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浅眠,门一被推开他就醒了,倒是陈若弱一向不贪睡的人,因着成婚前悬了许久的心,又哭闹了一场,折腾大半夜才睡着,这会儿睡得正熟,脸上一团粉粉的睡晕。
喜鹊不敢张望,听见那被唤李嬷嬷的妇人上前叫了喜,就让身后跟着的两个端着簇新衣物的丫鬟进去里间。
顾屿见陈若弱在他身边熟睡,小猫儿似的一团,心里直发软,忍不住低眼在她蔓延着狰狞暗红胎记的脸颊上轻吻了一记,唇上温热真切的触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梦,他是真的回来了。
“啊!”前头捧着顾屿衣物进来的丫鬟一眼就看见了陈若弱的脸,吓得尖叫了一声。
陈若弱的呼噜声一顿,眉尖蹙了起来,低喃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拿枕头盖住了脑袋,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顾屿抬眼看了那个丫鬟一眼,面容有些熟悉,还能依稀记得这是从前伺候过他起居的丫鬟,名字却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他也不在意,只是道:“吵什么,出去,让少夫人再睡一会儿。”
喜鹊偷偷地朝里间张望,见顾屿面色冷淡,眸色锐利,一个眼神就吓白了小丫鬟的俏脸,和昨日笑容温润的青年公子截然不同,心里不免又更担心了几分。
顾屿只着里衣从床榻上下来,并不要人伺候,把两件单衣自行穿上了身,他昨日的发冠其实没有散下,李嬷嬷一边给他重新打散了头发束冠带,一边给另外一个小丫鬟闻墨打眼色,让她去瞧瞧里头到底有什么,才让侍香吓成那样。
喜鹊一把拦在闻墨身前,尽量用一种不那么紧张的语气说道:“让我和翠莺来侍候小姐起身吧,小姐在家里懒散惯了,旁人叫她要生气的。”
顾屿闻言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道:“也好,叫她起来吧,先去见过父亲和三弟,回来再睡也不迟。”
喜鹊松了一口气,可她也知道这口气松不了多久,接过闻墨手里的衣物,一进里间就见陈若弱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半张脸上扑满的粉早被蹭了个干净,大片暗红的斑驳胎记蔓延其上,清早的光亮把她脸上狰狞的胎记映照得几乎泛着光芒,无比显眼。
翠莺提防着外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叫道:“小姐,小姐你快起来呀!你的脸叫镇国公府的丫头看了去了!”
陈若弱从小到大没心没肺,长相是她唯一的心结,听见脸这个字,再多的睡意也烟消云散了,猛然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
喜鹊瞪了翠莺一眼,她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却是问道:“小姐,昨天姑爷他……什么反应?”
“他……”陈若弱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脸上发烧,腰间和肩膀上似乎还留着余温,想到昨夜里温柔哄她的顾公子,她咬了咬唇,一扭头把脸埋进被褥里,蹬了两下小短腿,欲盖弥彰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顾屿的发冠已经束好,洗漱完,半掀了里间的帘子,就见这副情景,只觉像极了一副生动可爱的美人贪睡图,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低笑一声,道:“不知道什么?”
陈若弱乱蹬的腿一僵,两只手更加抱紧了脑袋,似乎只要用被褥盖着头,就可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喜鹊和翠莺瞪圆了眼睛,看着满脸含笑的俊姑爷,比起昨天,如今的姑爷虽然瞧着让人发冷,可对小姐的态度却是亲昵又温柔,丝毫不似寻常人家新婚夫妻的生疏客气,若小姐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可小姐她长成那个样子……
顾屿的笑声哪怕是隔了一层被褥,陈若弱都听得分明,她的心砰砰直跳,面皮发热,却又有些怕像是陈青临说的那样,顾公子是个短视眼,夜里没瞧清楚,这会儿盖着被褥,别人看不见她的脸,她心里踏实了一点,说话的声音也大了,“顾公子,我就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现在想清楚了,要是你后悔昨天晚上说的话,我保证下个月就走,不会给你们家添堵的!”
“小姐!”喜鹊吓了一跳,连忙叫了起来。
顾屿有些不明白陈若弱话里的意思,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他说过的话,迟疑了一下,说道:“夫人……十分在意脸上的胎记么?”
这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奇怪了,连喜鹊都纳闷,生了这样的胎记,时时刻刻在意着,自卑着,难道不是很正常吗?为何从这新姑爷的口中说来,倒像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陈若弱闷闷地不吭声,却是默认了这个问题,顾屿简直都有些无奈了,他不记得自己十八年前遇没遇到这样的问题,他记忆里的若弱是坦荡而又大方的,碰到有人提起,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只是一块胎记。
在他看来,就像是寻常的泪痣斑点,连美玉微瑕都算不上,如果一定要找个形容词的话,那便是锦上添花吧。
他心中想说的话千般万般,可到底十年不曾甜言蜜语过,话到了嘴边,只是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夫人的胎记,甚美。”
陈若弱把被褥掀起一个小小的角,似乎要透过那个缝好好观察一下顾屿的表情,可看了半天,却只把自己看了个脸红,羞羞答答像一只大鹌鹑,从被褥里钻出来了。
顾屿禁不住发笑,俯身抬手在她发上轻抚几下,如玉般的面庞微微靠近一些,在她的眉角处落下一个轻轻的吻,陈若弱霎时红了脸,做贼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没什么底气却又越发大声地说道:“我,我要换衣服了!”
