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为不被人看出破绽,押解“半江楼”一众人等回京的囚车全以黑布蒙了,而严怀朗、月佼、云照、纪向真所坐的那辆车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混在其间。
他们坐的这辆车自然不是真的囚车,四人舒舒服服瘫在里头,热茶点心一应俱全,还摆了两颗硕大的夜明珠照明,除了瞧不见外头的情形之外,倒跟秋游似的。
这桩差事终于算是了结,此刻又有庆成郡王的人负责一路上所有事,无须他们四人再操心什么,于是几人便在那伪装的囚车内闲散聊起天来。
云照懒洋洋地叼着半块点心,对月佼笑道:“那时你是怎么察觉那名小婢不对劲的?”
“不是我发觉的,”月佼抱膝窝在角落,头也不抬地小声道,“是严大人事前提醒过,叫我小心她。”
云照与纪向真便兴致勃勃地将目光转向严怀朗,等待他解惑。
严怀朗侧头看了角落里的月佼一眼,不知她为何这几日瞧着都心事重重的,心下揣测她是不是还在为着玄明现身沅城的消息而烦心。
云照也瞧见月佼恹恹的,想着她约莫是癸水还未完,便摸过去靠坐在她身旁,笑着将她揽在怀中,安抚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月佼顺势趴在她的膝头,安静得跟猫儿似的。
这副场景可把严怀朗眼馋坏了,却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抢猫,哦不,抢人之举,只能暗自咬牙,在心中将云照揍了个死去活来。
纪向真忽然“咦”了一声:“怎么严大人只提醒月佼,不提醒我俩呢?”
云照略倾身过去,抬手往他头上一敲,嘲笑道:“你这吃的哪门子的醋?旁人并不清楚咱们四人的底细,任谁看来都觉得月佼才是我们中领头的那一个,对方若是动手,肯定是朝着月佼去的,有你什么事啊?”
纪向真揉了揉头上被敲过的地方,又望向严怀朗,满脸求知:“那严大人究竟是怎么察觉那人不对劲的呢?”
“那日她随我们去码头时,被一个扛货人撞到过,”严怀朗轻敛眼睫,淡声道,“她当时的反应敏捷非常,我猜想她平日是刻意掩饰着不让我们发现她会武功,便顺嘴提了一句。”
“原来如此,”纪向真又虚心求教,“那她原本并不知庆成郡王的人是我们引来的,一开始还打算带我们逃走来着,怎么后来又突然对月佼出手呢?”
“因为她看清了囚车前一名府兵的脸,”严怀朗抿了抿唇,眸中有冷冷的不豫,“那人就是当日在码头扛货撞她的人。”
当日那名府兵扮作扛货人去撞她时,便有人趁乱在严怀朗背后递了话,让他想法子上前头的那艘船。
小婢认出那人之后,大约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月佼一行人做的局了。
其实在那小婢向月佼扑去时,严怀朗已用一粒碎银做了暗棋,击中了她腰间大穴,月佼也当即补了一粒软筋散进她口中,这才没有酿出祸事。
若那时月佼当真有什么闪失,严怀朗觉得自己大概会将庆成郡王剁了扔海里喂鱼。
纪向真恍然大悟道:“庆成郡王那边竟是百密一疏啊。”
“啧,那个废物。”云照与自家兄长本就有陈年积怨,如今听得是他那边的疏忽险些坏事,自然不遗余力地大力抨击。
纪向真并不知云照与庆成郡王是兄妹,闻听云照这样说,不免有些惊讶。
严怀朗倒像是深知内情,却并不多言,只心烦意乱地闭目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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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之后,谢笙与月佼、云照、纪向真分别谈了话,将此次办案中的种种细节问过,并让人记入卷宗,又与严怀朗做了核实,并请他盖了印,这就算结案了。
因“半江楼”牵扯出了当年出逃的宁王,严怀朗便将卷宗呈交同熙帝去头疼是否出兵清剿,事情便算是从右司脱手了。
这回出京几个月,案子也算有个好结果,月佼、云照、纪向真与江信之俱得了嘉奖,严怀朗又亲自批了他们几人五日休沐,乐得纪向真一蹦三尺高。
放值时,几人热热闹闹并肩而行,一路闲叙着就到了监察司的中庭。
此时正当放值,左右两司往大门外走都要行经中庭。众人见这群新晋的员吏嘻嘻哈哈、朝气蓬勃地模样,便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有一些右司同僚知道这几人才受了嘉奖、露了脸,便笑着上来恭贺几句。
谢过同僚的道贺之后,云照笑意豪爽地道:“我家在京郊龙泉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素日里也空着的,不如咱们去玩个两三日?”
