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乐道:“到底是你的三姐姐,得闲倒要回去看看才是。我又听说,桓府似乎想做主把她嫁到要远去潮州的一个小官,这自然是委屈了她,兴许这次她一时想不开就是为了这门亲事。”
纤秀眉端一挑,却仍不动声色地笑道:“这个该不至于的,先前郦大人也不过是个官职卑微的,三姐姐都并没有瞧不起他呢,这次绞头发之类的,也必然跟这个没什么关系。”
李长乐愣了愣,旋即说道:“这个不一样,郦大人毕竟是在京内,那个若嫁了,这一辈子再见面只怕难了。”
纤秀掩口微笑,声音和缓:“殿下实在是仁心慈和,这些事我祖母自然也都想到过了,她既然肯应这门亲事,必然是那求亲的人有可取之处,三姐姐嫁了他兴许会夫妻和合,祖母大概是为了三姐姐着想,所以也不必惦记着能不能时时刻刻相见了。倒是难为太子殿下替他们想的周到。”
李长乐望着纤秀,他先前那一句“这辈子”,其实并不特指的桓老夫人等,也许还有他自己在内。
可纤秀却像是没听出来,反这样满怀感激似的,倒是让李长乐有些无从开口。
“其实,那小官我也见过,实在不算出色。”李长乐想了想,“三姑娘那样的人品性情,该配个更好的才是。”
纤秀看他:“难道太子殿下有更好的人选?”
李长乐停了停:“我……”他犹豫地看着纤秀,心里那个想法翻翻滚滚,终于无法再忍,“阿秀,我、我想……能不能也让三姑娘到东宫来?”
纤秀闻言,心里一凉,同时大怒。
纤秀自然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对桓素舸的那份心意,先前太子旁敲侧击,她只装愚不知罢了。如今听太子终于说出这句,一怒之下就要发作起来。
然而……
转念一想,纤秀又生生压下心头怒火:“殿下……是厌弃我了吗?”她的眼睛红了,原本是因为愤怒。
“当然不是!”李长乐忙否认。
“既然不是,怎么又突然这样说,桓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如今,连三姑娘也要到东宫,当个侧妃吗?”
纤秀声音柔柔的,说的话却绵里带针。
李长乐咬了咬唇:“我只是觉着,三姑娘那样的人物,竟要远嫁,竟逼得她要遁世……于心不忍罢了。”
纤秀含泪点头:“太子殿下先前本该娶三姑娘的,偏偏取了不起眼的四姑娘,如今是后悔了。若真的怜惜三姐姐,那不如就休了我,再另外娶她,免得就算这会儿娶进来,也不过是个区区侧妃,岂不是委屈了人家。”
李长乐忙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这个?我没有那个意思。”
纤秀道:“殿下虽没说,我却……”说到这里,突然弯腰,捂着肚子面露痛色。
李长乐起身道:“怎么了?”
纤秀慢慢抬头,眼中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含泪说道:“本来想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先前见您为军情焦急,不敢就说出来……没想到您不只是为了军情着急,还为了人……”
李长乐低头:“到底是怎么了?”
“早上因觉着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才诊出来,”纤秀吸吸鼻子,忍着哽咽:“我有了身孕了。”
李长乐瞪大双眼:“这、这是真的?”
纤秀道:“这还有假么?可如果太子不待见我跟这个孩子,那……”
“不要乱说,我哪里不待见了。”李长乐忙安抚纤秀,又见她眉头微蹙,想到她竟有了身孕,心里格外喜欢,感慨之余便道:“我、我先前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别着急,好生养身体最要紧了。”
纤秀轻轻靠在太子殿下身上,叹道:“殿下也要好生保重身体,虽然国事要紧,殿下的身子也最要紧,我跟孩子的性命,可都在殿下的身上呢。”
李长乐拥着纤秀,拧眉点头。
***
这日桓玹入夜才回来,期间锦宜担心,派人去看在何处,起初是在内阁,后来听说进了宫。
锦宜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直到他带了一身寒气回来,看见他的人,才算放心。
桓玹更衣洗漱,听说今日莫夫人来访之事,便问起来,锦宜也如实说了。
锦宜笑道:“我没给你们这位大太太脸,她也还毕竟是大嫂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桓玹的脸才洗过,明净如玉,微笑的模样顾盼生辉:“我不高兴的是,她竟找上门来,有没有叫你生气?”
