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犯官徐景年之女雇凶杀人案人证物证俱全,按大宁律,杀伤两条人命以上者,腰斩示众,徐府管家替主行凶,罪在不赦,本案过后再审,如无疏漏,当判斩首。此案结后,交由刑部审查,天子准批,秋后处决,退堂。”
徐小姐怔愣愣的,似乎没怎么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严夫人却是红着眼眶,对着顾屿离去的身影连连磕头,磕得额头青紫,也不肯起身。
周仁不好去扶严夫人,追了顾屿几步,追到后堂,语气里难免就带上了一点抱怨的语气,“顾兄走得这么快做什么,严夫人要谢你,你理都不理她,这也太……”
方才堂上的笔录一式两份,一份被徐小姐给撕了,顾屿在另一份上盖了印章,收拢起来,才抽出空抬头,看了周仁一眼,“秉公决断,无需恩谢,徐景年留下的烂摊子这么多,你要是闲得慌,去整理封县的卷宗。”
周仁顿时泄气,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退出后堂门槛,末了,又想起了什么,半个脑袋在门后伸了出来,说道:“差点忘了,今天是七夕,我得提醒你一声,顾兄你是携家带口的人,今天就别忙了,嫂夫人要等急的。”
顾屿的手一顿,周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摇头晃脑地走了。
在他走后,顾屿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毛笔已经把铺好的纸张晕染开了一团污渍,形状倒有些像是夫人脸上的朱砂记,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眼里却闪过些许柔和之色。
陈若弱昨晚才闹了一场病,又听了那官驿大夫的话,明明是模棱两可的事情,偏她已经认定了自己肚子里有了和顾屿的孩子,一早上起来,就喜滋滋地叫来喜鹊翠莺,商量着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衣物玩具。
喜鹊没法子,只得给她也找了张绣绷,从最简单的绣纹开始,教她刺绣,折腾来去好些时候,差点把中午饭都给耽误了,陈若弱一直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会儿忽然就有了些为人母亲的自觉,不仅学习得十分认真,连坐姿都分外端庄。
翠莺在边上昧着良心一个劲儿地夸,“小姐这样努力,以后言传身教,教出来的孩子一定像姑爷!”
陈若弱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掰着手指头算道:“女红是一样,字也得多认一些了,还有琴棋书画……不算书画,琴也不好学,就下棋吧,总要多会几样东西,以后好教孩子。”
喜鹊直忍笑,陈若弱美滋滋地盘算了半天,就听见外头一直守在官驿的小丫鬟回来通报,说是周公子已经回到官驿,她朝着纱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还是亮着的,顿时就不怎么高兴了。
“他怎么这么懒,圣上派的是两个人,就是让他和夫君一起做事的,现在可好了,他天天把事情推给夫君做,下次他要再来提蹭饭的事情,我非拿棍子把他打出去!”
喜鹊和翠莺都憋着笑,陈若弱气鼓鼓的,连女红都没心思做了,把绣绷放下,赌气似的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说要去做晚饭。
两个丫鬟都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无非就是想馋馋那位周公子,顿时笑得更厉害了。
周仁的住处离陈若弱和顾屿住的官驿只有一墙之隔,离后厨也很近,陈若弱这两天都没做什么大菜,这次打定主意多做几样,就是要让周仁闻着香味吃不着,回来偷懒也不顺心才好。
就香味而言,冷菜不如热菜,素菜不如荤菜,陈若弱第一个要做的就是一道黄酒排骨,不过官驿里没有备酒,她还咬咬牙拿了几钱银子让喜鹊去打了酒。
新鲜的排骨洗净,用刀背拍散肉质,少许猪油热锅,加入葱姜蒜爆香,排骨下锅翻炒出本身的油脂来,撒一小把虾皮磨成的香粉提鲜,再加入三大勺黄酒,盖上锅盖,小火烹煮。
排骨还没熟,黄酒和肉一起炖煮的香气就顺着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蔓延了开去,陈若弱摇了摇酒壶,发觉还剩下一大半,目光扫到红案上整整半边的猪肉,乐得眯起了眼睛。
黄酒排骨已经够香了,要是直奔着让人闻着发馋去的话,再做其他的菜肴就很容易喧宾夺主,她要做的,是锦上添花。
第五十四章 真心
切好的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块下水煮片刻后捞出,用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冲洗一遍,接着冷油热锅,下香料翻炒,再入葱姜蒜爆香,五花肉下锅加白糖翻炒出诱人的糖色,不加水,直接半壶黄酒没进去,盖上锅盖。
五花肉的香气和排骨是不一样的,酒味渗透进去,解腻又传异香,五花肉的香气则是更纯正一点的肉香,两者的香气一前一后飘散出去,非但不会互相压制,反倒是起了相得益彰的效果。
喜鹊和翠莺一边帮厨,一边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多闻了几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若弱却觉得有些腻味,闻着肉香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她当下越发觉得自己是怀了身孕,原先在西北的时候听人说起过,有的妇人怀孕初期不知道,还像平时一样下地劳作,就有因为劳累滑胎的,陈若弱想着,顿时不敢再颠勺了,让喜鹊看着火,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
“天都还没黑,一会儿肉都要冷了……”陈若弱嘟囔了一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垂头丧气起来了,“今天还是七夕。”
翠莺笑嘻嘻地安慰她,说道:“姑爷不是都答应小姐了?姑爷那么守信,一定不会忘记的。”
陈若弱有些高兴,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低头揪着发梢,“夫君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呢,都是朝廷大事,我还要他回来陪我过七夕,也太不识大体了。”
喜鹊说道:“七夕就是过个晚上,一晚上能有什么打紧的事情,要都像小姐你说的那样,人家高官重爵的,难道都不吃饭啦?”
