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是什么茶?好香。”
斐子隐递上一杯清茶,问一句:“如何?”小语将白玉茶杯移至颊前,幽幽茶香令她已醉了三分,不由赞叹:“不曾遇过此等香茗。”
斐子隐从容煮茶,一阵清风携了花香染上二人衣衫,杏花簌簌落下。
小语饮茶之际,斐子隐随手摘下几根小草,变幻出一把七弦琴,月光下袅袅琴音与月华相互交融,一路倾泻入小语的心海。她被耳边的音符感动了,再看着眼前淡若清风的仙人闭目抚琴,声声仙乐竟让她泪眼婆娑起来,似乎是等了好久好久,时光在峰峦重重间跋涉,峰回路转终于找到停留的杏花村。
他闭目抚琴,十年来萦绕心头的女子在他脑海里笑着、跳着、惆怅着。那是疫魔一战后,他路过镜世殿中的逐尘苑时远远看到她蹲在梨树前和树下的彩蝶说话。说什么来着呢?他看到她惆怅的表情,不由得好奇起来,便走近细听。只听得她对翩翩飞舞的彩蝶说:“这世间的云、世间的风都听过了主人的琴声,可是彩蝶啊,我跟在主人身边都有千年了,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主人的琴音呢?”原来是为这等事情惆怅,他摇了摇头暗笑他的小语单纯可爱。
苑里起风,梨花纷纷落下,彩蝶在风中追逐着片片花瓣起起落落,小语站起来,在树下跳跃着,想抓住彩蝶好好倾诉。
“小语。”他叫住她。听到主人唤她,小语转身朝斐子隐奔去。
“主人,什么事?”
斐子隐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要事的,适才只是忍不住唤了她一声。于是,静默之后他只是说了声:“近日汐止仙子居住于此,且勿扰了她的清静才好。”
她愣了,只是“哦”了一声便转身走回梨树下,捡起一片花瓣放进荷包里,静静地看着纷飞的花瓣。
那日起,她渴望的琴音他一直记在心头,总以为来日方长,他总有机会满足她,所以不曾为她抚过琴。直到他六界中寻觅不到她的踪影,他才发现那日听她的渴望时他眼中定是闪过了什么情绪,才知道那些很长很长的以后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到来、那个永远不会离开的人也不会像他以为的常伴左右,如果,他不用心珍惜的话。
那个女子明媚的笑颜、灵气的举止、安静的相伴让他心跳加快,指尖的音符一个急似一个地涌出。你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的思念却日渐浓烈,恨不得携了你钻回过去的时光,我不迟钝,你不心碎。
她抹了抹眼角晶莹的泪,他呼之欲出的想念之情溢满整片圣地。神圣无双如他,清淡从容如他,心头竟有这般真挚浓烈的情感,是什么样的仙子才能教他拥有凡人的这般深情?汐止仙子,定是脱俗无双,才让他这般念念不忘,才教秦大哥以命相拼也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从指尖溢出,一声清音渺渺飘向远方,他睁开些许湿润的清眸。“此曲名唤《咫尺相思》,子隐曾欠一位仙子一曲琴音,伊人不再,遂作相思曲。”他看着她,却像透过她望向飘渺的远方。他怅然地诉说相思意,却又像在喃喃自语。
小语端起白玉茶杯,静静地吃茶,整个心思却全在他的话中。《咫尺相思》,咫尺相思,此时的我们近在咫尺,且不论相思,你可还记起这园中还有你的小语师妹?
