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关大营是西北边疆第一道防线,也是最为精锐的一道兵力,陈青临率军死守十六日,帐下兵卒杀敌人数一比四,也就是说四个异族人的性命才能带走一个飞鹰关将士,听起来是件划算的买卖,但账不是这么算的,异族军由西北草原上许多家部落青壮构成,但见利益,如同蛆虫苍蝇,飞鹰关的兵员人数却是固定不变的,死守半月,死伤过半,定北侯召集散兵的速度却一点也不见变快,每日里的战报流水似的通过最快的驿鸽传达到京城,元昭帝更是连下三道圣旨让定北侯加快速度,尽快支援飞鹰关。
顾屿没把陈青临的事情告诉陈若弱,镇国公也瞒住了,这事落在旁人的眼里,至多就是定北侯办事不利,但顾屿和镇国公都知道,定北侯如今且算是瑞王的岳父,也许是定北侯怕陈青临功高盖上,也许是瑞王授意了什么,这其中必定有关联。
不怪顾屿和镇国公这么想,其实事情也确实是如此,收到瑞王传话的时候,定北侯也是十分惊讶的,不过他在西北盘桓多年,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这么做的后果,飞鹰关何其重要,倘若有失,再想从异族的手里夺回来,必然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且他为主将,事罢,即便陈青临要受到责罚,他也难逃一个用人昏聩的罪名,看上去显然是两不利的事情。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瑞王的第二封信也送到了,信里似乎知道了他的犹豫,转而写道,西北战事多年重复循环,主将胜之不赏,败之有罚,反倒是诸如陈青临这样的小将步步高升,显然是元昭帝想要为新的西北大将军铺路,若在此刻陈青临出了纰漏,最好是直接失飞鹰关,再由定北侯重夺,那么不提元昭帝是否有脸仍旧不做任何封赏,至少也断了未来的一个大敌。
定北侯是个扎扎实实的真军人,对于朝堂上的弯弯绕半点也不清楚,心里本是半信半疑,然而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立下的战功无数,却时常是为他人做嫁衣,陈青临立的功本不足他十分之一,一趟京城去下来,直接封回宁远将军爵,莫非元昭帝是真觉得他老了,要给年轻人让路了不成?
心念既定,定北侯也就打定主意,要等陈青临失了飞鹰关之后再派兵,最好能让他死在战场上,按照他对飞鹰关大营的兵力和异族情报来说,至多十日不援,飞鹰关必失。
可无奈他想得好好的,陈青临却不按照他定的路子走,飞鹰关大营年前战损颇多,就算加上秋初编进去的六千新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人,可就是这五万人,足足抗下了异族二十六万大军整十六日,斩敌十万有余,杀得异族大单于进攻的势头大减,已经隐隐有退却的苗头。
而整整十六日过去了,就是要召集所有的西北军兵力都足够,他要是再不发援兵,别说元昭帝起疑心,就是他底下的亲信都明里暗里直嘀咕了。
定北侯咬牙,命左右拔营,他要亲自率军去救援飞鹰关,计策已败,如今至少不要让别人看出来破绽,更甚至,能捞一点功绩作为日后清算的挡箭牌最好,他同时在心里也把瑞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八十四章 鏖战
整十六日援兵不至,陈青临的心里远没有展现给异族大军的那般镇定,他本就不是太聪明的人,十日之内就该到的援兵迟了整整六天,且传信兵拼掉了大半送出去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他的心中早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他人可以死,兵可以全军覆没,唯有这座占据了易守难攻最佳地势的飞鹰关不能失,西北边疆大部分地处平原,飞鹰关却是难得的高地势,三面绵长,难以被包围,想要攻占,原本就要花费数倍于守卫的兵力,他连年操练帐下兵力,并不是奔着全军精锐的虚名去的,而是真的基于定北侯制定的作战方针,设想过无数次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要如何守住关隘,尽可能多地杀人。
尽可能多地杀人,这话要是传到朝堂上,跑不了一个嗜战好杀的罪名,然而在西北,没人会觉得不对,异族年年来犯,年年都有战事,这还是朝廷表现强硬的结果,前朝甚至以贡养异族,只求减免征伐,最后死于民怨之下。
最后几个传信兵再度出发了,陈青临让手底下的副将亲自带了五百人随同护卫,务必要保证传信兵活着离开战场,其实众人心里都很复杂,一方面知道就算不派传信兵,大营也该知道飞鹰关的情况,一方面又抱了些微薄的希望,希望真的是因为传信兵都死在了路上,所以无人报告,才使得援兵迟迟不至。
陈青临已经不用亲兵了,他把战场上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都下放到了各营里去,他知道,跟着他只有死得更快,也有些软弱的念头,亲兵都是熟悉的面孔,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减少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会影响他在战时的冷静,这样下放出去,就是死,也是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至少能让他心里抱着点念想。
第十六日的深夜,大约也算是第十七日的时候,探马来报,说异族大军重新又组织起来,由大单于亲自率军,气势汹汹地朝着飞鹰关而来,陈青临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敏感,但到了这个时候,却相当地有感知,他一瞬间就明白了,鏖战半月,异族大军这是要最后放手一搏了。
熬过今夜,或是死在今夜,对陈青临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从他参军入伍,在战场上举起刀,杀死第一个人起,他的命就注定了要比普通人更贱一点,此后杀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从阎王那里赊的账。
秋夜薄霜,陈青临把十几日都不曾换洗过的衣物穿上身,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脱下它们的运气,他是个大老粗,却也有了点吟诗的意兴,然而对着手里半旧不新的铁枪,沾着一层干涸血皮的盔甲,和底下满眼疲惫的将士们,他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衣襟拢了拢,举高手里的铁枪,像往常那样大声喝道:“打完这一仗,打跑异族人!本将请诸位喝酒吃肉!”
