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想待会儿掀了盖头之后顾公子的反应,她就想哭,打小她就带着这块胎记,小时候陈青临护她,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个,可到底姑娘家长大是知道爱美的,越大这胎记越成了她一块心病,有时候她简直想拿火烙了这半张脸,这样就可以跟人说伤是后来烫的,她也是漂亮过的。
顾屿只当她是害羞,笑了笑,让房里伺候的婆子丫鬟都出去,只留了陈家的喜娘丫头,转身出去了。
喜鹊朝着外头张望几下,发觉镇国公府的下人果然都退得远远的,也就放下了心,把揣在怀里还热乎着的糖炒栗子拿给陈若弱,声音里带着一点雀跃地说道:“小姐,上次顾家下聘来的是国公爷和他们家三少爷,说姑爷在外地求学没赶回来,我还以为骗人的呢,是姑爷长得丑不想给我们瞧见,没想到,没想到姑爷竟然生得这么俊!”
和她同来的翠莺也是一副欢喜的样子,语气轻快极了,把陈若弱落在轿子上的佩刀给她,“就是就是,小姐你是没瞧见,姑爷的眉眼生得比那位峻少爷还好呢,说话又温柔……”
陈若弱木木地把盖头掀了一半挂在凤冠上,先拿了佩刀压在身后的被褥里,又接过喜鹊的纸包糖炒栗子,捡了个开口深的,剥开咬了半个,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他再温柔,见了我也要变坏的。”
翠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若弱啃着栗子,翻了个大白眼,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喜鹊瞪了一眼翠莺,“小姐瞎说,我们家陪了一百二十抬嫁妆,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将军送了半个家底,公主都指不定有小姐的嫁妆贵重,难道我们就为来这儿受气?但凡姑爷讲一点道理,都不会对小姐怎么样的!”
陈若弱叹了口气,没搭理这茬,喜鹊买来的栗子个大肉实,一颗颗炒得香喷喷黄亮亮,一口下去满是栗子特有的香气,她一直没吃东西,吃了半包才停下来,翠莺连忙给她倒了杯茶,出去见外间桌子上四样水果四样点心,都摆得精致漂亮,看了看,端了一碟碧玉香瓜进来。
喝了一杯茶,吃了好几块香瓜,感觉肚子里不算空了,陈若弱才缓过了气,她朝后仰躺下去,冷不防压到了个软乎乎的温热东西,吓得一蹦三尺高,短促地叫了一声。
被褥里的东西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原来是个五六岁大的男童,生得俊俏又可爱,看见陈若弱,他呆了呆,一骨碌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对着陈若弱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晚辈礼,“侄儿明英,见过堂婶婶,婶婶莫怪,侄儿压床压得睡着了……”
他人小,说话还带着奶音,也不怕陈若弱脸上狰狞的胎记,圆圆的杏眼瞪得大大的,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薄红,偏要端着一副正经的神色,看着可爱极了,陈若弱连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怪他,还让喜鹊去拿糖果点心给他吃。
顾明英收了糖,认认真真地给陈若弱行了一个大礼,告辞出去了,背影也不似寻常人家孩童的摇摇摆摆,反倒是脊背挺直,十分规矩的样子。
“镇国公府里的孩子教养就是好,几代的言情书网呢,这以后啊,二娘子生了孩子,肯定也是这样的懂事……”喜娘见缝插针地恭维道。
陈若弱捡了香瓜块里切得小一点的喂给白糖吃,闻言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只发愁眼下晚上这一关要怎么过去,听着白糖嘎吱嘎吱地吃着香瓜,她的眉毛几乎耷拉成了扫把眉。
看着,更丑了……
镇国公府的人得了吩咐,十分规矩地没有进来,只是在傍晚时分又过来送了一趟面食,陈若弱没心思吃,喜鹊拨了一半给翠莺,两个人分着吃了。
陈若弱盯着外头的天,看着天一点点变黑,她的心也一点点变沉,直到外间的喧闹渐渐近了,喜鹊着急忙慌地过来,给她把盖头盖上了。
“小姐,待会儿闹新房,你千万把盖头捂紧了,好歹挨过今天哪!”喜鹊急声嘱咐道。
陈若弱闷闷地嗯了一声,玉白的手在小腹前交叠,尽量端庄地坐直了身子,只是指尖到底微微蜷缩了起来,有些紧张。
第三章 魂兮
顾屿并未喝太多酒,定礼时他还在江左求学,没能同陈家二娘子见上几面,已经算是失礼,洞房花烛再带着一身酒气进门,那就更失礼了。
才过外间,他便对着身后一应宾客拱手一礼,笑道:“文卿在长,家无嫂母,内子初进门来,不好失礼,如此,文卿已命人备下歌舞夜食,万望各位仁兄贤弟见谅,饶过内子这回。”
