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有一排矮矮的营房,在雪花中几乎不可见,士兵们围着营房进进出出,负责人过来见顾临宗,脸色沉重。
“少帅,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收敛阵亡将士遗骨,请您指示。”负责人是个精壮汉子,言语利落。
顾临宗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拍了拍他肩膀,同样惜字如金:“同去。”
负责人哎了一声,转身去营房里拎出个瘦小的少年人,那年轻人缩在一件破旧的灰棉袄里,头上带着棉帽,鼻子通红,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躲闪。
顾临宗见多了这样的下层人,并不以为异,只把目光投向负责人。
“这孩子是附近的民人,之前负责给这边送菜的,东洋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主动过来帮忙做饭,现在……唉!可以说是刘立三他们团最后一个人了。”人到中年的汉子叹了口气,见惯了生死的脸上没有什么恨憾,只是有些唏嘘。
听到他的话,少年嚎啕大哭,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凄厉尖锐:“刘团长!付班长!大高,炊事班……都死了!”
跟随顾临宗的副官都皱起眉头,但见顾临宗都没什么表示,也就没抢着出头。
把马放在营地,一行人徒步进山,气氛沉默而压抑,在战场映入眼中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漫山遍野都是尸横枕藉,穿中都军的灰军服的,穿扶桑军的黄军装的,剩了半截的、没了头的、纠缠在一块儿的,雪从天上扑下来,盖住了炮火烧灼过的地面,却遮不住斑斑血痕。
只是靠近这片战场,鼻端就好像能闻到未散的硝烟味儿,只是用眼一看,当日的惨烈战况仿佛就在眼前。
顾临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冷得彻骨。
那少年本来抽抽搭搭的跟在他们身边,一见这人间惨象,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惨叫,发狂般地扑过去,一具具翻找着尸首,状若崩溃。
随行人员立刻开始收敛遗体,己方的收到宽大的担架上,妥善摆好,敌方的堆在旁边,预备一会儿掩埋。
略走几步,脚下就是一只手臂,被刀生生砍离了身体,切口整齐,顾临宗弯腰拾起断臂,身边人刚要上前劝谏,他低声吩咐道:“这些残肢,凡是能收集的,也尽力收起来吧,到时候一并埋了。”
命令传递下去,尽管增加了工作量,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顾临宗脱下军帽,挽起袖子,跟工作人员一起收敛烈士遗体,一干就是大半天。他都上手了,他的随从们也不好干看着,只好跟着干活儿。
到了下午,终于干得差不多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山角,向这个悲惨的世间洒下凄冷的光线。
阵亡将士的遗体整整齐齐摆在大担架上,小山似的,担架排成一排,煞是壮观,又令人心下悲凉不已。
一小块平坦的空地上放了整鸡整猪、枣子、橘子、苹果等,堆在盘子里,几乎冒出了尖儿,一只硕大的香炉摆在中间,那少年头上绑着白布儿,哭得嗓子眼儿要冒血,顾临宗拈了三柱香,拜了三拜,身后众人一齐下拜。
他把香插进香炉里,转过身,沉声道:“烈士英灵不远!我们必将承继前人遗志,抗击外侮,九死不悔!此志,共勉!”
众人只觉心里一股寒意直冲脊髓,激动得浑身哆嗦,大声应道:“是!抗击外侮,九死不悔!”
没几日,山下挖出十几个大坑,烈士遗体依次下葬,填上土,坟前竖起碑,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盖棺定论了。
军中又去附近找了几个和尚道士,过来做了七日水陆道场。顾临宗深受西洋影响,并不很信这些东西,却也没阻止。
不过是活人求个心安罢了,有什么可非阻止不可的。
正当他觉得事情都已经办完,可以启程回家的时候,又一场大雪在夜里飘然而至,阻断了归程。
这天傍晚,就在他坐在烧着火盆的房间里喝酒时,副官探进头来,笑道:“少帅,有人来看你。”
他脸上的笑意太过古怪,混杂着暧昧的打趣,顾临宗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斟自饮:“谁这个时候儿来?”