那日他救她,使她免于落入万丈深渊,惊鸿一瞥,她已懵懵懂懂地初动芳心;那天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颠世殿,尽管彼时的她挣扎着,但他手心的温暖还是传入了心底。她不愿意,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他;她不愿意,爱上了心里早已有人的他。那琴音丝丝缕缕地牵惹出她的泪,可是他伤情至此为的却不是她。
不是她,也好。
她猛地饮下杯中茶水,又倒上了一杯茶,再猛地灌下肚,想要彻底地浇灭心中对他的喜欢,一点也不能残留。
洞中灵气流动,深蓝色的苍穹下百花飘香,适才那抚琴的仙者看向杏树下那抹水蓝色的身影,时而欣然时而蹙眉。那水蓝色身影的主人手持白玉茶杯独自发愣,嘴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杏花顺着发丝缓缓滑落。
第二十三章 戾湖湖畔
昨夜持杯对春杏,花不解语茶浇情。一觉醒来风和日丽、风轻云淡,心中的沉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醒了?”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语“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斐子隐正起身准备向她走去,杏花瓣顺着雪白色的下摆纷纷滑向他脚下的草地,她一时忘了呼吸。
他从容地走到她面前低头对她说:“今日前往戾湖,师妹切记勿要靠近湖面。”
小语一时好奇,便问了句:“如果我不小心靠近了会有什么后果?”记得以前在深栾林中,秦易不让她做的事她都会偷偷去做,例如秦易为了保护她设了阵法阻止她与外界接触,她会闯进阵法里绕上一两天之后再被秦易带回木屋。虽然经常以失败告终,但是顽皮的她总是尝试了之后才肯乖乖听话。
斐子隐显然料不到一向乖巧的小语会这样问他,于是看了她十几秒才缓缓开口:“勿要任性。”声音依旧轻如花开,语气却多了几分严肃。
“哦。”小语低低地应了一声,心想还是秦大哥好,尽管自己顽皮常常会惹得他不给饭吃,但最后他还是会热着饭菜在屋里等她“偷”吃,并不曾如此严肃地对待她。
看到身畔的人儿失望的表情,斐子隐语气软了几分地对她说:“师妹修行的时日不长,子隐只是希望师妹不要被戾湖中的戾气所伤。”
小语抬起头轻笑了一下:“那师兄不该带小语过来才是。”
他再一次错愕,原以为十年不见她只是变得乖巧了,今日才发觉她固执了许多,加上心中对自己的仇恨没有完全放下,言语中不觉显露了出来。
她说,不该带她过来才是。
只是以往都是和她一道过来的,他并不曾想过要独自到戾湖净化戾气。她这样说倒是让他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阵才对她说:“走吧。”
因为想到秦易,所以自己与斐子隐说话的语气才变得僵硬冷漠,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话直接失礼,小语跟上他的脚步不再说话。路上静默,她不时抬眼偷偷瞄他,轮廓分明的脸,淡然平静的眼,如流往叹兮海的瀑布般的发,啧啧,真真令人移不开眼,收不回心呐!
正在她忍不住感叹着身边的人风华绝代、飘逸绝尘之际,手被紧紧握住,只听得一句“站稳了”,还未反应过来,她便稳稳地落在一块大石头上面。
斐子隐低低地对她说:“师妹且在这里歇息一阵,勿要靠近。”
她还未答应,便听得一个声音从对岸响起:“有劳尊者了。”偃颂说完后便在戾湖周围设了个结界,将戾湖隔绝在另一个空间。
斐子隐点了下头,便飘然飞起,在戾湖正上方漂浮着。小语站在石头上看了半天,始终不见斐子隐有半点动作,却见得湖上青黑色的气雾颜色渐浓。
“仙子想来是第一次见到尊者净化戾气吧?”转眼已看见偃颂站在自己不远处。
小语等得实在无聊便与偃颂攀谈了起来:“偃颂君王说的是,小语是第一次见到这情景。不知师兄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她实在好奇,说是净化戾气,眼前的一幕倒像被戾气浊化。
“哈哈哈!仙子有所不知,这些戾气多半来源于凡人心中的恶念,而尊者手下不曾沾过凡人的血,所以稍一念咒便能将湖中印压的戾气全数招引出来以便净化,此刻尊者正是在招引。”
偃颂适才说了什么?他说斐子隐手下不曾沾过凡人的血!怎么可能?难道秦大哥会骗她不成?但是,她其实是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于是不自觉提了提音调:“师兄不曾杀害凡人?”
偃颂好笑地说:“那是一定,莲华尊者手里的饮桑剑千百年来没有出过鞘,自千年前世间有他至此,不曾杀害过俗世的凡人。所以净化戾气一事千年来都由他负责,每百年一次,这已暗暗成了尊者与戾湖的约定。”
这其中难道真有误会?这其中,必有误会,么?那他与秦大哥都倾心于汐止仙子是事实呀,看他对汐止仙子的情根深种,为独占汐止仙子的心而对秦大哥下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暗暗思索一番,小语不经意间抬眼望向斐子隐,只见适才青黑色的气雾化为恶魔无数,正围攻着斐子隐。恩,这百年来他定是杀害过阿爹阿娘,只是世人不知道罢了,所以戾气不再乖乖任他招引净化了。
尽管心里仍计较着斐子隐杀害亲人一事,但看到他被围攻,她的心终究开始紧张慌张起来。湖上青黑一片、浑浊不堪,待看清那抹白色身影在何处时,她分明看到斐子隐白色衣袍上血迹斑斑。
他受伤了!心里猛地一痛,只见他身后有无数支黑箭朝他射去,但斐子隐浑然不知,仍是挥袖毁灭前方的恶魔。
“小心!”她来不及思考便朝戾湖奔去,不远处的偃颂见状知她是被幻觉所惑,急忙出掌欲将她推走。
结界碰撞的声音,内力被震散的声音在小语和偃颂耳畔响起,两人皆惊讶地望着对方。
“偃颂君王,你没事吧?”说完她试图再次向戾湖靠近,偃颂急忙开口阻止:“仙子勿要靠近,一切皆为幻觉,无须担心。”
幻觉?小语愣了。