来闹新房的都是顾屿的同辈知交,还有几个是顾峻在国子监的同学,交情不错,闻言纷纷摆手示意无事,有个和顾峻勾肩搭背的蓝衣少年还调笑道:“都走都走,让顾大哥跟嫂子好好地洞房花烛,我方才就说,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周仪!”顾峻瞪他一下,对着宾客们拱手笑道,“东阁的歌舞早就备下了,还请诸位移步,方才瑞王殿下已经去了,不好教他久等才是。”
宾客里调笑之声更大了,喜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都觉脸红,反倒是顾屿笑了笑,一一送走来客,由得两个跟进来的小丫鬟整理了一下衣冠襟带,又饮过一杯茶,去了去身上本就浅淡的酒气,才推开隔着内外间的小门,走了进来。
陈若弱双手交叠,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嫁衣的边角,喜娘念着词儿把莲子花生之类的东西朝床榻上撒,有几颗不经意砸到了她的身上,她也不吭声,心里砰砰地直跳。
顾屿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桌边,打开放着如意秤的喜盒,目光落在了陈若弱身上,见她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即便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无奈地笑了笑,对喜鹊道:“不必伺候了,你们都出去吧。”
喜鹊更紧张了,她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呐呐地辩解道:“婢子给小姐和姑爷,更,更衣……”
她话没说完,就见新姑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明明不带半丝火气,却有十分的威仪,她腿一软,几乎想要立时跪下,翠莺机灵一些,连忙拉着她行了礼,和喜娘一道出去了。
陈若弱蒙着盖头没瞧见,却听见他们出去的动静,不由得更紧张了,眼瞧着靴子到了床前,她连忙说道:“能,能不能待会儿再掀?”
“陈姑娘?”顾屿手里的如意秤已经到了盖头前,被她这话说得一顿,“一直没见过顾某的相貌,姑娘心里不安么?”
陈若弱连忙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长得丑,怕待会儿盖头掀了,你没个准备,想在这之前跟你说清楚……”
顾屿倒是觉得有些有趣起来了,忍不住笑道:“宁远将军仪表堂堂,想来一母所生,姑娘再如何,也不至于到丑陋的地步吧?”
陈若弱瘪着嘴想,她宁愿长成陈青临那个虎背熊腰的样子,也不想顶着这半张脸过活,听顾屿的语气,并不相信她能有多丑,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又散了个干净,一只手抠着床,一只手捂住了盖头。
她捂着盖头,顾屿也不好去强行掀开,陈若弱等了好半天都没听见动静,愣愣地说道:“你,你还在吗?”
房里并无其他动静,陈若弱又等了一会儿,摸索着在房里走了一圈,眼前的方寸地方并没有看到顾屿的靴子,她忍不住把盖头掀起了一角,却不曾想一回头,正见端着合卺酒的顾屿朝着她笑。
灯火通明,照在陈若弱的脸上,她的五官称得上精致漂亮,粉扑得有些厚,却还是掩盖不住天生暗红的胎记,看上去显得诡异而狰狞,顾屿起初只是以为她害羞,想要逗弄她,没想到……她说自己貌丑,是真的。
顾屿眼里的惊讶一览无余,陈若弱想象了无数次这个时候自己要怎么办,道歉,沉默,任打任骂,可真到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形容出众,仪态翩翩的青年,越发衬托着她犹如地底污泥,她只觉得鼻头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陈姑娘,姑娘……”顾屿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伤害了眼前的少女,他尽量用一种笃定而又认真的语气说道:“顾某觉得姑娘并不丑陋,何况人的相貌是天生的,这并不是姑娘的错。”
陈若弱哭得更厉害了,蹲下去死死地用盖头捂住自己的脸,她其实没怪顾屿,毕竟这么多年来,见过她的人里反应比顾屿厉害再多的都有,只是她心里害怕,又觉得委屈,好像哭完了,能把这辈子受的委屈一起哭掉似的。
顾屿不擅长安慰人,何况他长到二十岁,知理守礼,几乎没有接触过姑娘家,干巴巴地劝了几句,就要去扶陈若弱起身,陈若弱哭得几乎嚎啕起来,躲开他的手,推了他一把。
里间地方不大,桌子右手边就是橱柜,顾屿本就是半弯腰扶人,被从底下推搡,一个不稳,后退了两步,后脑狠狠地撞在了橱柜的烫金云纹锁上。
陈若弱听见动静,又听见顾屿一声带着痛楚的闷哼,哭声都吓住了,连忙掀了盖头去看,只见顾屿半撑着橱柜,眉头深蹙,双眼紧闭,俊美面容上带起一丝苍白之色。
“顾公子,你,你没事吧?”
顾屿的双眼猛然睁开,陈若弱吓了一跳,却见他面露出一丝茫然痛楚之色,看到她,他唇角轻轻地扯了扯,哑声道:“若弱?”
