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扶桑人大量增兵,摆出吞并中国的架势后,朝廷又活跃起来,似乎一夜之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先是发了一通义正言辞的声明,痛斥扶桑国发动不义之战,必将得到败亡的结果,又晓谕天下,要求各方在朝廷的指挥下统一作战。
一篇文章写得骈四俪六,花团锦簇,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尽管连皇帝都难得振作起来,亲自向各方势力的实际掌权人写信,仍没有什么人愿意搭理他。
皇帝的人品本就为负,之前那两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会缺心眼儿的再相信皇帝呢!
顾大帅嘲笑完了不自量力的朝廷,又提到了正在南方闹得鸡犬不宁的革命党,也是一通明晃晃的讥笑。
南方革命党人多为青年,有干劲,有精力,但也天真,心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最让顾大帅笑掉大牙的是,他们竟然从没想过革命之后要怎么治理国家的事,好像只要革命胜利了,中国就能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一样。
几天前,顾大帅接到革命党的头领发来的密信,信中邀顾大帅一起反朝廷,承诺等革命胜利之后,以顾大帅为大总统。
顾大帅当然是一口拒绝。他并非没有野心,只是看不上革命党而已。以顾家的强大实力与革命党人合作,那不是寻得强援,只是白被人占便宜罢了。
顾临宗听得一笑,他也认同父亲的观点。放眼当今天下,扶桑人咄咄逼人,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如果顾家要寻求外援,那整个中国也只有姜家才算合格。
一想到姜家,他就不禁想起心上人,那人如今手握重权,深得姜重嘉信重,却不知眼下究竟是何光景……
正出神间,他听见父亲的问话:“军资如何,可筹备齐全了?”忙收敛心神,答道:“一切都好。”
他出神时,一般人也看不出来。顾大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找到他走神的证据,哼笑道:“徐芳好用吧?”
尽管听到此人的名字有些纠结,顾临宗终究是个坦荡人,痛快点头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徐芳人极明白,自投奔顾家后,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从不提过分要求,上月还亲去南方,从江浙商人手里筹了一笔款子,解了顾家父子的燃眉之急。
顾大帅极是舒心地笑道:“他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难得识趣——没有他那一笔款子,事儿还真不好办。扶桑人弄了批新货,听说是刚从欧洲那边捣腾过来的,咱们采买军火的事儿也抓紧吧。”
父子俩头挨着头,密谋了半日,待诸事理顺,顾大帅方道:“这一打起仗来,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先把亲事办了吧。”
顾临宗浑身一僵,指尖都发冷,艰难地开口道:“父亲,我不想。”
“少来这套!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没你说话的余地!”顾大帅冷嗤,见儿子面色着实难看,口气放缓了些,“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还忘不了那姓苏的丫头?你快醒醒吧!玉婷有哪里不好,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老子给你找这么个媳妇儿,也算对得住你了!”说到最后,又忍不住高声起来。
顾临宗脸色黯然,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他并不怪父亲,如他所说,以一个妻子的标准而言,徐玉婷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她再好,也不是他喜欢的。
他长到如今二十多岁,从没正眼看过谁,唯一动过心的,也只有那个在他的马蹄下睁大了一双惊恐眼睛的姑娘。
或许就是因为只有那唯一的一次,所以格外的刻骨铭心。
那天的谈话之后,大帅府就开始热闹了起来,母亲终日忙碌,筹备他的婚礼。顾临宗觉得透不过气,一日领了卫队出外执行任务时,却在一个小镇上意外遇到了秋露。
第83章 烽烟佳人28
来水镇是个小镇, 整个镇子的人口不过一万,幸好处在水边, 交通便捷,靠水吃水, 日子过得平静悠闲。
扶桑人与韩督军交上火后, 来水镇也暴露在了扶桑军的兵锋之下。居民们很有忧患意识,一早就惦记着找个靠山。
镇上的士绅地主们一万个看不上凶残的姜家,派了人向顾家示好,普通居民却希望由姜家接管镇子,也分了人去姜家的军营里输诚。
等顾临宗带领人马赶来时, 镇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兵营, 半个平民也不见,姜家军沿路设卡,见到他们这么大一支兵马过来, 第一时间提起了警惕。
前路摆着黑洞洞的枪口,对方的态度摆明了不欢迎, 顾临宗见事不可为,就要拨马回转, 临走前不知怎么心里一动, 多嘴问了一句:“贵军是哪位领兵在此?”
小战士神情警惕地握紧了枪,冷硬地道:“军事机密, 无可奉告!”
他身边的军官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 骂道:“臭头,怎么跟人家说话呢!”又笑向顾临宗, “对不住,顾少帅,他不会说话,我回去就教训他,我们苏副帅暂驻于此,您去见见?”
