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呕吐
回到官驿已经是宵禁时分,扬州城的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巡逻的衙役远远地见了官轿,并不敢上前盘问,赵狄走在轿子外头,把顾屿送了回来。
驻防大营离官驿有一段路,定好明日再来,赵狄留了些人手值夜,就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顾屿本以为陈若弱已经睡下,没想到一进内院,灯火通明,风声里隐隐约约还有些说笑声传来,月光拂过树梢,恍然如梦。
一阵凉风吹来,吹散了顾屿的怔然,他弯了弯眸子,让外头把守的周虎不要出声,过了正堂,走到了内寝门前,正听里头陈若弱和喜鹊说话。
“……好了,你们去睡,我再等一会儿,他要是不回来,一定会让人带信的。”
喜鹊闻言劝道:“小姐,这马上都要二更天了,姑爷不回来你就这么干等着?”
陈若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我锅里还温着汤呢,又不是专为等他,一会儿还要过去看看火,你们去睡吧,以后还得嫁人呢,熬夜多了就不漂亮了。”
喜鹊还要再说,翠莺拉了拉她,使了个眼色,喜鹊就不吭声了,陈若弱一手一个,把她们直往外头推,语气软软的,“我煮了整整一大锅呢,明天给你们也尝尝看,南方又热又湿,是得补补……”
她笑嘻嘻地说着,把不情不愿的两人推到了门前,正拿脚去勾门,顾屿已经抬手推开了门,喜鹊和翠莺连忙让到边上,给顾屿行礼。
陈若弱一见顾屿,嘴角就忍不住地直朝上翘,眼睛亮亮的,见喜鹊和翠莺还在,连忙继续了刚才的推人大业,一手一个把她们朝外推,“快去睡快去睡,睡个好觉!”
顾屿就站在那儿,弯着眸子看她把两个丫头推出去,紧紧地关上了门,一回头,盯着他直发笑,好像眼里心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刚才天还没黑,人家周公子就回来了,这都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你怎么这么晚啊?”发觉自己根本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陈若弱索性背过身去,故意压沉了声音问道。
陈青临原先装凶的时候,就是这种沉沉的语气,不是他自己破功,都要把她吓坏了,陈若弱颇有些得意地想,这回一定能吓住人了。
顾屿嘴角上翘,靠近陈若弱一些,从背后抱住了她,语气低缓而又温柔地说道:“是我不好,事情琐碎,处理得忙乱了些,我该和周兄学习如何偷懒,把事情推给别人去做。”
陈若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用侧脸蹭了蹭顾屿的脖颈,语气软了下来,“没有让你偷懒,就是该歇还是要歇,事情哪是一天就能做成的,你睡得早些,起得早些,昨天做不完的事情可以早起去做,都堆到一起,作息不就乱了吗?长久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多年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他耳边絮叨这样的话,顾屿闭上眼睛,几乎是有些温顺地应了一下,陈若弱转过身来,挨挨蹭蹭地抱住了他的腰,小声说道:“我听说好多大官做到后来,身体都不是很好的,你不要这样……趁着年轻把身体养好,你不是说过,等你不做官了,还要带我回西北颐养天年吗?”
顾屿抚摸着她的头发,指腹刮了刮她的眼角,眉眼微低,“好。”
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陈若弱忽然之间跳了起来,差点撞上了顾屿的鼻子,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开,一边朝着门口跑去,一边大声哀叫道:“我的莲子猪心汤!”
顾屿怔愣一下,随即忍俊不禁,笑眼弯弯地看着她两手胡乱撩起裙摆,半点闺秀风度都没有,蹬蹬蹬地直朝外头跑去,他起初还只是低声发笑,见了这副样子,还是忍不住哈哈地大笑出声。
汤到底是没烧干,只是过了点火候,莲子有些糊了,听见陈若弱在边上唉声叹气,顾屿给她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撇去上头的莲子,尝了尝,眉头微微地舒展开了。
“熬的时间有点长了,汤的味道也不好,莲子烂了,倒把猪心炖得透透的……”陈若弱喝了一口汤,夹了一片猪心吃,一边吃,一边气鼓鼓地说道。
猪心这东西没什么人肯吃,是因为做得不好通常会有一股异味,要先切匀洗净,再晾干,放置些时候,才能过水烹煮,猪心和微苦的莲子一起炖汤是绝配,只是考虑到汤的药膳价值,不会把猪心炖得太烂。
顾屿并不嫌弃,回来的时间越长,他的口味也就和上一世越相近,一碗温热的汤羹喝完,空荡荡的胃里顿时泛上了舒服的热意,他低叹了一声,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本来是想给你做晚饭的,可是你一直没回来,就只能先把汤炖上,正好你回来得迟,不吃对身体不好,吃了入夜又积食,喝点汤最好了。”
陈若弱的语气里还带着一点哼哼唧唧的委屈,还在为把汤炖过火的事情耿耿于怀,顾屿给她顺了顺垂落在脸颊两旁的发丝,语气真挚地说道:“夫人有心,下次不可再这么劳累了。”
陈若弱嘴角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忙地推着顾屿去洗漱,“好了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要快点睡,明天肯定还有事情,早办了早了早回京!我还有折子等你上呢!”