喜鹊和翠莺正愣着神,陡然听见陈若弱这声大叫,才算是回了神,心里越发惊奇,如果先前还有可能是姑爷心肠好,见不得小姐自卑,才拿话哄她开心,这下子反倒让她们反应过来了,不是真心觉得小姐不丑,对着小姐那张脸,他能亲得下去?
顾屿吻完,低笑一声,拍了拍陈若弱的头,转身出去了,只留下满脸通红几乎和胎记一个色的陈若弱和两个同样晕乎乎的小丫鬟。
李嬷嬷和闻墨一直在外间竖着耳朵听着,自家世子的性情自家人最清楚,想来世子说新夫人脸上的胎记没什么,那肯定就没什么,侍香那小妮子的心思谁不知道似的,兴许就是想借着这话给新夫人添堵,才让世子给撵出去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和闻墨脸上都带着笑,笑容一直持续到……喜鹊扶着陈若弱出来的时候。
第五章 肉馅
陈若弱被喜鹊按着梳头,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边上的李嬷嬷和闻墨,这两个人的视线实在明显得让她无法忽略了,她对别人看她的反应是很敏感的,一早起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微微低下头,假装是在看首饰。
首饰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在西北那会儿,陈青临管着手底下两三万兵,她和随军的家眷同住在军镇上,虽然没人敢当面说她丑,但表情做不得假,她也就不大爱出门,这些首饰只有两根簪子是她自己买的,剩余的全是陈青临置办的。
陈青临快三十岁的人了,十几年戎马生涯注定了他和京城富贵繁华之地流行审美的无缘,金簪全是又粗又实在,玉镯个大水光,钗环珠缀,一应首饰闪闪亮亮,喜鹊先给陈若弱散了发,随即就有些犯难起来了,犹豫了一下,挑了其中一根红玉的梅花簪子,要给陈若弱盘发。
“一早起就戴梅花簪子,不吉利,戴这个,又富贵又好看。”陈若弱举起一根牡丹簇金缀海珍珠的簪子,这根她刚才就看上了,特别喜欢。
喜鹊眼睛抽搐,给她打眼色,姑爷不在意容貌,也许在意的是内在,才松一口气,就这么暴露这和将军如出一辙的审美真的不太好。
陈若弱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见顾屿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簪子,端详一二过后,十分诚挚地说道:“牡丹倾国色,珍珠澄净明,文卿也觉得这根簪子最适合夫人。”
他上前,喜鹊连忙退后一步,本以为姑爷是在开玩笑,但顾屿脸上却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取过紫檀木梳,动作微带生疏地替陈若弱挽起长发,盘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发式,将那根金簪插了上去。
似乎还觉得不满意,顾屿看了一下首饰盒,取了一对碧玉缀金的发夹,续出两道细细发辫,盘旋而上,正落在发鬓后端,陈若弱红着脸看他,眼睛里似乎都带上了迷蒙的水光。
李嬷嬷看着,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到底没敢出声,喜鹊和翠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
陈若弱原先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留出半侧长发,微微遮掩一下脸颊上的胎记,加上胎记蔓延得极广,又不能完全遮盖,看着就有些阴沉,顾屿却是把她半侧的发丝全都盘进了发髻里,长久不见阳光的半张脸完完全全显露出来。她照着镜子才发觉,原来自己靠着耳廓的那一部分是没有胎记的,整张脸看去,其实就是额头和脸颊上横跨三指宽的一大道,不是她一直以为的红白阴阳脸。
虽然都是丑,但丑和丑之间也是有分别的,陈若弱想着,心里的那股沉重之意不知为何去了不少,顾屿看着,眸子里泛上一点笑意。
他早就发觉,这时的若弱似乎和他过往记忆里的不太一样,新婚时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之后若弱不在意这块胎记,是因为他的缘故,如今重头再来,即便不习惯,他也要时时刻刻赞美,让她正视自己。
镇国公府改建自前朝一处宠臣府邸,违制之处颇多,亭台楼阁,美轮美奂,顾屿看着,重生之后一直愉悦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默,所谓墙倒众人推,谁能想到,失势之后的镇国公府,竟然连高祖赐下的府邸违制,都能被论为一大罪。
五代随君,三载拜相,两度尚主,世袭罔替,如此的荣宠勋贵,大厦倾倒不过三月余,皇权之争,可见一斑。
顾屿正想着,正堂已经到了,见陈若弱微微低头有些不自在的样子,他压下起伏不定的心思,微微笑道:“不必担心,父亲和三弟都会很喜欢你的。”
陈若弱有些放下心来了,身子稍稍落后一点,跟着顾屿进了正堂,见她瑟缩地就像一只小猫儿,顾屿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算作安慰。