受了内伤的偃颂正在大石头上用灵珠疗伤,小语愧疚地在一旁蹲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乎着斐子隐,害怕他受伤,害怕他像秦易一样消失了。她记着他的名字,从一开始的怨恨,到现在的习惯,其实他一直被她记在心上,而且在心上特别的角落。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斐子隐已经站在他们的面前,白色衣袍水滴点点,毫发无损。
“师兄!”闻到特殊的清香便知是斐子隐,小语睁开眼看到他不由欣喜万分,他真的没事,没事就好。
“恩。”他淡淡应了一声,绕过她来到偃颂跟前。偃颂正闭目打坐,斐子隐看了看他,轻叹一声开口道:“在师妹周身设下结界是为护她周全,竟不料不慎伤到你,实在抱歉。好在灵珠护体,修养一段时日便可。”
偃颂闻言睁开眼站了起来,爽朗地笑了:“尊者客气了,适才仙子也是担心尊者一时情急。”
得知偃颂没有大碍,小语长吁一口气,忙开口说:“偃颂君王,你无大碍就好,适才是小语鲁莽了,小语向您道歉。”
“哈哈哈,仙子不必记在心上。”小语闻言顿觉偃颂真真是一位极好的冥君,一时倒觉得与他亲切了几分。
离开戾湖之后,小语一行便到冥王洞府一歇。夜晚偃颂设宴,小语与偃颂饮酒聊天,经不住偃颂的热情,小语接过一盏又一盏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是一位好冥君,有气度,来,小语也敬你一杯。”她伸手将酒杯举到偃颂眼前,憨憨地笑着。
偃颂豪迈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仙子过奖了。”说完顺手又倒上一杯:“许久饮酒没这般畅快了,仙……”话未说完便倒头大睡,打起了呼噜。
小语推了推他,看他没动静便提起酒壶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恩,身边好像少了个很重要的人,她要去找他回来。
第二十四章 相拥风中
跌跌撞撞,小语半眯着眼摸索到一处静谧的好去处。清风徐徐,伴着一股清晰的香气淡淡萦绕在鼻尖。她抬起眼正对上一双眼睛,那双眼紧紧地看着她,眼里有宠溺、有欣喜、有责备,再往上看,那眉头却是蹙得很紧很紧。她没有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可是看清了他紧紧皱着的眉头,心里莫名一酸。
她走到他跟前,一个没站稳一头栽倒在他怀里。她抬手,抹平他的眉头,喃喃道:“你不要不开心,我看着,看着这里酸酸疼疼的,不,不舒服,难过。”她的手轻轻捶着心口。
那个人突然紧紧抱住了她,颤抖地说:“你说,你为我难过?”许是被抱得太紧,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个人继续问:“小语,你还是爱着我对不对?”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丝,一寸一寸,温柔极致。
她“嗯”了一声,一阵风吹了过来,她似是清醒了几分,又难过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能爱你。你杀了我的亲人,你,你的心里没有我。”她无奈又伤心地哭了起来,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
他抚在发丝上的手停了下来,双手移到她的肩上,将她拉开一段距离,定定地看着她:“你就那么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他究竟是谁?”指尖拭去她的泪水,轻轻地拥她入怀,他把下巴支在她的肩上,温柔又凄凉地在她耳边说:“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以前我不知道,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可是却来不及跟你说。”
怀里的人不再动作,他听到怀里的人安稳地睡着了,风吹过胸前,一片凉意。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也罢,忘了也好,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他看着她发间的蝴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初见她幻化为人形的情景。
他自有记忆以来,身边就一直有一把七弦琴。师父说,待他修得苦海一念,这把琴便能助他拯救他想救的苍生。于是,他潜心修炼,静心修行。
堂庭的梨花日复一日地开着,他白天修炼夜晚弹琴,像是过了很久,却又平淡得像停留在一天里,循环反复,止步不前。
他二十一岁修得仙身,一百二十岁时修得苦海一念。修得苦海一念那天晚上,他照常在梨树下煮茶弹琴。一曲《菩提净莲》尽了,她笑颜明媚,发间别一只洁白的蝴蝶,出谷黄莺般唤了他一声:“主人。”
本是想让她不要称他为主人的,但一时间竟想不出要她唤自己什么好,于是没有下文。
“小语是知道主人名字的,听着主人的师父唤了好几年呢,都记得牢牢的。”
他听后淡淡弯起了嘴角,五官瞬间柔和了几分,她看呆了。
后来她说:“这些年看主人一个人修行,并不曾见过主人笑,你常常一脸平静,对待苍黎子仙尊恭恭敬敬,对待其他师姐师妹谦和礼貌,却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喜悲不显于色。所以第一次看到主人笑,很惊讶。”
他听后有些动容,修行的日子,原来她一直都是默默地看着他,陪着他。
是的,尽管他弹奏她的时候她听不到看不到,可是她的心却感受着他的慈悲他的清寂。
初见她时,梨树枝头花正艳,他们这一世的缘分拉开了华丽的序幕;告别她时,梨花纷飞香袭面,他们的缘分凄美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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