顾屿知道她说的是瘦马的事情,看陈若弱的眼神也变得越发温柔起来,缓声安慰道:“不用等到回京,淮南道的案子一了,我就直接拟折上报,只是上折的时间要再斟酌,圣上日理万机,一个错眼也许就耽误了。”
陈若弱十分理解,连连点头,她几乎是看着陈青临一步步朝上爬起来的,他才是个将军,每天的事情就忙到做不完了,圣上的事情肯定更多,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官员,太多的事情等着圣裁,圣上又不是神仙,哪有面面俱到不会打盹的道理。
喜鹊和翠莺被推去睡下了,陈若弱没有在外头留人伺候的习惯,她也不是多懒怠的人,收拾了汤羹碗筷,正要拿出去,忽然一阵呕吐之意涌上喉咙,她只来得及呜了一声,头一偏,就吐了一大滩。
顾屿洗漱到一半,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里擦脸的布巾,几步过来扶她,陈若弱刚想说没事,又一阵呕吐的感觉泛上来,她怕吐到顾屿身上,伸手推他两下,背过身弯腰又吐了好几下。
“没事吧?”顾屿想要靠近,陈若弱又背开身去,怕让他看见自己呕吐的样子,动作大了,又是一阵难受。
直到刚才喝的汤,中午吃的饭,胃里的酸水和一些辨不清原来形状的秽物都吐干净了,陈若弱才好受了些,有气无力地挪到桌边坐了,用茶水漱了漱口,对顾屿摆手道:“可能是吃多了胀的,我晚上没吃饭,一边等你一边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零嘴,冷的热的卤味都有……”
她擦了擦因为剧烈的呕吐而泛上的泪花,看到地上好几滩黏黏糊糊的污秽之物,脸有些发红了,怕顾屿嫌她,连忙要去开门,急声说道:“你先去外面,等我把地上收拾了,通通风再进来!”
顾屿递过帕子给她擦嘴,闻言无奈地说道:“我让人找大夫来,你坐着,地上待会儿让人收拾。”
陈若弱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连忙摆手道:“你别让人折腾,我就是吃多了,吐完就好,这都马上三更天了,你要是不放心,那等天亮了再找大夫也是一样的。”
顾屿这回却不听她的了,唤了值夜的周虎进来,官驿里有专门的大夫,平日大夫一家就住在不远处的小院里,也是周虎周豹两兄弟一来就把附近的人和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回来向他禀报,他才知道,周虎连忙领命去了。
陈若弱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娇气的时候,陈青临虽然挺疼她,但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军汉,能记得她喜欢什么款式的发簪就顶天了,真要他像别人家宠姑娘那样宠她,还不如让他出去砍几个人来得容易。
顾屿让人收拾了地上的秽物,开了窗通风,又怕陈若弱是着凉吐的,几步走到床边,放下了两层帘帐,内层的帘帐是布制的,放下之后,陈若弱就看不到他了,连忙伸手出去,拉住了他的衣袖。
“没事,我在这儿。”顾屿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把茶几边上的两个正在开花的盆栽搬了过来,放到床边,他就坐在了边上。
听到动静,陈若弱的嘴角翘了起来,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对顾屿说道:“你说,我是不是有孕了啊?”
