐到了从三品的位置!瞒了天灾抢了粮草屯了私兵,三省六部一台居然无一人知晓,还要靠着孤的两封私信推测!”
谢宁池真是怒极了,一不留神就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孤养你们,还不如养一位老友来的贴心!”
放在往常,辰王这句大不敬的话,早就被言官拖出来重复一百遍了。
但眼下辰王暴怒,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若真没有辰王所得的那两封信,他们怕是真对江平六州的接连天灾一无所知,非要等到叛军都打上门来了,才措手不及地仓促应战。
“左令史。”
谢宁池从暴怒中冷静下来,点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吏部小令史。
“这次余持重的身份是你查出来的,有功当赏。孤便升你为右散骑常侍,即日起入中书省,商讨日后对敌事宜。”
从吏部令史到右散骑常侍,官职由从五品下直接跳到了从三品,七级连跳。
众人看着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下连叹了好几口气。
带到辰王将诸般事宜吩咐完毕,众人成群而出时,吏部尚书就稍滞了脚步,待到新上任的右散骑常侍走到他身侧,低声嘱咐,“你既是我吏部出去的人,日后行事便宜两三分,方是顾念常伦。”
左莫离脚步一顿,停下转身朝吏部尚书鞠了个大躬。
“臣在吏部,尚书与臣可从无交集,哪有常伦可恤?”
他抬起头来,看见吏部尚书脸上绷直的嘴角透露出来的不悦,又深揖一礼,“小臣当年在书院读书之时,曾得夫子教诲,当官为名,也需名至实归。”
寥寥两句说罢,左莫离一震衣袖,却是提前吏部尚书几步,快步离去了。
议事殿前的这一遭,自然瞒不过辰王的耳目。
谢宁池听着人完完全全地重复了,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丢,“也算这次没让孤走眼。”
他略一顿,又多问了一句,“他曾就读的书院是哪一处?”
来回话的是谢宁池天字十卫里的二卫天寅,板着张没有神情的棺材脸,平稳地将那个被兄弟们在私底下笑了数十遍的书院名号说了出来。
“有才书院,在榴州的青翠山下。”
谢宁池原本去拿奏章的手一顿,眼里浸出点单薄的笑意,挥手让天寅退下,半途中一顿,又将走开两步的人招了回来。
“让人私下去查,这有才书院的院主是谁。”
天寅退下后,书房里就只剩他一人。
谢宁池伸手从桌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檀香木盒子,里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信件,信封上,写着的都是飞龙走凤的同个名字——小金宝。
他的手指在那些信封上滑过,停在了某一处上。
不用启封,他都能记起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衣兄,日后我若是办个书院,那定要将它起名为“有才”,书院有才,在书院里读出来的人就更有才!
当时他还写了封信回去嗤笑她的俗套,并友情附赠了好些个名字。
不料当日一句笑言,如今真有人将它实现了。
远在杨州的傅挽可不知自个的黑历史又被笔友翻了出来。
她这会儿正趴在床上,心疼地算着账,越算越觉得心口被剜了肉,翻了个身趴在软榻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疼。
“爷的银子,爷的粮食,爷的小心肝儿啊!”
今日陪在一侧的是扶琴,这会儿正低头擦着袖箭,压根没在意她的瞎嚎。
傅挽演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来捧场,又坐回来继续算账,过一会儿就嘶一声,好像身上真有那么一个巨大的伤口,让她无时不刻地感到疼痛。
治好了这个疼痛的是扶书匆匆进来,禀告她的一个新消息。
“六爷,城中各家都在门口开设了粥铺接济灾民,那邱家更是用比往日更便宜的价钱招了不少擅于织造的妇人,连往日用不上的那几十张织机都用上了。”
明明是她家六爷开的头,先前那两三日更是只有六爷在养活那数千灾民。
但如今各家都插一脚,好像这事就是大伙儿一般做的似的。偏那邱家又最先拿了好处,指不定在人后怎么嘲笑吃力不讨好的六爷。
扶书满脸气愤,傅挽却丝毫不动怒,抓着笔将剩下几笔账都算完了。
“树大招风。既然旁人都上了,咱们适当往后退退,能藏在人群里自然最好。”
当日,在城里七八个施粥点接连搭建起来开始施粥后,傅家大门洞开,穿着厚棉衣的傅六爷站在门口,苦着脸表示傅家存粮不够,每日供粥量相应减少。
围堵在傅家大门外的人群一顿喧哗,辱骂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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