锦宜越看越觉着喜欢,便哼道:“我才不气呢,气坏了正合他们的意了。找我比找你好,她那样胡搅蛮缠,若缠着你哭天抢地的,像是什么样儿,且有些话你是不好说的,我却不管那么多。”
桓玹走到跟前儿,拢着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
锦宜舒心地靠着他,又缓缓说道:“我就是讨厌,你敬她是嫂子,她却把你当作了债主。只要她的心不足,这债不管你怎么还,也终究还不上的,以后可别这么着了,做尽好心的事,反落了无限抱怨。”
桓玹听了这句话,心头却如同雷驰电掣,细想“债主”两个字,入骨三分。
他原本可以为了桓琳死,所以为长房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没想到反让人错会了意,的确,大概对大太太来说,得是他替桓琳死了,才算是终于还了债。
桓素舸所做的种种,多半也有莫夫人教导之功,如果做母亲的自小在耳畔屡屡教导,说她的父亲是给桓玹害死的,那桓素舸心里对他这个三叔会是怎样的怨恨?行事那样扭曲不可理喻,大概也有这个缘故。
锦宜知道这对桓玹而言毕竟是一桩心病,便不再提这个,又问:“你今儿去外头干什么了?”
这本是随口的问题,谁知桓玹看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锦宜不由心动,抚着他胸问:“怎么了,不能说么?”
桓玹方道:“今儿兵部又有两份急报……所以朝中的人都有些着急。”
锦宜忙问详细,桓玹只得说了。锦宜听罢心惊:“该怎么办?这一次他们来的怎么这样早呢?”
东极岛返回路上,她隐约听路人议论过两句,只是也不大相信,直到谭六跟桓玹禀报的时候才明白是真。
桓玹道:“我也正在想这其中的症结。阿锦,今天……”
桓玹犹豫了会儿,把她抱起来到了里间儿,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说道,“虽然说,我早就对这件事做了预防,却想不到他们来的比预料中快这许多。你虽不懂国事,但这种打仗军情,是瞬息万变的,就算我做了筹谋,也难保万无一失,而军情又关乎着国家安危……”
锦宜默默地听着他说,听他耐心地说了这许多,心里更加觉着不安:“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桓玹停了停,道:“我是想说,我、我必得亲自过去一趟。”
“过去哪里?”锦宜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就认,非得他亲口说出来才确信。
桓玹道:“我得去北疆一趟。”
锦宜听了这句,猛地将他推开:“你说什么!”
桓玹道:“阿锦你别生气。”
锦宜瞪了他片刻,站起身来,转身往外就走。
桓玹忙转过去,不敢强拉她,就拦在她跟前儿,张手挡住。
锦宜走不出去,便道:“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去哪儿?”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别赌气使性,小心动了胎气。”
锦宜举手在肚子上一拢,却又不禁动恼:“你还记得这个?你关心他什么?你都要去了,又要扔下我们了!你倒是放心!”
说着说着,眼睛不觉湿润了,忙转开头去不叫他看见。
桓玹道:“阿锦……”
锦宜推开他的手,赌气仍说:“你既然要去,那我就回郦家去。”
这会儿沈奶娘正进来送汤,见状一愣,不知如何,锦宜索性道:“奶娘,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奶娘吓了一跳,不敢答应,只看桓玹。桓玹向门口示意,奶娘忙悄悄退了出去。
锦宜皱眉:“你还拦着我干什么?现在你不是得忙于国事?又何必回来?就像是以前那样住在内阁,一住几个月的岂不干净?”
桓玹见她突然又翻起旧账,又有些笑,又是心酸。
锦宜原本并没想过前世种种,突然这会儿碰到她的逆鳞,那种种便又猛然浮现,锦宜道:“你更加不用跟我说要去这里那里,三爷决定的事,从来不必跟别人商议的,你从来都是想做就做,无法更改的,不是吗?你走你走,你不走我就走。”
桓玹见她发作起来,索性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住。
锦宜原本十分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觉着安稳而牢靠,但一想到他要去北疆,仍让她面对那生死未知,两地牵挂,这怀抱自然也不可得,便挣道:“放开!”