副官就嘿嘿一笑,说:“徐小姐。”
他微愣,本不想见,想起她一个女孩子,过来何其艰难,心就软了软,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下一刻,徐玉婷携着一身寒气进门,一件大红羽纱斗篷兜头罩住她全身,她从斗篷里钻出头来,解开下巴处的系带,脸色冻得都有些青白了。
她甚至没有多加注意自己的状况,第一眼就看向了顾临宗。目光接触到他俊美忧郁的面容时,满心的柔情几乎让她化作一地春水。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了?”她脱下斗篷,走向顾临宗,笑容明亮,双眸清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让她浑身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见顾临宗不答,她笑容不减,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自然如闲话家常:“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看看烈士埋骨之地。”
顾临宗不耐烦地一皱眉,就要叫人带她出去看阵亡将士墓,徐玉婷也算摸到了他几分脾气,生怕被他赶出去,咬了咬唇,道:“牺牲于此的将士,大多出身贫寒之家。刚刚打完仗,大帅府的财政怕也不宽裕吧?这么多人的抚恤,要一下子拿出来,只怕也难。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为你分忧。”
顾临宗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抬头道:“你说。”
第80章 烽烟佳人25
遥远的东北, 天气已经冷得滴水成冰,大雪下了一夜, 铺地成毯,夹杂在风里的雪花粘在檐下的冰棱上, 晶莹可喜。
秋露正独自坐在饭厅里用早饭, 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雪中走来几个人。
雪积得太厚,佣人们一早起来,也只是清开了一条小径,青石板上还有浅浅的雪印, 空气透骨的寒, 也透骨的香。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一个儒雅清瘦的中年人低声感叹。
走在他身边的一个美丽少妇笑道:“梅校长又有诗情了。”
中年人笑了笑,他说话的声调低缓, 有些温柔的味道:“现在都做新体诗,谁还做旧体诗哟!再过一代人, 人们怕是连旧诗的体制都忘啦。”
他是原京华大学校长梅久祯,政治上是新派人物, 学术上却推崇旧体诗, 与他搭话的这少妇却是秋露的闺友张雅静。
京城沦陷时,张雅静正随夫在外, 她丈夫在冀省做个小官, 后来扶桑人的势力扩张,她丈夫也丢了官, 听说东北在姜家的治下安定,一家人便搬来东北过活。
姜家自有自己的人才储备,她丈夫这个使钱买来的官儿没了用处,一时间,一家人竟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幸好姜少帅鼓励妇女走出家庭,张雅静便出来做事,在东北的文化界小有名声。
她裹着一条深红色围巾,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三绕,几乎把脸也埋了进去,一路走过来,几乎冷得没了知觉。
姜家的佣人把他们带到廊下,让他们在这里等着,自己进去通报。
张雅静也许久不见自己这个朋友了,好奇地往内觑看,只听到一个冷淡如冰雪的声音:“不懂事,还不请梅先生进来。”
她听得微有吃惊,秋露并不是姜家正经的小姐,如何能这样大喇喇的训斥姜家的下人?
门开了,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柔和又轻淡,使人微醺,苏秋露坐在饭桌后,笑道:“梅先生,请坐。”转眼看见她,也喊了声,“雅静。”
梅久祯出了名的潇洒人物,在佣人搬来的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笑道:“叨扰了,苏小姐,不知你还在用餐,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他的目光自然地溜到秋露的脸上,这样正面一看,越发能看出她五官的精致清丽,那眉眼之间蕴含着山水灵气,她的背贴合着椅子,曲线姣好,一脸大病初愈的苍白,肤色带着瓷器的清透,像是锦绣绮罗堆起的一个美人。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几样粥菜,稀饭熬得水米交融,配粥三样小菜,一样是木耳拌笋丝,一样是辣白菜,一样是切得极薄的酱牛肉,不远处放着一碗银耳雪梨羹,都是极家常的东西。
秋露平静地拿勺子搅了搅粥,悠悠道:“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时间有限,吃了饭还要去办公,只有这段时间能和您见面,有什么要紧事儿,您就说吧。”
听了这话,梅张两人都是脸色一变。
刚打完了仗,西北军死伤不少,有儿子牺牲在战场上的人家一片哀痛,为此,尽管临近年关,姜重嘉也不得不离家,去各地慰问烈士遗属。
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是,姜大帅九死一生脱险,回到大本营后,就有些疑神疑鬼,姜大小姐又不会放下身段哄人,父女之间竟日复一日的生疏起来,有下属建议姜重嘉向姜大帅剖心释疑,姜大小姐垂泪说“至亲相疑至此,纵富贵已极,终无意趣”,就避了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姜大小姐出外抚民,手中的大权竟然下放给了苏秋露。苏秋露何许人也?不过是姜重嘉认的干妹妹,纵然有些许微功,也不值得直接放到这个位置上来——这本就代表了姜重嘉最心腹的位置,先前可没人看出来,姜重嘉这样重视这个妹子,这份亲厚劲儿,别说是干妹子,就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都有人信。
就因为大权暂时掌在苏秋露手里,梅久祯堂堂大学校长,文化巨擘,都不得不亲来拜访她,还要忍受她的轻慢。
在梅久祯心里,苏秋露在见他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吃饭,就是轻慢了。
他心下有些不虞,仍是先谢过了政府为学校师生专款拨炭的善举。秋露含了一口粥,咽下去才道:“不必谢我们,只谢教育部长就行,是他的提议。”
她秀美的脸庞转过来,嘴角含笑,眼底似有一汪水,晃着意味不明的光,那神态,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
说起教育部长,这也是梅久祯心中一大恨事,他是在南方派系政治斗争失败后北上流亡的,本以为以他负天下之望的文名,这个职位非他莫属,虽然他并不准备真做这个官儿,姜家也不该不请他!谁知姜重嘉直接把这个职务给了一个弃医从文的后生末学,实在可恨!
