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莺手里的螃蟹已经被大卸八块,一边吃,一边笑,闻言说道:“我就不信那些个吃螃蟹还作诗的能吃得多香,赏花赏月也还算了,吃点东西还要作诗,没地显摆了似的。”
陈若弱哀愁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疼,以前心里惦记着什么事的时候,肚子也会疼,她没太在意,又吃了点螃蟹肉,临要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疼得明显了起来。
昨天折腾一夜,今早更抓了道御史,扬州府衙比起往日要忙了不少,顾屿一去,就把最近这几日收到的案子稍作归拢,实在重要的人命案子先审,其余压后,又将周余的四方妾室姻亲一一提审,只要不是过于老奸巨猾的,基本堂上就能审出些首尾来,录入口供。
可纵使是这样,被抓进牢里的人也实在太多,顾屿一个下午连开十三次堂,一口水都没喝过,仍然有一大半的人还没审到,要是在以前,大约就是夜审到天明,再到第二日,等什么时候他撑不住了才会稍微歇一会儿,可现在不成了,有人记挂着他,他得留着这条命。
回到官驿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顾屿买了一包白糖糕,刚下车驾,步子就是一顿,他微微地挑起了眉头,官驿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站在门口似乎都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周豹一直守在门外,一见顾屿的车驾,顿时就走了过来,脸上的喜气压都压不住了,可是到了顾屿面前,却张着嘴憋红了脸,好半晌只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夫人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顾屿在门前站了很长时间,长到周豹都忍不住想说第二遍了,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提步向官驿内走去。
陈若弱人不在内院,灯火一直从大门口亮到正堂,顾屿来时,发觉周仁也在,一见他,就是一脸的羡慕嫉妒,只是他刚上前要道贺,顾屿就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几步上前抱住了起身的陈若弱。
陈若弱的脸上带着红晕,可还是反应过来了,推了推顾屿,小声地说道:“别,还有客人在呢……”
顾屿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陈若弱挣不开,也有点不那么想挣扎的意思,她的嘴角忍不住地翘了起来,喜滋滋地说道:“你都知道啦?”
“夫人,有孕了,是吗?”顾屿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里难得的带着那么点不确定,又重复了一遍,道:“夫人真的有孕了么……”
陈若弱的声音更小了一点,说道:“我最近总是馋嘴,刚才吃螃蟹,忘记之前吃过两只梨,结果肚子疼得好厉害,请了大夫来看,开了药,又让我好好保重胎儿,我这次是真的怀孕了!”
喜鹊笑着说道:“小姐还不肯信,非要又找了两个大夫来,两位大夫都说是有孕了,连周公子看了脉都说是呢。”
顾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陈若弱的发丝,语气低柔道:“抱歉……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若弱,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顾屿最大的福气。”
陈若弱羞得锤他胸口,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声音又低又埋怨,“说这些干什么,还有人在呢,你,你不能等回房再说吗?快放开我!”
“咳,我留在这儿好像确实有点不合适,那文卿兄,嫂夫人,我就先走了,你们夫妻也好说说话,等明日我再上门来道贺。”周仁实在待不下去了,干笑了两声。
陈若弱还想说几句客气话,可无奈平日里待人有礼的顾大世子抱着她不肯放开,她也就只得看着周仁落荒而逃,锤在顾屿胸口的拳头更重了,顾屿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若弱,若弱……”
“哎哟,我在呢,高兴成这样?像说梦话似的,我还能飞走了不成啊?”
顾屿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带丝毫城府的纯粹的笑容,前尘在这一刻化成云烟,记忆里的酸楚被难以言喻的喜悦填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离开了前世的轨道,他和若弱即将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他想,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重生了。
第六十八章 美人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陈若弱好不容易才从顾屿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连忙离他远了一点,见他的精神气不太好,又靠近了一点。
“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你看看你,可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坏了,又伤自己,又给孩子带个坏榜样!”
