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喜悦冲刷掉了我见过李树池后的愤愤不平。
我对杨兆祥说,真好。
他嘱咐我呆在牢里要好好听话,他会尽量帮我减刑的。
杨兆祥之所以如此照顾我,不过是把对阿恒的愧疚转移到了我身上来,我乐得接受,这仿佛说明我和阿恒是一体的。
杨兆祥走得第三天,黎珍慧也来探监了,她的探监证应该是花钱搞来的。
她的出场美艳高贵,化着最浓的妆,穿着最贵的貂皮,在这样的盛装打扮下,也遮挡不了她的苍老和不堪一击。
不想,隔了尔尔几年,年轻的她竟有了白发。
她的皱纹和白发是一夜生长而来的,她失意地抚着两鬓的银丝说,大铎被抓之前,她还很年轻。
大铎先生已把所有的财产都转给了黎珍慧,他请她拿这些钱过好下半生,再找个会讨她欢心的男人,幸福下去。
黎珍慧哭着告诉了我所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件事,大概在这物是人非的世界里,我是他们过去里少有的见证人。
多年后,我出了狱,才听说在大铎先生被行刑的那一天,慧姐枪杀了自己,并且把那些肮脏的钱财全部捐给了困难人。
最后一个来探望我的人,是削瘦的姜春。
姜春说,等我出狱后,她邀请我去丹麦居住,我不接受她也没关系,当成哥们儿也好,姐妹也好,她会一直陪伴与长存。
她不和我谈物是人非里的人,只明媚的,活力四射地笑着说,她想做个无脸男,望我成全。
一切已支离破碎,原路上却还有一个退了皮的生姜和一株枯黄的野草在徘徊。
作者有话要说: 《夜滩白玫瑰》我的另个文
☆、故事尽头
牢里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乏味如行尸走肉。
休息的时候,不远处的何秋平突然向我搭话了,“喂,杀人犯,抽烟么?”
“五十步笑百步。”我看过去,她迅速扔了一支烟过来,我有眼色地捡起来藏着。
借着一支烟,我们相识了。
某天,她的神情很寂寞,怅惘地与我闲聊,她是因为杀了强.奸自己女朋友的人才进牢的,没有逃离,自首了。
“那...你的女友还好吗?”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别人,问得小心翼翼,也木然。
“她啊...吞安眠药了,今天是她的祭日,可能在天堂要比不公平的人间好一点。”
我噤了声。
何秋平和我躲在僻静的角落里互相抽烟,她随性地跟我聊着犯罪的话题。
她知道强.奸犯坐牢才不过短暂的时间,所以还不如她自己进来蹲监狱,灭了那个人渣。强.奸犯毁了女孩的一生,却只用不痛不痒地蹲尔尔几年牢。
什么牢里的人会虐待强.奸犯,都是扯淡。
除非是国外。
国内监狱是禁止打架的,否则会被扣分、加刑或关禁闭,谁都想减刑,没多少人会去刻意生事,以前的监狱的确混乱,现在已加强文明管理,处罚很重。再说,监狱的“人才”诸多,只要靠“才”稳住地位,谁又去翻谁的旧账?正义人士又哪那么容易进来?
何秋平杀人后自首的觉悟与我一样高。我撑着下巴,淡淡道:“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去走最差的路?”
“你是怎么进来的?”
“跟你...差不多,都是为了重要的人。”我扯开话题,“那你不管你的父母吗?”
何秋平忽然冷笑了一下,“父母?不提也罢。”她的眼神在下一秒变得温柔极了,“这个世上,给过我很多温暖的人是她。”
她反问我,“那你也不管你父母了吗?”
