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疼,可到底也只能劝他该歇的时候歇一歇,毕竟是为了百姓做事,再苦再累都没个说法,这下可好了,事情都忙完了,等到回京,就算再有什么差事办,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累得连水都喝不上。
顾屿把审问周余的相关资料整理过后,太子的第二封飞鸽传书也到了,信里仍旧没有废话,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元昭帝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和态度,再次给顾屿和周仁吃了一颗定心丸。最后让顾屿不要担心其余的事情,查出犯官不必走那些个流程,直接带回京来。
能够在信里给出这样的承诺,说明京城那里已经猜出了这桩案子背后牵连必然不小,顾屿心知肚明,太子身边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能做实事的,这次淮南道之行,看似是他孤身一人,其实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太子一脉。
后续收尾的工作顾屿就稍稍松了松,让闲暇了这么多天的周仁忙了个彻底,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能做事的人才,能做到八面玲珑不落人话柄才叫困难,他这一趟不知是功是过,几乎没让这个名义上的副使沾手一星半点,知道的是他谨慎小心,不知道的当他刚愎自用排挤同僚。周仁一开始倒是还抱怨,等到渐渐回过味来了,顿时变得积极起来。
三五日看尽扬州秋景,离开扬州城的那日,黄胜带着数十位淮南道治所的官员来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二十里,顾屿回到车驾上时,陈若弱已经睡着了。
自从被探出孕脉,陈若弱就像是被什么提醒了似的,吃东西开始反胃了,睡眠时间增多了,多走几步路就要喊肚子疼,成了朵娇娇弱弱的小花,顾屿知道她十成里有九成是装出来的,只为了多缠他休息,他故作不知,更借着这个明面上的理由,把周仁指使了个团团转。
来时走的是水路,是因为夏季水路快,如今入秋,回京就得转陆路,水路二十天,陆路就得满打满算走上一个多月,陈若弱起初还担心自己怀着孕受不来,等到扎扎实实赶了几天的路,她就松了一口气。
从淮南道到京城的一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荒山野岭的地方,车驾日出行进,日落靠路停,赶不上官驿就住客店,没有客店还可以借宿民居,顾屿来时没带什么人,周仁的下仆带得就多了,再加上这次不仅是钦差归京,更是押送周余徐景年等犯官归案,顾屿带上了赵狄和他手底下的八百兵卒,浩浩荡荡一行走在官路上,再穷凶极恶的土匪见了都绕道。
这一路三十多天再无波折,临到京城前夜,周仁骑马赶上来,伸手敲了敲顾屿的车驾,隔着一道帘子问道:“顾兄,算算路程明日就该到京城了,我看不如让赵狄他们回吧,虽然有黄总督的调令,但怎么说也是千把来号人进了京畿重地,盘问起来更是一桩麻烦事。”
陈若弱正和顾屿下五子棋玩,听了周仁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看向顾屿,顾屿对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帘子掀开一线,抬起眼睛,对周仁说道:“我已经让人去给家父报信,等明日家父带人交接犯官过后,再让赵狄回去,荒郊野外只我和你两家下仆,并不安全。”
“顾兄你也太过谨慎了些……”周仁抱怨地说道,“不过我倒是差点忘了,顾世伯正是管京畿巡防这一块的,想来这桩麻烦在顾兄看来也不算什么麻烦,罢,是我多事了。”
顾屿说道:“此案牵连甚广,你我来时消息还不曾传到京城,最近这些日子,京城的风也该起了,周余要是被灭口,等于前功尽弃,我不得不谨慎。”
周仁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也算是经手了一些案子,可到底是皇城里头转悠大的公子哥,并不觉得话本里才有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只是一哂,打马退到一边,让顾屿的车驾先行。
暮色黄昏,离京城还有百十来里路程,终究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好在这些天赶路,众人都备了一些过夜的物什,赵狄带着三百来号人走在前头,正在林子前边寻了块平整的空地安营扎寨,顾屿不放心,让赵狄把犯官的监笼拉到营寨里头,还特意去看了一转。
一个多月的时间,周余和徐景年几个人看着都老了一些,顾屿这次押送的是主犯,官阶就没有低于五品的,瞧着虽然落魄,但都有些官威在,顾屿点了点头,对赵狄道:“最后一天了,不要松懈,夜间仍旧派人警戒,营寨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守的人不得少于一百,别忘了睡前演练一回。”
赵狄笑嘻嘻地应了,顾屿看他神色,脸色微微地沉了下来,眼神十分严肃,又重复了一遍:“此案牵连甚广,现在我们正在京城地界,一旦被贼人得手,等同前功尽弃,淮南道不过是再换个周余,我说的话,你须得牢牢记住,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死。”
赵狄顿时肃穆了脸色,沉重地点点头。
顾屿走到安置周余徐景年几人的监笼前,目光扫视一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让赵狄叫来了几个人,一直忙活到天黑,直到陈若弱派人来催了两回,才起身拍了拍赵狄的肩膀,道:“这一夜不得给他们喂任何食水,不允许任何生人靠近监笼,来往要有暗号,明日你们就能启程回扬州了。”
“我只但愿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听着顾屿的话,赵狄先是点头,随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又道:“我干脆今晚不睡了,就守在这儿。”
顾屿没有和他客套,把周虎周豹两兄弟都留了下来,周虎担心他的安全,但到底还是不好违抗姑爷的命令,好在顾屿的车驾离这里不远,他只要和周豹轮班站到合适的位置上,两头也能兼顾。
车驾里的杂物都压到座椅底下的空格里,两面木板对齐撑起,再铺上一层柔软的褥子,车厢里就摊出了一张足够两个人睡的大床,陈若弱还跑去另外一副车驾上,搬来了一个小茶几,三本话本。
顾屿挑了一下眉毛,“夫人这是不打算睡了?”