纪向真与江信之当即欢呼,连几个月不见的苏忆彤也表示要一起去,她才结了一个采花贼的案子,也得了三日休沐。
月佼迟疑片刻后,懒搭搭道:“你们去吧,我懒得动。”
“别呀,小月佼,要合群知道吗?”云照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怂恿道,“我请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泡泡温泉吹吹牛,保你痛快似神仙。”
月佼听笑了,却还是摇摇头:“我要看书,谢笙大人不是说,接下来要安排咱们进右司的学馆么?许多事我还不懂的。”
他们几人本就是二月里才新近的员吏,按照右司的规矩,要在无差事时进右司专门的学馆精进学养。
“傻乎乎的,”江信之啧了一声,笑道,“到时进了学,还怕书不够你读的么?着急这几日做什么。”
云照也劝:“我别院有的是书,或者你还可以把你的书带上,咱们去泡着温泉读书,那才叫美滋滋呢。我就是瞧着你回来这一路都心事重重的,问你你又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吧,姐姐带你去散散心,这面子你得给我吧?”
见月佼似乎还想说什么,纪向真神秘兮兮地一笑,凑到月佼耳边道:“你若非要扫兴,我就去向严大人告密……”
月佼急得直跺脚,瞪眼道,“你敢!”
云照、江信之与苏忆彤并未听清纪向真方才对月佼说了什么,只是好笑的在一旁围观他二人机锋往来。
“你看我敢不敢,”纪向真得意地哼哼,转头正好瞥见严怀朗与谢笙并肩说着话走出来,便作势朝着严怀朗那头小声道,“严大人……”
其实他的声音很小,严怀朗还在与谢笙说话,想来根本没听见的。
可月佼心虚啊。
这回京的一路上她都在天人交战,一方面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应当去向严怀朗道歉;可又怕严怀朗知道以后讨厌她。
而除了她自己之外,这事就只有纪向真知道,此刻纪向真忽然“威胁”要去向严怀朗告密,她顿时觉得浑身的血直冲头顶。
“纪向真!”月佼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又惊又急的嗓音瞬间高了几个调子。
这下严怀朗倒是远远看了过来。
纪向真见月佼手上一动,知她动了气,怕她要拿出什么奇怪的毒来暗算他,连忙拔腿就跑。
可他慌不择路,竟是朝严怀朗的方向跑去的。
月佼以为他当真去向严怀朗告密,咬牙就追上去。
她只略略提气,平地一个轻跃,便如背后生了一双无形之翼,疾如闪电,又轻盈如飞鸟,足不沾尘地就扑向纪向真身后。
此刻路过中庭的左右两司同僚大都被那鬼魅般的身法惊呆了。
这个右司新近的员吏……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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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佼一心只追着去拦纪向真,并未察觉自己的举动已将众人惊得下巴落一地。
她扑到纪向真背后,想也不想便抬手捂了他的嘴,使劲将他往后拖。
纪向真觉得自己快被捂死了,一边挣扎着一边吚吚呜呜朝严怀朗求救。
“没、没事,他发疯。”她顶着一张红得不像话的脸,对跟前的严怀朗与谢笙尴尬笑笑,使出浑身的劲要将纪向真拖走。
谢笙知道这几个年轻人素来交情极好,此刻又是放值时,便也不出言约束,只噙笑看热闹。
严怀朗却皱紧了眉头,面色微沉:“胡闹什么?”
这小松鼠精是打定主意要气死他?回来的一路上闷头不啃声,转头却当着他的面与纪向真拉拉扯扯地玩闹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对月佼说话,月佼心中一窒,却还是不敢就撒手放了纪向真。
纪向真忙不迭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比了一个“发誓”的手势,表明自己不会告密。
见她似乎面有迟疑,竟还不撒手,严怀朗心中发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凛目望着她,沉声道:“月佼!”