回应他的,是两万多人静静的呼吸声,陈青临抹了一把脸,知道自己说了废话,这么多天下来,人困马乏,士气要是还能被他一句话鼓动,那就怪了,何况他本就不是懂得鼓动士气的将领,也就不做更多无谓的事情,枪尖一指异族大军来的方向,高喝一声,“杀!”
这一声宛若龙虎嘶鸣,蕴含着无限的杀意和怒意,第一时间激起了飞鹰关将士们这么多天压抑的情绪,各部曲听从上官调令,看上去就像是不紧不慢准备应战,然而只要稍懂军事的人就能看出来,此刻的平静不过是表象,水面下潜伏着的,是一头被囚禁的亘古凶兽,无声地露出了獠牙,只等破笼而出。
定北侯率军赶到之时,飞鹰关前鏖战正酣,凭他多年的征战经验,一眼就能看出双方都是倾巢而出,尤其是飞鹰关的士卒们,明明数倍弱于异族大军,但在主将的带领下,却还排成了阵列,有条不紊地应战,位于阵眼中心挥旗指挥各部的,正是盔缨高扬的陈青临。
举凡主将在战场,必起一人高的战车,盔缨赤红,足一臂长,或挥战旗,或擂战鼓,让士卒可见,主将安在,军心就不会乱,定北侯早年就不这么亲自去了,他养了跟自己身高体态差不多的亲信,每逢战事,他立在旁,亲信领兵,死了一个即刻可再替换,他也曾将此法于军中将领里推广,只是从未见人用。
亲信立在战车上,小声向定北侯问道:“侯爷,前方阵势俨然,是否要再行观察一下,要是贸然支援,怕冲坏陈将军的布置。”
定北侯已经看过,陈青临排的是一字长龙阵,兼两侧轻骑兵护翼,首尾不断,异族军数次冲杀进去,都不得其法,似被长龙绞颈,而陈青临所在的阵眼部位,更如同一个人肉绞杀机,近之则死。
他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陈青临显然是准备和异族大军玉石俱焚,要是他今夜没有率军过来,飞鹰关必定全军覆没,但见这阵势,异族人也讨不了好,别说是进军飞鹰关,就是溃不溃逃都有待商榷,只可惜他这样气势汹汹地带兵来了,不加入作战也不是个道理。
可就这么给陈家小儿再添一功,也实在让他有些气不过,西北连年征战,得到的功勋是有限的,这些年就如瑞王在信里说的那样,他定北侯得胜,至多就是金钱宅子女人的赏赐,而这些个小将获胜,满朝上下恨不得把他们吹出花来,爵位更是不要钱一样赏,好似明日他就要倒在战场上,被这些小将接过班底去。
定北侯一时陷入了魔障,他的战车居高临下,忽见底下陈青临战旗一斜,这是变阵的先兆,而一字长龙阵的变阵,左右不过三种,一为敌击龙首,变阵则龙尾至,绞之!二为敌击龙尾,变阵则龙首至,绞之!三为敌击龙腹,变阵则首尾至,绞之!
定北侯看得清楚,异族大军是咬死了陈青临安排在一字长龙阵两侧的精锐轻骑兵,坏其两翼,这也是一字长龙阵唯一的破法,只可惜异族人不知道,陈青临的大营里,训练最有素的就是轻骑兵,他们每日天不亮就出营操练,直到夜深才回来,一夜安睡,复起又是一日操练,战力十分强悍。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对亲信摆了摆手,说道:“我今率军三十万至,何必顾念区区两万人阵,传军令,自北向南进战场,将异族人打乱,至于陈青临那边,为大局计,且让他们混战一会儿。”
亲信直觉不妥,但见定北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如实地将军令用战旗打了出去,各部听惯了定北侯的命令,想也不想,直接冲进了战场。
异族大军早已经杀红了眼,压根就没有因为飞鹰关有援兵而乱上哪怕一刻,大单于双目冒火,命令底下最凶狠的勇士们咬死了陈青临大军的侧翼,一定要撕出个口子来,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场战事能赢了,但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这场战事里,这个守卫飞鹰关半个月的宁朝将军必须死!