陈若弱一边摆正茶几,一边哼了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这次的案子这么大,都到家门口了,肯定不放心,我就当新年守岁陪你熬一个晚上,也省得你跟我装睡,两个人说话打岔还有趣点。”
顾屿失笑,却想不起来自己装睡的事情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只好微微地摇了一下头,但到底没有拒绝陈若弱,他把她搬来的话本略翻了翻,挑了一个结局不错的,从头翻到尾,大致上看完了是个什么故事。
这也是上次的雪嫣传留下的后遗症,陈若弱再也不肯逐字逐句地去听一个话本的起承转合,而让他先把话本通读一遍,给她讲明了大概的剧情,尤其是结局,一定要是好结局,她要听完了这些介绍再来决定要不要听,在扬州城的这些日子,顾屿很少有时间给她读话本,不过这一路上的空闲倒是很多。
像这样的听故事方式,显然要少了很多乐趣,但比起这个,陈若弱显然更怕新奇地听完话本之后,在结局上噎一口刀,好在顾屿概括故事的口才不错,三两次下来就知道如何在透露故事具体走向的情况下,既勾起陈若弱的兴趣,又不会说得太多,等到读话本的时候又让人猜到了剧情,变得索然无味。
顾屿看话本的时间,陈若弱也没闲着,让喜鹊和翠莺把昨天路过城镇时买的瓜果点心端了几碟过来,还有多的就给周仁赵狄送去,又把车厢里的灯灭了,换了四盏挂在车厢侧壁的灯笼,这样既不呛人又不熏眼睛。
“好了吗?乘风记,这名字倒有点江湖气息,讲的是什么故事啊?结局怎么样?”陈若弱一把抱住了顾屿的胳膊,抬手翻了翻他手底下的话本,见那插图两页面对面画着一对江湖人,一个戴着斗笠猜不出年纪的男人,一个衣带飘飘佩剑在身的姑娘家,瞧着就该是男女主角了。
顾屿正看到结局,长出了一口气,对陈若弱道:“是个好结局,都在一起了。”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两只手托在脸颊边上,这就是她准备听故事的标准姿势了。
第七十二章 盛世
顾屿揭过序章,直接从开头念,倒正如陈若弱想的那样,是个江湖故事,开头也新奇得很,从一对母女被贼人追杀讲起,惊险了两三遭,就是男主粉墨登场。
和陈若弱之前看的那些个公子王孙的男主不同,这话本里的男主是个常年带着斗笠的男人,一把旧剑背在身后,唯独个子比旁人要高上一大截,刚一出场,也不像陈若弱想的那样,一剑逼退贼人救下那对母女,反倒是立刻转身去官府报了案,半点侠客气概都没有,但就是这几笔寻常到就像是普通过路人似的描写,却听得陈若弱扬起了脑袋,止不住催着顾屿往下念。
顾屿又揭过一页,刚念到一半,就听外间几道脚步声响起,周仁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些许试探的小心,在外头道:“顾兄,嫂夫人,你们睡了吗?”
顾屿没搭理他,陈若弱把帘子掀了一半,“没睡呢?周大人是有事找文卿吗?”
周仁顶着一头刚从被褥里爬出来的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憋屈的表情,说道:“赵狄点了半个营帐的火把,尤其是我的车驾边上,照得跟白天似的,实在睡不着,所以想来找顾兄和嫂夫人说说话,也算解个闷了。”
“噗哧……”陈若弱忍不住笑出了声,顾屿没笑,反倒是开口说话了,“待归京之后,文卿定当择一良辰,夜半上门,邀开余兄夫妻二人秉烛夜话。”
周仁厚着脸皮说道:“嫂夫人是好客的人,我来叨扰一二没有什么,可我家那个母老虎她不讲道理,顾兄还是免了吧,省得她拿扫把把你赶出去。”
顾屿脸色不变,重复了一遍:“母老虎……”
周仁顿时想到了什么,露出了惊吓的神色,急忙道:“顾兄,你可不能把我们背地里说的话告诉我夫人去!”