“是,是,周部长尽心尽力……”他含笑敷衍着,抬头盯着秋露的脸,试探道,“我们的学生办了一份报纸,新闻司不予刊行……苏小姐?”
他的眼里,那张美人脸微微笑了,不紧不慢打着官腔:“哦!有这事儿?你别急,大概是有什么不符合规定的地方吧?”
早在姜重嘉还没走前,政府就发布了正式文书,宣布将对世面上流行的书籍报刊进行统一管制,力图扫除浮华不正愚昧淫邪之风,姜重嘉指示了文件精神,具体主持此事的就是苏秋露。
京华大学主办的《学报》是一份流传甚广的报纸,面向全社会征稿,上面的文章往来观点辨析,议论尖刻,往往能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作为京华校长,梅久祯也用这份报纸作武器,攻击自己的敌人,宣传自己的观点。官方要取缔掉这份报纸,对梅久祯而言不异于割肉。
张雅静忍不住道:“《学报》毕竟创刊已久,享誉盛名,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难道全社会都没有发现不成?秋露,现在外界已有批评之声,说咱们这是侵犯言论自由,是不民主!你一向是支持民主的,不能眼看着自己落得这个名声吧?”
她的脸色也不好看,想起过去在学校的时候,苏秋露是何等有见识,何等有知识,何等提倡应当社会保障个人权利,就觉得对眼前这个人一阵失望。
秋露都要笑了。南迁之后,朝廷权威大不如前,各地有识之士又开始鼓噪起“民主”之说,一时“民主”二字蔚为新潮,街头巷尾,人人口中都念着这两个字,好像这就是金科玉律一般。要是说谁不民主,哎唷,那可是相当厉害的骂人话啦!
“我哪里敢不民主呢!”她笑着分辨了一句,不肯松口,“只是政府做事,怎么好朝令夕改?查禁报刊书籍,这件事是新闻司在做,我也不好贸然插手。至于外界舆论,要想做事,也是顾不得的。”
她叫人取了一个筐子来,打开叫两人看,说:“近来,这一套书在学生和青年工人之间流传很广,荼毒了不少少年人,像这样的东西,禁多少也不可惜。”
张雅静扶着膝去看,只一眼就红了耳根,偏过头去啐一口,显然她也看过这些书,知道那是何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梅久祯倒是会抓重点,只用他好听的声音讲着官话:“苏小姐也曾进学京华,当知《学报》断断不是这等淫邪小说可比。这等不入流的小说,禁便禁了,只是《学报》清清白白,被禁何辜?”
如果有办法,他也不想来看一女子的脸色,只是官府有什么“文字审核权”,便是他要再办一份报纸,也要经官方认可,否则便发行不了,还不如先打通官方关节,方可一劳永逸。
秋露似有些为难,半晌才道:“看在同是京华人的份儿上,我就腆颜向新闻司说说情,他们说哪里该整改,就整改一下,改好了再发行。”
张雅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不明白。还是梅久祯思维敏锐,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她耍了,才要抗议,一边的佣人提醒道:“到您处理公务的时辰了。”
“好,我这就过去。梅先生,雅静,恕我不送了。”秋露客气地道。
梅久祯一言不发,如果秋露是个男人,他有无数句难听话要说,但他没有刻薄女人的习惯,只好怏怏而去。张雅静站起来向秋露告别,也追着她走了。
放在秋露这里,梅久祯一个失势的文人,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她两口喝掉凉掉的稀粥,看一眼梨羹,吩咐道:“热了送我书房里来。”
佣人恭敬地应“是”,目送她离开饭厅往书房去的背影。
秋露坐在书房里勤勤恳恳批了半天公文,公文大都是千篇一律,细究起来,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只有两份与众不同,一份是养殖场的报喜,上面很朴实地写了今年养出多少鸡多少鸭,产出多少鸡蛋鸭蛋,出栏多少头猪……她用红笔批了个“好”,另一份是关于在东北修建铁路要道的报告,是新任铁道部长——她亲弟弟苏英华递交上来的,秋露嘀咕了句“想得美,哪里有钱修铁路”,就把这份报告塞抽屉底下了。
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秋露都以为今年年节姐姐要在慰问烈士家属中度过了,重嘉却突然回来了,挟着一身的寒气,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妈的!扶桑是要赌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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