整整三十万大军加入了战场,然而飞鹰关将士受到的攻击却越来越猛烈,陈青临的战旗挥动半晌,确认一字长龙阵再也无法首尾相联,眉头蹙得深深的,不明白为什么援兵要切断他的阵势,然而就在此刻,两侧的轻骑兵被进攻的异族大军撕开了一个口子,数以千计的异族勇士冲到了陈青临的战车前,喊杀声冲天。
陈青临将战旗插高,取红缨枪上马,不再多想,直接带着战车周遭的兵卒们杀进了异族的包围圈,他的精力很好,虽然这些日子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但到了杀人的时候,力道还是大得惊人,寻常异族到了他的手底下,基本走不过一遭,过不多时,马下就堆积了许多的尸体。
口子还在变大,陈青临脸上溅的血已经糊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援兵已至,却不替他堵上侧翼轻骑兵的口子,这也就算了,杀进来的异族更是越来越多,他几乎都要怀疑援兵上了战场之后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异族大军从那道口子里挨个驱赶进来了。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陈青临几乎有些恍惚起来,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尚且稚嫩的怒吼:“胆敢!”
背后一道轻轻的覆盖触感,陈青临下意识地反应过来,勒马回身,一枪扫出,打下两个不知何时靠近他背后的异族骑兵,而他身侧的马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瞪大了眼睛,从马上倒了下去,他的胸前被什么刺穿了,面上带着怒色,见他无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来,却凝固得极快,形成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
陈青临记得这个少年,他是军中一位老将的幼子,新兵入营时特地关照到了飞鹰关大营,初时和顾峻差不多的脾气,被他整治了几回,渐渐开始乖乖叫他陈大哥,战事刚起他就想送他走,可是到底没能成行。
第八十五章 张和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漫长,陈青临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这么多日以来的思绪一瞬间被什么打通了,迟迟不至的援兵,一上战场就切断他阵势的自己人,死活堵不上的口子,和很远很远才能听见的一点喊杀声,交织在了一起。
随着重物倒地的声响,陈青临的身体也一阵脱力,又是几个异族士兵拥了上来,手里的武器散发着冰冷的光,这一刻,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嘶声大叫了一声,提起手里的铁枪,对准身前一个异族士兵的脑袋劈了下去,一击之下,血肉飞溅,连带着异族士兵身下的战马都悲鸣着倒了下去。
一时无人敢近,也就是在这时,侧翼的口子传来宁朝战马特有的脚步声,十数道箭风扫过身侧,将剩余的异族人统统钉死,陈青临抬起眼,他的脸上全是血污,眼睛里也被溅得一片血色,让人不禁怀疑他此刻究竟还能不能看见,定北侯从战车上下来,也生生被这样的陈青临吓了一跳。
然而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就调整了过来,取过亲兵奉上的帽盔和外袍,带着一列衣帽整齐宛若刚下战场的亲兵,他按刀大步走向陈青临,这在平时,毫无疑问是十分赏识的行为了。
陈青临就只是骑在马上没有动,他的马下到处都是尸身,自己人的,异族人的,定北侯靠近五步,就无法再前行,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愠怒,“宁远将军守关守到痴傻了不成?本侯亲至救援,你一言不发,是何道理?”
陈青临看了看周遭,看了看远处,为将者总是有自己的一套感知,不必战后统计,他已经能大致估算出这片战场上还活着的飞鹰关将士人数,这些天战损过半,刚才和异族数倍于他们的主力纠缠一夜,两万多人大概只能剩下一小半不到,不过万数,他的目光落在了定北侯的身上,见他一身衣物干净整洁,眼睛里的血色化成了一片湿润,在脏得看不清脸色的脸庞上流淌出两条小河。
他提枪下马,却没有顺应定北侯的意思,跨过一地的尸身向他过去,反倒是先扶起了倒地已死的将门少年,把他抱到了战马上,依次而下,他把地上的诸多同袍尸身都扶到了他们生前的战马上,战马安安静静的,并不明白自己背上的主人已经再也不能骑着它们征战。
定北侯无端地感到有些寒冷,却又不是很能抓住心头稍纵即逝的那一丝不安,他把这归结于对陈青临漠视自己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意思,“宁远将军,来拜见本侯就如此困难吗?”
陈青临回头看了他一眼,整张脸上只有眼白是纯白色的,看人的眼神也不大像人,那是种狼一样的,鹰一样的眼神,定北侯莫名地想要后退,却又生生定住了,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功勋不足他十分之一的小将,没什么可害怕的。
然后,他就被陈青临用手里半旧不新的铁枪,活生生地捅穿了胸腹,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这么正面朝下,倒了下去。
变故来得太快,亲信呆住了,战车两侧的亲兵们也都呆住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久久的沉默蔓延开去,忽然不知道是谁试探着开口道:“将军,死了?”
陈青临张开手掌,放开了那柄杀了不知多少异族人的铁枪,连日来的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席卷上身体,他晃都没晃一下,直直地也倒在了被血染红的土地上。
战场上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元昭帝命驿站三线齐发,每日战报不断送入宫中,原本这次定北侯发兵救援飞鹰关,是一早没出发之前就送了消息到京城的,元昭帝白日里刚松了口气,夜里就收到了异族大军全面溃逃的捷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底下接着的丧告惊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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