姜重嘉手下调理出来的兵,多是一身正气凛然,这个军官却有些不走寻常路,眼睛里带着笑意,看上去有股邪劲儿。
顾临宗心里怦然,姜家老帅如今只坐镇后方,军中是姜重嘉挂了元帅名,实际上负责军事工作的是副帅苏秋露。
他一时疑心自己面上露出了些什么,尽量冷淡地点头,缓缓道:“烦请通报。”
那军官就笑道:“您客气。”
他没有顾临宗想得那么多,他想得很简单,两家名义上还是一个阵营,双方统帅不遇上也罢,遇上了却不见一面,岂不显得自家底气不足?小战士以为自家副帅是个弱势的女人,怕她在顾家少帅面前吃亏,他却是明白苏秋露的本事的,真动起手来,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他殷勤地在前头引着顾临宗一行去帅帐,心里乐得要哼歌,甚至巴不得这个顾少帅一会儿动手,好占些便宜。
之前为了不扰民,姜家军在镇外扎的营,这会儿镇上的居民刚撤完,士兵们疲惫得厉害,还没来得及搬进进镇子里去。帅帐外头站着几个警卫兵,手里拄着枪,眼皮已经要粘到一块儿去了。
听了他的通报,有个打头的警卫员掉头进了帐门,不一会儿就出来请他们。
顾临宗强压下直冲耳膜的心跳,面色不变,一踏进门,视线就准确地扫到苏秋露的身影,顿时呼吸一窒。
连日奔波劳碌,外头的士兵累成狗,秋露也好不到哪里去,警卫员进来通报的时候,她正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靠着桌子打盹儿。以顾临宗的身份,按说她应该出去迎一迎,但负荷过重的身体却不满地向她提出了抗议,一动就全身关节疼。
她料想自己这会儿没什么好形象可言:一个多日不曾认真梳洗的女人,乱蓬的头发裹在厚重到看不出身形的军大衣里,脸颊凹陷,嘴唇发干起皮,活像营养不良的难民……不过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人很难分出精力去打理自己的外表,什么样的俊男美女都一样。
秋露就保持着半张脸捂在衣领里的姿势,看着顾临宗,含笑道:“顾少帅,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说好,但顾临宗那里的滤镜太厚,一见她漂亮清澈的眼睛看过来,就激动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哑声道:“托您的福,我还好。”一低头,又急忙问候道:“您的身体还好?听说您在赵家店遭遇意外,我……我很担心。”
秋露看着他,实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顾临宗竟然到现在还喜欢她,还会在她面前露出无措的样子。
即使再如何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说,这实在是一份难得的深情。
顾临宗有些愣,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秋露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变得……友善了,随即又自嘲,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他太渴望这个人对他柔软一些了。
秋露本是提起精神,打算和来人言语交锋一番,谁知顾临宗从头到尾不在状态,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无聊,干脆也不开口,只瞪着帐顶来回爬动的一只蜘蛛看。
当那只蜘蛛快结好网时,顾临宗终于有了反应,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不久我就要成婚了,你会来喝一杯喜酒吗?”声音干涩至极。
如果秋露不知道他对自己怀抱的感情,或许还听不出他声音中的异状,但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听得出他这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的是何等小心翼翼,以及那一丝藏得极深的绝望。
这样深沉热烈的感情让她觉得不适,好像自己辜负了什么一样。足足好有几分钟的时间她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才笑道:“恭喜了,战事繁忙,重任在肩,只怕喜酒我是喝不到了,不过这是你的大事,我们姐妹一定有礼到。”
顾临宗站了半天,才缓缓地笑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也好,本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朦胧绮梦……
许多许多年后,顾临宗已经老得发落齿摇,他仍然能清楚地记起这一幕的每一个细节,清晰如同昨日重现。
?
今天是个故人重逢的日子。
顾临宗一行走后,秋露凑合着盖着军大衣窝在行军床上睡了会儿,傍晚时爬起来,披着军大衣走出大帐,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峰上白雪隐隐,一抹霞光轻柔得像被微风匀开,让人看一眼就觉心怀俱畅。
昏黄的暮色中,几个剪影凑近了,是两个士兵押着一名女子过来,那女子身形纤瘦,头发蓬乱,衣裳也脏兮兮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士兵隔着几步远停下,尊敬地抬手行礼,道:“苏帅,这人说认识你。”
秋露也抬手还礼,踱步过去,打量那低着头的女子,皱眉道:“你是?”