桓玹突然说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在秦关,粮草断绝,城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民众兵马饿死。”
锦宜一愣。
桓玹声音沉缓:“那次我在城内巡视,我看见一个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妇人没有吃食所以没有奶水,那孩子已经饿的……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锦宜不禁屏住呼吸。
桓玹停了下来。
他深深呼吸,才又说道:“你可知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什么?我当时……想到的是你,我竟突然觉着恐惧,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陌生妇人,而是你,我绝不能让那种情形出现。”
锦宜咬着唇,泪却从眼中滴落下来。
桓玹道:“阿锦,现在也是一样,军国大事不是儿戏的原因,因为不仅关乎了国家的存亡,更关乎其中每一个臣民的生死安危。我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
锦宜无法回答。
她知道桓玹说的都对,但仍是无法面对他离开的事实。
“阿锦,”桓玹最后道:“相信我,这次,咱们一家都会安然无恙。”
***
虽然桓玹说的十分透彻明白,锦宜却仍是不想理他,本是赌气要回郦家,因被他拦着不放,就回到里屋,上床向内卧倒。
桓玹见她生气,晚饭也无心去吃,随着进了里屋,到床边看了会儿,唤了两声,锦宜也不回答。
桓玹转身到了桌边,缓缓落座,却见面前的针线簸箩的旁边搁着一个裹起来的布包。
他信手拿来,轻轻打开看时,整个人心头猛然一震。
这里头的,竟是一件没做完的婴儿的小衣裳,精致细巧,针脚绵密,正是锦宜的手工。
桓玹眼睁睁地看着这件衣裳,就像是心头最软的地方给猛然击中。
他愣愣地望着这小衣裳,想到前世,想到今生,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什么军国大事,他不要再离开,横竖一刻也不想离了她身旁。
桓玹起身到了床边,从背后将锦宜轻轻抱住。
“阿锦……”他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我、我不走了,我不管那别的……”他嗅着锦宜身上的淡淡香气,不顾一切地说:“我只守着你,守着你跟孩子。”
锦宜原本冷冷地闭着双眼装睡,也不想再跟他说话。
突然听了这句,才蓦地睁开双眼:“你……你说真的?”
桓玹应了声:“真的。”
锦宜动了动,桓玹会意地松开手,锦宜就翻身面对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锦宜看他眼圈微红,心里一怔,微微起身,果然看见了桌上的小衣裳。
桓玹重将她搂入怀中。
锦宜本能地往他怀里贴了贴:“三爷,我做的好不好?”
桓玹温声回答:“好的很,这孩子一定会喜欢。”
锦宜心底喜悦而酸楚,就哼了声:“我做什么你都说好。”
他理所当然地口吻回答:“那当然了,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锦宜偷笑,过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真的愿意留下了?”
“愿意。”
“真的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真的。”
思忖半晌,锦宜抬头:“那你告诉我,前世……在北疆,到底是怎么了?”
第131章
锦宜的一句话, 让桓玹的眼前,又出现那茫茫地雪原。
似乎他并不是在长安这裘暖玉香的锦帐之中,而是身在那一季永不会结束的寒冬。
透骨的北风每次扑面吹来,都像是无形的锯齿钢刀, 要把人的精气神、甚至肉身刮割干净。
他的耳畔响起了北风呼啸而过的声响,马车缓缓而行, 马蹄声跟车轮骨碌碌的声响似乎永不会停。
而前路似乎也永无尽头。
从在秦关听八纪说了宫里的事后, 桓玹吐了血。
那口心血像是也汇集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魂,自此后整个人便沉默异常。
大概是因为先前缺粮, 习惯了水米不沾,如今就算米粮已经运到,桓玹每天也只不过喝两口米汤而已。
这段日子的苦守本就已经熬得形销骨立, 如此下去,更是瘦脱了形, 早不是当年那个绝代风华皎若玉树的辅国大人,若这会儿明帝照面看见,只怕都不会认出是谁。
边疆的事交付兵部跟内阁所派的人料理,八纪陪着桓玹回城。
一路上桓玹只字不发, 也并未恢复饮食,八纪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都没有效用。
那双眼睛也不似原先般顾盼神飞, 暗淡的像是星陨之后的晦暗死寂。
包括八纪在内,所有近侍死忠的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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