顾屿没有反驳,反倒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陈若弱也就说不出再多指责的话来了,毕竟这会儿天也没有到多晚的程度,她原先还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还不回来,就直接让人去传话把他叫回来的。
喜鹊悄悄的拉着翠莺和正堂里侍候的仆从们离开了,顾屿把路上买的白糖糕从怀里取出来,还是热的,陈若弱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摇了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了,现在还好一点,刚才真的是差点没死过去,我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
顾屿对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说什么,把包好的白糖糕取了一片,送到嘴边,松松软软还带着温热甜香的糕片吃起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甜腻,他吃了两片白糖糕,又喝了半盏茶水。
陈若弱看着他吃,眼睛都弯了起来,正堂里的烛光暖融融的,她坐到顾屿的身边,伸手去撩拨他额前的碎发。
顾屿的面相是真的很好,眉眼里透着温文尔雅的味道,就像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世家子,可陈若弱知道,他的本性该是收敛了起来的,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缺点来,那这个人一定受过很多苦。
可是怎么可能呢?生来就是公侯子弟,锦衣玉食养大,相貌出众,才学斐然,他的心里究竟压着什么事情,才会把自己逼得这样完美,一丝一毫的错都不肯犯,一丝一毫的懒都不敢有,好像生下来就是为国为民为了天下苍生谋福祉。
也许是她看得久了,顾屿微微地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满是清澈而又柔软的笑意,“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陈若弱一时没找到搪塞的话,只好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话,似乎被这句无心的话提醒到了,她连忙追加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很少看到你这样笑,我不是说你没笑,就是,就是感觉上和以前的笑不一样。”
“很好看!”她补充似的说道,为了取信顾屿,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顾屿微微地怔愣了一下,温柔地笑了,“那我以后天天笑给夫人看,只是怕夫人看腻了。”
陈若弱盯着他瞧,发觉这道笑容虽然和以前一样温柔,但眼睛里的东西却是没怎么变的,她没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本能地明白,顾屿确实没有骗她,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
从正堂到内院房间的路不算长,陈若弱的步子小心翼翼的,她看过不少话本,那里头的妇人有了身孕,简直像是在肚子上绑了一只鸡蛋似的,磕着碰着都会小产,闻见了什么香,尝着了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她这会儿才一两个月的身孕,大约就更得仔细了。
顾屿有经验,只是看着陈若弱紧张的样子,觉得有趣,也就顺着她的意思来,还伸手扶着她在小路上慢慢地走。
陈若弱的手腕很细,这几天的胡吃海喝也没能给她添多少肉,顾屿起初还抱着无奈和欢喜的情绪扶着她走,握上她的手腕不多久,心里也就慢慢地升起了一种怜惜的感叹。
婷婷少女,碧玉年华,前世他及冠而娶,虽则也还是大了她几岁,但终究没有到了离谱的程度,后来感情渐深,孕事也是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生离死别,大约就是一场平淡而又圆满的人生。
时光倒转,一切重来,却不能带着他的青春年少一起重来,这张弱冠的表皮之下,是官场沉浮了十几年的顾文卿,是四十岁的顾文卿,是鬓边华发早生,是身如行尸,是心如古井,是冷着脸能吓哭幼童的顾文卿。
若弱却还是当年的若弱,即便他已经想通,可归根究底十年错位,那种老夫少妻的感觉是抹不消的,他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硬娶二八少女的老男人,竟然还不知怜惜,让她早早地怀了身孕。
想到这里,顾屿的眉头越发地蹙了起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是个无耻的人,因为他此刻心里的喜悦完全地盖过了别扭的愧疚之意。
陈若弱只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紧,临到房门口,被顾屿带进了怀里,她都要翻白眼了,伸手去锤他的胸口,“好了好了,一段路到底要抱几回?你之前还说希望我迟点怀孕了,现在比我高兴得多了!”
顾屿没说话,静静地抱着陈若弱,脸埋在她的脖颈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是我不好,我明知再过几年生育对你的身子最好,可现在……总还是高兴。”
“你要当爹了,不高兴才是坏事。”陈若弱噘了一下嘴巴,用脸蹭了蹭他的发冠,小声地说道:“而且这是我自己愿意的,要是换个人,我才不盼着给他生孩子呢,我想给你生,而且医理上说再过几年生最好,就是最好了吗?我怎么听说年纪越大,生的孩子越容易笨笨的呢?”