陈若弱张口刚想说什么,外头通报的丫头就急急地跑了进来,“夫人,大人回来了,在找您呢!”
外头天光大亮,甚至都还没到黄昏,陈若弱原本以为顾屿就是回来,也不会太早,没想到他竟然记挂到这个份上,顿时笑逐颜开,连锅里都顾不上了,飞快地提裙跑了出去。
她跑到内院的时候,顾屿正在房里更衣,他白日的官袍是离京时赶制出来的,尺寸是年轻官员的通码,只是他的身量要高一些,官袍并不合身,他也只是来到扬州这两天才穿了几回,夏日里衣裳轻薄,官袍又厚重,底下只有一层里衣,若隐若现的,陈若弱才一推门就瞧见这一幕,顿时红着脸把门关了回去。
这这这真的是要死了!
以前在西北的时候,到了夏天热得没法子,走在外头,入眼全是打着赤膊的西北汉子,她都不觉得有什么,至多是不直视,可换成自家夫君,甚至里衣都没怎么解,怎么就让人这么……羞?
顾屿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一直到下了台阶,才发现陈若弱通红着脸站在门边上,眉头微微地挑了一下,“怎么了?”
陈若弱差点被吓呛住了,重重地咳了一声,才欲盖弥彰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什么,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换了衣服是要上哪去?”
“刚来扬州城的时候,不是就答应陪夫人去看七夕灯会吗?还是夫人更想去参加徐夫人的宴会?”顾屿有些好笑地说道。
陈若弱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地说道:“你的事情都做完啦?”
顾屿牵起她的手,笑道:“昨日夫人才劝文卿要劳逸结合,怎么今天又催着我去忙公务?不过今日确实没什么事情,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陈若弱心里发甜,语气也软了,“那我也去换身衣服,一早起来头都没怎么梳,还有要少带点银子,人多的地方偷儿也多,带得少了被偷了也不心疼……”
顾屿笑眼弯弯的看她回去换衣裳,就这么站在廊檐下等,好在陈若弱着急,急匆匆地换了身苏绸夏裳,绾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头,就提着裙子几步小跑了出来,喜滋滋地挽过了顾屿的胳膊。
“我问过红仙了,她说七夕这天男男女女确实可以手挽手出来玩的,未婚的都可以,何况我们了……”陈若弱说着,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顾屿,见他面带笑意,顿时放下了心,又说道:“一会儿灯会都是天黑以后了,年节不宵禁,我想在外面多待些时候。”
顾屿点了点头,陈若弱顿时更高兴了,临到出官驿的时候,周虎周豹两兄弟要跟上来,陈若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顾屿,还是默许了,只是不让他们靠得太近,周虎周豹也不在意,离了十步远跟在后面。
天还没黑,外头走动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到处都是开门的店铺和小摊子,晚上要用的花灯也都已经挂好,桃红柳绿的,看着分外喜人,陈若弱不想走太多的路,就拉着顾屿到了一家临街的酒楼里,要了有窗的雅间。
“我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等到天黑了再下去逛逛,走累了再回来,再累了就回去,也不会过晚的,你明天还要办案……”
周虎周豹两兄弟就在门外,陈若弱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有些耳语的意思了,听起来有些委屈。
顾屿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进怀里,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说道:“真想把你带到府衙里去,只要你坐在边上,让我时时刻刻看着就好了。”
陈若弱噗嗤一声笑了,把脸颊贴到顾屿的胸膛上,小声地说道:“那是昏官了呀,我不要这样,我要你好好的做官,做个好官,让百姓称道,几百年后念你一声顾公,给咱们俩立碑盖庙,到时候,你的塑像拉着我的塑像的手,等后世人过来看,都夸咱们感情好。”
顾屿被她说得都笑了起来,陈若弱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还格外认真地畅想了一番:“顾公不好,感觉还是像镇国公那样的名头,前朝有个李青天,你可以叫顾青天……”
“好了,顾青天也是要陪夫人过七夕的,”顾屿拍了拍她的头,打断了她的畅想,带她到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撒了进来,落在两人的脸上。
入眼是连绵的晚霞层云,夕阳漫天,眼睛里似乎也被撒落了一点金光,陈若弱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心里很宁静,好像所有的思绪不见了,没有半点烦恼,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和身边这人站的这一方小天地。