那女子的头似是被什么压着似的抬不起来,秋露感觉眼前被不知什么闪了一下,定睛一看,就见她凌乱的头发滑落,露出颈间一点细白的皮肤。
秋露心头顿起疑云,想着这人怕不是扶桑人派来的刺客吧?便叫着她道:“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女子仍是不抬头,秋露耐心渐失,却见眼前的女子瘦削的肩头微微耸动,抽泣声低低响起,竟是哭了。
她一面哭,一面抬起脸,口中抽噎着道:“秋露,是我呀!”
秋露在那张发黄的脸上仔细搜寻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熟悉的五官,惊道:“明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
她太惊讶了,险些咬了舌头,这狼狈瘦弱的女子,竟然是她的旧友常明珠!
听见苏帅果然认得这人,两个士兵忙不迭放开常明珠,却免不了对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投以异样的眼神。
他们苏副帅,多么能干,多么气派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自落难以来,常明珠就对别人的眼光格外敏感。接收到两个士兵的异样目光,她羞愤地拢了拢衣裳,低下头,任凭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秋露半晌说不出话来,一阵小风吹过来,冷得人打个激灵,她挥挥手:“先洗个澡吧,收拾好了咱们再说话。”
帐内点上了灯,警卫员把秋露的饭端过来,考虑到她这里多了一个人,还多打了一份。常明珠身上裹着一件新的军大衣,还在淌水的头发包在布巾里,顾不上说话,只埋头苦吃。
军中的伙食也就那样,秋露并不饿,只动了几筷子,见她像是饿得狠了,把自己那份也推给她,自己就着热水拆了包压缩饼干吃了。
常明珠家世显赫,自幼娇养,一贯讲究多,过去被同学们在背后取绰号,嘲笑为“豌豆公主”,大概是吃了太多苦头,也不穷讲究了,默默地把秋露让出来的那份饭拉到面前也吃了。
吃完饭后,她才腾出空来和秋露诉说自己的经历。衣食饱暖之后,她又恢复了一点从前的骄矜,一边用布巾擦她那头长发,一边指使秋露:“有点儿撑了,泡杯茶来消食好吗?”
秋露笑着摇了摇头,找出自己珍藏的茉莉花来冲了两杯,递给她一杯。
常明珠还皱鼻子,嫌秋露用的是小茶包,不知搁了多久,也许都放坏了,说着说着消了声,捧着杯子凑到鼻子前,很是珍惜地闻了一闻,神色陶醉。
“就是这个味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喝到茉莉花茶。”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秋露听得好笑,又不觉心酸。
直到听完了她的讲述,秋露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说人的运气,那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有人天生运气好,不用多做什么就一生顺遂,有人就倒霉得要命,活像霉神附体。常明珠的运气就很不好。
扶桑人打来的时候,她不幸和家人失散了,在乡下躲了不少时日,等局势平静之后出来,却发现家里人早去了南方,只有一个未婚夫可以依靠。她未婚夫已经投靠了扶桑人,对她倒还有几分情意,二话没说收留了她。常明珠在未婚夫那里住了一段时日,一日却偷听到那男人跟心腹说要抛弃她另娶,还打算把她献给一个粗鲁方扶桑军官。她吓得要死,寻了个机会逃出了未婚夫家。
逃出去后的经历她没有细讲,但秋露可以想象,一个娇贵漂亮的独身女郎,要在这个世道里保全自身,要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险境。要不是常明珠一向聪明敏锐,又有几分运气,现在还不知沦落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呢。
她倒在秋露怀里大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眼角划入鬓间,声音断断续续的:“我过去不懂事,总以为家国兴亡,民族存续,这些东西虽然重要,却离我很遥远,丈夫才挑重担,大事与妇人无关……现在才知道,泰山压顶之时,谁也逃不了……没有国,哪来的家……”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声嘶力竭,似乎要从喉咙里喊出一种石破天惊的东西。秋露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手揽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最后常明珠哭着睡着了,秋露把她抱到床上,她似是不安,砸吧了砸吧嘴,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安稳地睡过去了。秋露任劳任怨地打了水来,给她擦干净脸,才自己去睡了。
次日一早,秋露就起来监督士兵跑早操,响亮的号子声传入帐中,常明珠立刻被惊醒了,她瞪着陌生的帐顶,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吃过早饭后,她找到秋露,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想在她这里找一份工作的意思。
秋露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夹在指间的笔一下一下敲着桌子,思量了好一会儿,笑道:“你不想和家里人团聚吗?”
怎么可能不想,常明珠微微黯然,艰难地开口道:“你有所不知,我家也算仕宦名门,家风一向严正,我流落在外这么久,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也早说不清了,如果现在回家,最好不过是往庵里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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