我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于是像她一样回答,“...不提也罢,他也是给过我很多温暖的人,让我学会了怎么爱人。”
我又落寞道:“当我学会以后,已经没了机会。”
“彼此...彼此...。”何秋平的笑容里,她还自我调侃,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
其实我有些好奇独来独往的何秋平怎么会主动找我说话,她说的原因像是随口瞎诌的话。因为你看起来和别人不太一样。
看起来敷衍,语气却不敷衍。
我勉为其难地信了。
何秋平像是找到了知己似的,放开了话匣子,没相熟前,以为她是高冷,相熟后,才知她是个话痨。
找我聊天前,她都会散支烟给我,做人处事想来是不差的。烟在监狱里比较珍贵,甚至可以拿来当成货币使用。
夜里睡下后,何秋平又同我磕话,话题三句离不了她逝世的女朋友,她似乎在以谈心的形式缓解焦虑,我么,自然就做个电台DJ了。
烟也不是白付的。
何秋平低声细语道:“以前,我女朋友爱说我毛躁,思想冲动,她叫我做人要淡然一点,你说,什么是淡然呢?什么又是思想呢?”
我认真思考着,将心中最初浮现的话说了出来,“等到了一定的思想境界,就会明白人人都是世间最孤独的人,这种明白不是犯中二,也不是受伤以后的沧桑,而是平和地看待已经透彻的事事,冲动也就会减少了。”
我翻了个身,又道:“但是,我的淡然好像是妥协。”
她没了下文,好像是睡了。
我翻来覆去地却再也睡不着了,常常开导了别人,自己又开始独自消化过去。
我忽然很想看外面的月亮,想和阿恒一起看,于是闭眼遐想外面的夜空,飘飘忽忽地说,今晚的月色好美...
“啊?你再说一遍,你是在跟我说吗?”我以为睡着的何秋平突兀地出声儿了。
“什么?”
“你刚刚说今晚月色真美。”
“我说的是今晚月色好美。”我纠正。
何秋平郁闷地说,只差一个字有区别么?她还告诉我,今晚月色真美是夏目友人帐里面一句委婉的告白话。
这个动漫我曾经看过,但是没有看完。
我不明所以,为什么是表白的话?
何秋平支支吾吾地解释不出来,今晚月色真美为什么是表白的话。
而我合上眼睛,回忆那个有流星的夜晚,阿恒对我说了相似的那句话,画面浮现得格外清晰,山谷和流星仿佛就在眼前。我不明白今夜月色真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好像感受到了那时被我忽略的阿恒,说出类似的话是什么心情。
你快看,今晚的流星是不是很漂亮。
这话是在分享,阿恒看到美好的事物,看到他最喜爱的事物,尽管是在冷战的气氛下,他还是第一时间分享给了我。
我慢慢记起他后来有点失落的样子,这令我的心脏仿佛被尖石刮过,轻轻地,慢慢地刮过,来来回回,直至尖石深入心脏,我才得以喘息。
当晚我梦见了阿恒,我梦见他捂住我的眼睛,促狭道:我说了时间到,你才可以睁眼,才可以看礼物哦。
我热泪盈眶地点头。
时间到!熟悉的男性声音,有着磁性与温柔。
我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他头上绑了一个滑稽的黑色蝴蝶结,他眯弯了眼睛,勾唇说,苜蓿,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我抢着回答,边哭边答应好。
哭着哭着,我就从梦中惊醒了,我仍然呆在这个昏暗压抑的牢房里,失落充斥着我,鼻翼两边的清泪一滴一滴地滴在手背上,热热的,冒着白气。
我才二十几岁,却觉得人生好像已经过完了。
呆坐了几个钟头,天已微明。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户外活动的时候,我的脸上突然开始发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掉了下来,肌肤上又冷又润,我抬头望去,空中竟渐渐绵绵地下起了雪,晶莹剔透的雪花摇摇摆摆地飘舞,仿若醉酒的小精灵。
刹那间,大家仿佛静止了,静止过后,满脸不可思议的狱友们开始狂欢嬉闹。
南方的城市从不下雪,也不是说从不,是我有生之年没见过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下雪,以前都是在电视上看的,我早就说过等攒足了钱,我会在冬天去一次北方感受大雪的景色,可是后来在夜场里忙着忙着,就忘了,又后来到了新加坡,一年四季不见冷,就见不了雪。
此刻,我笔直地立在操场上望着天,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浅浅地微笑着,很想很想对他说一句话。
周文山,你看,南方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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