顾屿一怔,随即失笑。
第五十一章 严家
顾屿虽然不懂医理,但上一世成婚数年无子,求方问药的时候,耳濡目染清楚了一些妇人怀孕的道理,女子多早嫁,成婚之后立即有孕,一则对身体有害,二则对胎儿无利,很多妇人就是因为头一胎怀得太早,死于难产。
按照顾屿的想法,若弱过了年也才十七,至少也要再过几年,等她的身体长成了,再操心孕事不迟,故而他在行房之时把控得很好,又未撞大期,就是有意外,也不该来得这么快,这么凑巧才对。
陈若弱没听见他的回应,只听见了一道低低的笑声,顿时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又是羞又是臊,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手抽回来,背过身去不肯搭理他了,顾屿忍住笑,刚想温言软语宽慰她几句,就听外头周虎通报,说是大夫到了。
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夫,按理是不能进内寝的,不过顾屿人在这里,也就没有多余的忌讳了,大夫上前过了礼,不敢多看,陈若弱把手腕从帐帘底下伸出来,大夫就恭恭敬敬地低着眉眼,给她看脉。
约莫几息时间,那大夫似乎有些不确定地重又把了一遭,才请陈若弱收回手,对着顾屿拱手说道:“夫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吃多了生冷油腻的东西,夜间又受了些寒气,草民一会儿给夫人开几服药,喝上两三天就没事了。”
陈若弱的想法落空,整个人都有些失望了起来,把手里的枕头朝脚边扔过去,顾屿听见里面的动静,嘴角弯了弯,道:“劳烦大夫了,深夜打搅,多有不便,这次诊金加倍奉上,望多见谅。”
那大夫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官老爷,连忙摆手,随即又像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夫人的脉其实有些像是妇人初有孕时的脉象,只是月份实在太浅,有些模棱两可,请夫人留心最近一个月的月事,再过一个月,可以让草民再来请脉。”
顾屿怔了怔,不过有上一世的经历,他也没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向大夫道了声谢,就让周虎带人去开方子抓药。
陈若弱一直竖着耳朵听,听见大夫说了这话,顿时就要从床上跳起来了,顾屿掀开帘帐,见状,把她按了回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夫都说是模棱两可的事情,把你高兴成这样,要是没怀孕,看你怎么哭。”
“别人家成婚,一年一个,两年抱三,你怎么一点都不急!”陈若弱瞪着眼睛看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要是明年还怀不上,一定会有人在背后说你不行的!”
顾屿过了两辈子,还是时常被自家夫人弄得哭笑不得,他抬眼看了看外头,伸手捏了一下陈若弱的鼻子,好笑地说道:“从哪听来的,父亲同母亲少年夫妻,恩爱缱绻,也是过了五年才生下我,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
陈若弱哼哼唧唧的,她在西北看到的都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普通人家过得穷,能娶上妻子就不错了,哪家有个妾,都是十里八乡传出名的人物,她看惯了这些,所以下意识地无法想象自己和一群妾过日子的场面,可是到了京城之后,她才发觉大约勋贵人家的日子是真的不太一样的。
别说是五年没有怀孕,就是成婚两三年肚子里没个动静,有婆婆的人家就会死命地朝小夫妻房里塞通房丫头侍妾,没婆婆的人家那就更厉害了,直接聘妾纳偏房,要是娘家人上门去闹,保准就成了京城里的笑料。
顾家的家训摆在这里,她也和顾屿通过了气,结果还算满意,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想给顾屿生个孩子了,顾屿比她大整整五岁,放在别人家,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陈若弱想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些许希冀的光芒。
见她这个样子,顾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给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
隔日周仁一贯起了个大早,原本准备接着走街串巷晃荡些时候,再去扬州府衙的,没想到他那边门一开,顾屿的轿子就已经从他门前过去好一段路了,他也只好长叹一声,伸着懒腰让人备轿。
徐景年的官职虽然高,但底子着实是浅,先前的扬州刺史是个清正的好官,百姓的日子过得基本上都不错,这几年虽然被糟践得够呛,但到底没让他们升起作乱的心思,顾屿放出去的公告也都贴到了地方,一早过去,扬州府衙附近都是人。
顾屿从官轿上下来,赵狄上前几步,让随行的兵士拨开人群,就见扬州府衙前跪着十几来个披麻戴孝的老老少少,前头并排放着两个乌木的棺椁,还有个不满五岁的小童,懵懵懂懂地跟着跪在边上。
两个棺椁正中是一张绢帛书写的血状,见顾屿来了,跪着的人都把头低了下去,顾屿上前几步,对着棺椁微微一礼,取下了绢帛血书。
棺椁最前面跪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上簪着白花,一身素孝,眼睛哭得通红,见顾屿接了绢帛,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求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替我严家平冤昭雪,严家子孙代代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她的话音才落,身后跪着的一行人也跟着磕头,“求钦差大人明察秋毫,替我严家平冤昭雪,严家子孙代代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顾屿一顿,淡淡地说道:“不必至此,状纸本官已经收下,都起身回去吧,过午开堂,留下一位主事之人,随时等候府衙传唤就好。”
先前说话的寡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夫家就住在城中,一张状纸写不下我严家的血冤,诸多细节不曾赘述,大人如有传唤,小妇人携家带口,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爬到王法大堂上,和徐景年对质。”
顾屿点了点头,并未和这妇人多做交谈,收起状纸,进了府衙。
周仁来得迟些,没赶上刚才的热闹,倒听了一耳朵八卦,他下了轿子就挤在人群里,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跟着发出几声惊讶的咿呀声,惹得好几个刚才围观的人兴致勃勃,说得更多了。
“真要我说,那严家也是自己倒霉作死,就是娶了徐大人的女儿又怎么样?他表兄表妹实在分不开的,做个妾又不是不行。”
“人家那是打小定的婚约,徐大人的女儿非要插一杠子,还不准人家不搭理了?”
“可惜了,严大公子还是个举人,刚要成家,人没了,那么大个家业不知道便宜了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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