陈若弱哭声虽然停了,却还是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这会儿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哭嗝都止了,后退了几步。
顾屿神思恍惚间,仿佛听见了夫人担忧的声音,睁开眼睛,眼前是活生生的夫人,这场梦做了十年,他已经不相信了。
他现在,大约是快死了吧,所以才会见到若弱穿着嫁衣的样子……
想到这里,顾屿竟然不觉得有多害怕。这十年,他于国于家几无功绩,所做之事无非谋朝二字,午夜梦回,常常惊醒,若非一口怨气撑着,决计活不到今日。
该死的人已经被他送上了刑场,该活的人却早已经尸冷骨寒,外人倾羡他从龙首功,手握重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再多的富贵荣华,对他这个孤家寡人来说,不过是转瞬的花。
很久之前,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报仇了,如今心愿得成,他已经不想再计较是新君要杀他,还是昔日朝堂上那些他得罪过的人,死了还能见到若弱,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是,是我,顾公子,我不是故意推你的……”陈若弱抽泣着说道,她平时不是爱哭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样,哭起来才比旁人要凶,可她越是想要止住哭意,越是止不住。
即便是神思恍惚,顾屿也见不得陈若弱哭,他伸手从怀里摸帕子,想要给她擦眼泪,不成想摸了个空,却摸到自己一身大红吉服,他愣愣地抬眼,看了看周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正置身于十几年前,早已改建他人府邸的镇国公府,当年他和若弱的婚房里。
红烛发出一声细碎的噼啪响动,顾屿却如同被钟鼓声从梦中惊醒,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抽泣着的少女,有些模糊地记起十几年前的新婚夜,他被若弱推了一把,当时只觉得有些昏沉,缓过气来,见新婚的妻子哭得越发凄惨,他有再大的气也消了,好生安慰了半夜,快天明时才睡下,之后更是过了小半年才圆房。
即便对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屿还是顺应了自己的本能反应,用干净的里衣袖口内侧给陈若弱擦了擦眼泪,只是才要安慰,他就又愣神了,事情过去得太久,他早已经忘记了新婚之夜若弱为什么要哭,目光落在地上皱巴巴一团的盖头上,顾屿想道,莫非是掀了盖头,他一时情不自禁,急切了些,若弱觉得他太过孟浪,所以才恼怒生气?
陈若弱哭过了气,见顾屿蹙着眉头,似乎在小心地斟酌着语言,她心里就有有些害怕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你不要说话,我知道我长得丑,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我就在你家住几天,你要纳妾娶外室都随你,我跟我哥回去西北,你有孩子也可以假装是我生的,我的那些嫁妆也都……”
“若弱,你在说什么傻话?”顾屿这下是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若弱说自己长得丑,要给他纳妾娶外室,还要回西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陈若弱小心地说道:“那,你要和离吗?”她的眼泪几乎满是泪花,像是在无声地哀求着什么。
顾屿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一把抱她在怀,声音里几乎都带着颤抖了,“我不会和你和离,我也不会让你回西北,你是我的妻子,这辈子就是我的人。”
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这并不是一场梦境,所以语气十分笃定,抱得陈若弱都有些疼了,只是她咬着下唇,几乎带了些奢望地想,也许这位顾公子,是真的不在意她的容貌的。
第四章 甚美
顾屿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真真切切接受了自己不知为何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新婚夜,父亲还在,三弟还在,妹妹还在,若弱也还在。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回到从前,要如何防微杜渐,挽救镇国公府,可理智上终究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持刀的刽子手步上镇国公府的后尘,让害了若弱的人不得好死,可即便他做到了这些,也不过是宽了自己的心。
抱着怀里的少女,顾屿轻叹一声气,一手圈着怀中人细细的腰,一手拢着她瘦弱的肩,隔着一层薄薄亵衣,那股温热的触感让他整个人变得十分踏实。
陈若弱有些不自在,从昨天晚上她就被顾公子抱着睡,一直抱到了天将亮,她想翻身都不行,有时稍微挪动了一下,都会被惊醒的顾公子再度抱得死紧,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可她心里却意外地没有太多怨言,相反,她这是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之外的男人抱,还是这样亲昵,丝毫不带嫌弃。
她悄悄地抬起眼,借着床帐外的红烛和窗纸透出的一点微光,小心地打量起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修长的眉微微上挑,眼线极长,她见过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就像一块上好的美玉,漫着温温润润的色泽,两片薄唇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抿着的,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君子如玉,美玉无瑕,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人了,若不是在这洞房花烛夜初见,只在大街上远远瞧着,她绝不会想到自己能和这样的人有交集。
陈若弱想着,不知为何面上有些发热,她试探着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浅眠的顾屿习惯性地张开一条胳膊,将她换了个姿势拢进怀里,靠着温热的胸膛,陈若弱只觉得自己大约整张脸都红透了。
一双新人才睡下不多久,红烛烧尽,外间已然天光大亮,喜鹊和翠莺先前是在隔壁小间里守夜的,翠莺睡得早,喜鹊却是清清楚楚听见新房里有不小的动静,似乎小姐还哭了,只是后来又没了声音,她也不敢去看。
提心吊胆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听见镇国公府的人来叫喜,喜鹊推醒了翠莺,两个急急忙忙穿好了衣服跟着进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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