镇国公顾绍雍年有四十,兼领京畿巡防监察之职,明明正当年富力强,看上去却足有五十多岁,两鬓发丝微白,面容也憔悴阴郁,虽然脸上强打出喜气来,却还是显得暮色沉沉,配着身后的苍竹劲风长画屏,越发让人心里打突。
顾屿进门,先行一礼,陈若弱先前也学过一点勋贵的礼数,小心地跟着行了一礼,倒是没出什么错,镇国公微微颔首,取了身边随侍捧着的托盘里两道红封,还没来得及朝底下看,就听下首的顾峻一口把茶喷了出去。
“大哥,她的脸……”
顾屿微微蹙眉,时隔十年,再见亲人的喜悦都被顾峻的反应冲淡了一些,语气微微发冷道:“三弟,不得无礼。”
他脸色冷下来的时候,周身都蔓延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之气,顾峻咋呼到一半,居然有些被吓住了,他俊秀的脸庞上满是委屈,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大哥,瘪着嘴不说话了。
如果眼神能作为刀子,顾峻的刀子把陈若弱捅成筛子了,陈若弱朝他看一眼,虽然有些没底气,但还是挺直了脖子,她是嫁给顾公子的,顾公子不嫌弃她就好,至于小叔子的喜恶,和她才没什么关系呢。
镇国公这会儿也看清了陈若弱的长相,他起初是有些皱眉的,但婚事已成定局,多想也无益,只是怕顾屿觉得委屈,又看了看自家儿子的脸色,他有些放下心来了,接过陈若弱捧上的茶,分别将红封给了两人。
陈若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镇国公,她五官生得漂亮,眼睛也灵动有神,将她忐忑不安的样子收归眼底,镇国公不禁发笑,他消瘦的脸颊上带起一丝和蔼的笑意,说道:“好孩子,做了我顾家长媳,日后要恪尽本分,好好打理府中上下,有什么事情尽可去问文卿……是我耽误了他。”
陈若弱有些惊奇地看向顾屿,顾屿拧眉想了一下,对她点点头,当年的记忆分外模糊,不过想来若弱没来的那几年,府中一应事务约莫确实是他在管着。
顾峻见自家爹爹都没说什么,心里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地坐在椅子上,把手里的茶盏关来合去,发出不小的动静来。
没人理他,镇国公正笑眯眯地和陈若弱说话,得知她在西北就帮着陈青临打理家事,看账管事一把抓,还会点厨艺,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虚的,会管人,肯管事,能把府里上下打理好,就是贤淑了,这样想来,长得如何反倒是次要的,何况儿子瞧着也不是多委屈的样子。
见过公公,就到用早膳的时候了,顾屿虽然有些事情想要找父亲问个明白,却也不好急在一时,陈若弱在他身侧落了座,对面顾峻哼了一声,头扭过去,用肢体语言充分表达了自己对这个大嫂的不喜。
陈若弱才不看他,一行十来个丫鬟一道道将早膳端了上来,第一道红豆薏米粥放在中间,各色小菜搭在边上,然后是几道热腾腾刚出锅的面点,花样绞得精致,陈若弱还看见有一碟指肚大小的夹心面食被捏成小小一团的猫狗兔鸟,热热闹闹地簇在其中,看着就可爱极了。
顾峻看了她一眼,昂着脖子把那碟面点端到自己面前,夹起一只小猫咬了头,一点糖心从猫脖颈处渗透出来,他得意洋洋,把剩下的猫身也吃了。
陈若弱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红着脸看顾屿给她盛了半碗粥,又把微辣的油碟放到了她的面前,她有些惊奇地想,这顾公子怎么好像知道她的口味似的。
顾峻看着更气了,夹起一只个大腹圆的白鹅送进口中,然而只是一嚼,他的脸色顿时绿了,偷偷摸摸看了一眼上位的镇国公,谁知因为刚才的闹气举动,镇国公就刚好在看他,他鼓着半边脸颊,心一狠眼一闭,认命地把口中的面食咽下去。
只是入口的味道实在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勉勉强强咽下去,就是一股恶心之意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扭头哇地一声把只嚼了一口的面食吐了出来,因为恶心的感觉没有褪去,他又接连呕吐了好几下,把刚才吃的和昨夜喜宴上还没消化的饭食都吐了个干净。
镇国公沉着脸放下筷子,顾峻像是吐没了半条命,撑着接过丫鬟的茶水漱了漱口,白着脸,解释道:“我,我吃着肉馅的了……”
顾屿从他刚才呕吐时就一直定定地看着他,闻言,看向脸色变化不定的镇国公,轻声说道:“父亲,数月之前府里就已经出孝,三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再让他吃素了。”
顾峻一愣,脸色竟然吓得更白了一点,带着最后一点期望看向镇国公,却见镇国公眉头蹙紧,良久,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坦诚
寻常百姓守孝是没有这么严的,双亲去世的头一年肯茹素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在京城勋贵之家,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故而镇国公府是扎扎实实守了三年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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