顾屿叹了一口气,“夕阳之美,日日循环往复,平时却总也静不下心来去看,等到年纪大了,才知道错过了多少风景。”
明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话却说得老气横秋,要是换个人来,定然十分违和,可陈若弱意外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她婚后,她就发觉自家这个夫君和旁人不同,就像个年轻些的老头子一样。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时间还长着呢,以后慢慢地去看就是了。”
顾屿没有再说话,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夕阳柔柔地落在两人身上,也铺陈了整个扬州城的街道,撒过千山万水,大好河山,然而过路行人匆匆,极少有人抬头看上一眼。
夕阳过后,天黑得就很快了,陈若弱没什么心思吃东西,每过一小会儿,就要偷偷地去瞟门边好几次,顾屿看到了,忍不住笑了笑,带上周虎周豹,和她出了酒楼。
天刚擦黑,街道上的花灯就都点了起来,咤紫嫣红,把地面照得亮亮的,路上的人也很多,几乎都是男女成双,有的并肩走着,隔一点距离,有的手牵着手,还有的索性就是一前一后走着,也有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仆从的,不过多半都是年轻的夫妻。
这种感觉很奇妙,陈若弱刚想去牵顾屿的手,她的手就被拢进了一个温热的掌心里,她抬头看向顾屿,顾屿低眼也在看她,对视了一眼,陈若弱有些不好意思了,顾屿却是笑了。
“先去买两盏花灯吧,我看旁人都是这么做的。”陈若弱低咳了一声,假装看向别处,说道。
顾屿笑了笑,牵着她来到了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街上的花灯摊子各处制式都差不多,他找了个近些的,陈若弱没怎么见过,看看这个兔子灯,又看看那个荷花灯,只觉得哪个都漂亮,哪个都喜欢,眼睛都要挑花了,顾屿见状,含笑取过两盏并排放着的并蒂莲,把其中一盏递给她。
“同心芙蓉,并蒂鸳鸯,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不如做一回俗气人,讨个彩头。”
陈若弱红着脸瞪他一眼,但手底下却是一点都不耽误,飞快地把并蒂莲的花灯接了过去,还不望说道:“我这一盏并蒂,你那一盏也是,可不是和你并的蒂呢!”
顾屿只是看着她笑,和平时无论待谁都是一样的温和不同,他看她的眼神里,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真心。
第五十五章 宝石
七夕灯会,有情人相聚,并蒂莲的花灯寓意最好,卖得也最紧俏,到了顾屿和陈若弱手里的一对就是这摊子上最后的存货了,听见后头有没赶得上的姑娘唉声叹气,陈若弱顿时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红着脸拉着顾屿就走。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等见了周遭都是男女成双,像他们这样牵着手走路的都算中规中矩,还有的直接就是搂搂抱抱,勾勾缠缠了,看得人脸红心跳的同时,也让陈若弱安下了心,拉着顾屿的手更紧了一些。
“都说京城民风开放,照我看还不如江淮,我可没在京城看到这样的花灯会,也没有这么多……”陈若弱说着,有些好奇地看向路边经过的好几对显然是未婚男女,但一眼看着就知道感情很好的情人。
顾屿替她拢了拢发丝,初入秋的天气,尚算暖热,他的手也是温热的,陈若弱回过神来,弯了弯眼睛,小声而又自嘲地说道:“我要是婚前见到你,可能就没有以后了。”
顾屿笑了,“这世上美貌的女子宛若过江之卿,只有夫人的容貌能让文卿记忆犹新。”
陈若弱起先以为他是在调笑,可气急了抬起头,却对上了他的眸子,撞见他眼神温柔,顿时呐呐地说不出来话了,反而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么在热闹的街市上手牵着手走着,两盏并蒂莲照着前行的路,灯火阑珊,月色皎洁,周遭的气氛越变越奇怪,陈若弱起初还能镇定,可越来越不敢去看顾屿的眼睛,脸也越来越红了。
前头忽然起了一阵一阵的笑闹声,陈若弱连忙找了借口,指着前面说道:“那里好像很热闹,我们过去看看!”
顾屿点点头,才走几步,前面已经围满了人,再也挤不进去了,陈若弱眨了眨眼睛,这要是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着也能挤进去了,可换了一身贵气的顾大公子,她怎么就想象不出来他满头大汗挤在人群里的样子呢?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看热闹,太多人了,也太挤……”陈若弱话还没说完,顾屿就笑了笑,看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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