“哦?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开余兄提醒得妙。”顾屿放下帘子,给憋笑的陈若弱顺了一下后背,才缓声说道:“要是实在无趣,我借开余兄一副棋,这夜半三更,又有夫人在侧,恕不奉陪。”
周仁瞪圆了眼睛,他厚着脸皮跑过来,心里确实是存着一点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们好过的心思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顾屿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要知道这次归京过后,他们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背地里再有矛盾,表面上谁不做出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来?
还是,他在顾屿的眼里,压根就没有做样子敷衍或者拉拢的必要?
周仁努力地想了想,忽然整个人就像是被冷水浇了头似的清醒了过来,他从离京的那天开始分析,一直到一个月前案子办完,虽然不太想承认,可他到底还是明白,这些天他除了打下手,压根就没有做实事的机会,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顾屿办案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连布局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告知,一切都办完了。
原本在太子一脉的设想里,这是明明是顾屿的戏份!他才是被选出去办实事的人!现在可好了,不光实事没办成,还被人当成了混吃等功的跟班,周仁只觉得自己城墙似的厚脸皮都快要绷不住了,干笑了两声。
陈若弱听见顾屿的话,连忙拍了一下他的手,哼了一声,说道:“你呀!哪有这样说话的,本来也没什么事,说得人发臊……正好我最近在学围棋呢,我让人把车厢里收拾收拾,你们下棋吧,我看着。”
“不必给他台阶下,打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那么客套,别惯他这毛病。”顾屿低笑道,语气里虽然是斥责的意思,却让人莫名多了几分亲近的错觉。
周仁被冷水浇透的脑袋顿时冒了点热腾腾的白气,心里顺畅了,厚脸皮也回来了,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是我不识相,罢罢罢,顾兄还是把你那副棋借我吧,我可不敢跟你下,输怕了,我找别人去。”
陈若弱就去车厢里头把顾屿的棋连带着棋盘一起翻给了周仁,还热情地笑道:“之前我没想着学,平白耽误了好些天,周大人要是有心,等回京了,也让你家夫人教教我,不论高低输赢,总是个解闷的法子。”
周仁连忙应了,顾屿重又把帘子放下,要给陈若弱念刚才的话本,可这会儿陈若弱已经不大想听了,她靠顾屿近了点,伸手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他的身上,脸就埋在他的胸口,扎扎实实呼吸了一大口他身上的气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屿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丝,柔声说道:“累了?”
“没有!”陈若弱重重地摇了摇头,过了一小会儿,把脸往上挪了挪,直靠上顾屿的脸侧,才小声地说道:“我就是在想,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是这样过了,孩子生下来,养大,然后我们慢慢老了……”
她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并非是讨厌平静的生活,而是有些害怕一览无余的未来。
顾屿摸了摸她的脸颊,唇角微微地弯了起来,语气低柔道:“夫人觉得这次的扬州之行如何?”
陈若弱的脸颊鼓了起来,气哼哼地说道:“你都快要累死在那里了!还问我觉得怎么样!整天就看你一个人在忙,那么多的事情……”
她说着,声音却有点变小了,“这次的案子真的太可怕了,我在想要是换了一个人,会不会查得这么快,要是迟一天,两天,还会有多少人死,有的时候想想都害怕。”
“祖父以前有句话,是说天底下的官要是都能为百姓办实事,那江山能稳三百年,天底下的官要是有一半在做坏事,一半做实事,江山也能稳三百年,要是天底下的官一大半在做坏事,但有一小部分的官能震住这些人,江山一样能稳三百年。”
陈若弱听得新奇,眨了眨眼睛说道:“祖父他老人家怎么就和三百年杠上了?而且这根本就不对啊,都是好官才三百年,一半是好官一半是坏官也是三百年,一小部分人能管一大半的坏官还是三百年,就没有五百年,八百年吗?”
顾屿失笑,低声叹道:“没有八百年的王朝,历朝历代都是轮回,天下苍茫,人如蝼蚁,匆匆百年,或于乱世朝不保夕,或在盛世安享福寿。前朝有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能与夫人生在盛世之时,死生不见战乱,已经是文卿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顾屿的表情很认真,看着他的双眼,陈若弱忽然觉得心里很沉重,可是过不多时,就像是有一只大手拂开了压在她心头的乌云,她的郁结慢慢地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长出一口气。
两个人在车厢里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外间偶尔传来轻微的人声,远远的有狗叫声响起,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深夜里独有的静谧。
忽然,一道长箭破空之声掠过车驾,随即就是数道扎实的铁穿木板的闷响,外间陡然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叫着保护钦差大人,陈若弱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顾屿立时冷了脸色,一把将她护在身下,扬声对外道:“看住犯官,原地守卫,不要让任何人有接近他们的机会!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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