顾屿失笑,刚想说什么,就听陈若弱泄了气似的说道:“我小时候听人说,我娘就是生我哥生得太迟,把他生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生我又更迟了,把我生得这个丑样子……”
听出了这话里的自嘲之意,顾屿心疼又怜惜,抬手捧起了陈若弱的脸庞,在她的胎记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低声叹息道:“这世上的美人千千万万,不过是精致些的眉眼鼻唇,一万个人里都不一定在脸上生出这么漂亮的胎记来,十万个人里也很难刚好有夫人这样的美人,这么多的巧合才能得出一个陈若弱,你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有人会觉得你丑,那是他们眼瞎。”
陈若弱起初还以为顾屿又要搬出那套夫人最美论,听到后来却是真的被狠狠打动了一把,可没成想到了最后一句,还是回到了原点,再加上顾大世子难得开口骂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屿的眸子里带笑,轻轻地摸了摸陈若弱的发丝。
官驿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的,隔日顾屿去府衙的时候,一路上有许多小吏向他道喜,他也难得没有紧绷着脸,临到过午的时候,还给他们每人分发了两只红鸡蛋并几两喜钱,算是道贺回礼。
然而审讯的进展却没有因此落下,顾屿早上开堂四次,主要审讯的是周余的四姨娘李氏的娘家人,甚至都没用严刑逼供,李氏的养父就被顾屿问了个满头大汗,最后实在抵不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这几年间通过周余的关系,买卖或是强夺来良籍幼女调教卖出的罪状,经过这一条线,又带出私底下收购调教失败的幼女作为肉鸽卖进大户的两家,巧的是其中一家正在昨日被抓人里。
顾屿让手底下的衙役去抓另外一户人家,昨日虽然打草惊蛇,但有黄胜的支持,从昨日开始扬州就城门紧闭,不许进出,现在去抓人倒不算迟,趁着抓人的时间,顾屿又提审了李氏一家带出来的肉鸽卖家。
刑讯审问,从来都是民比官好审,顾屿品级摆在这里,又有周余下狱之事,自然震慑人心,肉鸽卖家几乎没怎么问,就眼泪鼻涕直流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明明是一副痛哭悔改的样子,看着却让人升不起半分同情的心思来。
一个早上过去,四张口供录入,顾屿让负责记录的小吏把案卷重新抄录了三份,一份留在府衙存档,一份整理好待上报京城,剩下一份却是用白纸誊成通告,府衙大门前立起一人高的木牌,将案情进展公之于众。
考虑到不少百姓是不认识字的,顾屿还安排了两名小吏站在木牌边上,两人轮换,隔一刻钟就把案情公告大声地念上一遍,如此一来,每日的案情进展就成了扬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即便有些事不关己的,也耳濡目染听去了一些内情。
扬州百姓们即便之前对官府的了解不深,也清楚平日里扬州府衙办案的速度,惊叹来自京城的钦差办案神速的同时,不免对案情起了更多的好奇,而有些骇人听闻的,甚至都不用怎么改编,就成了说书先生话本里的段落。
顾屿足足审了五天,才把案情初步梳理开,其中还有两家扬州豪族,任凭他如何审问,都是咬死了没有参与其中,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案子没法结,周仁急得嘴上都起了一圈的火燎泡,顾屿倒是十分冷静。
他知道,这两家案情的切入点不在于他们本身,而在于周余,只有周余倒了,他们才会跟着倒,而如今,也是时候该提审周余了。
第六十九章 开堂
元昭帝派他来淮南道查案,临时拨给他的官衔也是很有几分讲究的,要只是单纯的钦差名头,那便是见官大一级,权威深重,给个三品官衔,似是看重,实则是制衡。
淮南道实际上的掌权者是周余,正位三品,官员品级犹如天堑,同为三品官员,谁也没有审谁的权力,也就很好地限制了他的行为,相对的,也导致周余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查出些事情来,朝廷总归是做决断的一方。
顾屿要做的,也不是把周余弄死在淮南道,相反,他还得严防死守,防止周余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断去了通天的线索。
整理了这几天的审讯结果,顾屿没让立即开堂,而是先联系了一下黄胜,在牢房里见了周余一面。
比起前些天的春风得意,周余显然狼狈了许多,牢房里的狱卒待他还算客气,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不代表周余还吃得下,顾屿不怎么关心别人相貌,都看得出周余整整瘦了一大圈。
顾屿一身官服齐整,隔着牢房的铁栅栏,对着周余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也没有坐狱卒搬来的椅子,负手站定,缓缓开口道:“犯官周余,本官已定明日提审于你,开堂之前,可有什么想交代的?”
周余头发蓬乱,闻言撩了撩眼皮,没说话,顾屿也不恼,只是说道:“你所犯之罪,足够全族连坐,你的两个儿子也都犯了杀人死罪,一旦查实,你周氏一族百年辛苦付之东流,有宁一日,你举族三代充军不准返,五代不得科举,你不认罪,是还抱着希望,以为你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抵赖过去,是不是?”
“本官没罪,不知道该认什么!”周余脸上浮现出怒意,但按在稻草堆里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顾屿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低声笑了笑,说道:“周余,本官知道你有个外室,替你生了一个小儿子,你要是肯好好地配合,等到结案之时,本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这个孩子是从商还是入仕,本官都可以装作不知,你看如何?”
周余的眼皮狠狠地抽了几下,他前几年刚来淮南道上任的时候,睡了个秦淮美妓,他嫌弃那女子上不得台面,但终究贪她美色,把人养在外头,他起初还怀疑孩子是不是他的,不过孩子一天天长大,和他生得也越来越像,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已经准备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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