月佼这才忙不迭地松开了手,蔫头耷脑地垂了脖子,失落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中又懊悔不迭。
这好像还是严怀朗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
哎,也不怪他生气,是她一时急眼,没注意场合。
见严怀朗似乎动怒了,云照一群人赶忙拥过来解围。
“严大人,谢大人,”云照哈哈干笑,“他俩玩闹呢,不是打架。”
纪向真也忙道:“没打架,没打架。”
严怀朗冷冷瞥了纪向真一眼,又瞧了瞧那个低头不敢看人的小混蛋一眼,心中怄个半死,却苦于师出无名,只好板着脸与谢笙一道出去了。
他与谢笙还得赶着进宫面圣,便想着明日再去找那个小混蛋讲道理,务必要让她深刻地认识到,“绝不能与除严怀朗之外的男子拉拉扯扯”。
她爱玩闹,他也不拘着她,随时恭候她来玩,想玩什么他都奉陪的。
他原本也打算好了,回来之后将公务都交了差后,就好好与她谈谈他俩之间的事。
待严怀朗与谢笙走远,苏忆彤才长舒一口大气:“吓死我了,方才还以为严大人要发飙了。”
江信之也装模作样地跟着拍拍胸口,“严大人冷眼看人的模样,实在是……扛不住扛不住。”
见月佼垂头丧气,云照揉揉她的脑袋,安慰道:“干嘛苦着脸啊?严大人也没说你什么的,别怕。走走走,索性咱们这就出城,入夜之前就能泡上温泉,给你压压惊。”
月佼想着自己又在严怀朗面前出错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便点了头。
几人一道上了云照的马车出城去,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月佼也便渐渐有了些笑模样。
此刻在宫中的严怀朗并不知月佼已出城,他也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没忍住气,对她说话的语气凶了些。
想着小姑娘这趟也累坏了,这五日休沐多半是回弦歌巷窝着休养生息,便思量着明日一大早该带什么东西去哄人才好。
第五十一章
此次右司不但查获了“陵州府的流放地官员勾结江湖魔教,将流放犯及家眷贩卖为奴”一案, 又根据此案“洞天门”与“泉林山庄”两个势力一网打尽, 顺利开启了同熙帝收剿江湖势力的布局,可谓大功。
此外, 严怀朗以身涉险进入“半江楼”,带回了“半江楼即是当年出逃的宁王李崇玹部所组建”的重要讯息,还探到其老巢所在海岛的大概方位。
虽中间出现了“严怀朗失踪”这个小波折,让同熙帝一度自责担忧,好在他最终毫发无损, 还配合庆成郡王生擒“半江楼少主”、宁王李崇玹的小儿子。
如此种种, 右司这回算得上露了个大脸,同熙帝当场命少府卿开皇家私库,重赏右司上下。
将相关案情禀完, 又呈上结案卷宗以供御览之后,同熙帝让谢笙先行退下,留了严怀朗在御书房。
严怀朗本以为又要挨训, 可同熙帝只是关切地询问了他失踪之事。
“……当年在奴羯王城时形势那样凶险,你都不曾失手,怎么这回竟还中了别人的套?”同熙帝淡蹙眉头,显然很是费解,“莫非李崇玹那死老头龟缩海岛几十年,竟还大有长进, 养出个不得了的儿子来?”
宁王李崇玹本是同熙帝的舅舅,当年眼见政争失败, 便提早闻风出逃,四十年来杳无音讯,没想到竟是隐遁到海上了。
“那位‘少主’想来该是宁王的老来子,虽不至于蠢笨,却也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严怀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臣是……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早前他在“泉林山庄”有一名内应,此次他便假作中了“斩魂”之毒,让那名内应将他卖到“半江楼”的小喽啰手上,混在一众“奴隶”中被送上了沅城码头的那艘中转商船。
因“半江楼”的人每回都要将搜罗来的“奴隶”攒够相应人数,才一并转到前来接应的船只上运回海岛,因此严怀朗在那中转船上待了近十日。
中转船上负责看守的人想着“奴隶”们全中毒失了心智,言谈之间便毫无顾忌,让严怀朗听到了不少有用的蛛丝马迹。
不过严怀朗也着实大意了些,之后被其中一名看守看出异样,疑心先前对他下的“斩魂”剂量不对,为以防万一,便重拿了一颗喂给他。
他仗着自己事先服过月佼给的据说“可以克制红云谷很多毒”的解药,为不节外生枝,便任由对方将“斩魂”塞进了口中。
“明明是很悲惨的遭遇,”同熙帝接过身旁宫人递来的黄绢,拭了拭眼角,“朕为何就这么想笑呢哈哈哈哈哈……自己把自己套进去……哈哈哈哈……”
同熙帝算是个胸怀豪阔、手段强硬的英主,不明就里的人总会以为她是个严肃的人,可她当政四十年来,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依然没有什么架子,有时简直顽劣如熊孩子。
严怀朗是她极力重用的年轻人之一,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因此她在他面前也常会有这般不太着调的反应。
严怀朗无奈地撇撇嘴,也只能硬着头皮由她笑去。
“那后来呢?怎么清醒的?”笑到冠冕上的垂旒稀里哗啦乱晃的同熙帝兴致勃勃地问。
“右司今年新近的员吏中,有人能解此毒,”严怀朗轻垂眼帘,说起他的小姑娘,心中就止不住一甜,“具体过程,臣也不太清楚,清醒时便已在沅城郊外那座宅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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