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会见,也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招儿等人被请了进去,一路上七拐八绕,竟到了一处园子。
不得不说,江南的园林能天下闻名,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而其中又以苏杭一带为最。小桥流水,假山奇石,精巧别致,用曲径幽深、柳暗花明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
走到一处花圃,招儿以为没有路了,哪知到了近前才发现前面别有洞天。
水榭依水而建,池旁种了不少青柳,随风飘荡。池水清澈,隐隐有水花声溅起,才发现里面养了不少锦鲤。
抬头一看,其上挂着一块匾额,书着‘倚碧轩’几个鎏金大字。
“大东家在里面等着王公子。”
招儿点点头,高升几个在门口站定,只她一人进去。
青衣小厮将她引去内里,是一处宽敞而明亮的厅堂。
三阔的敞厅用落纱罩隔着,迎面挂着一幅中堂画,图下是张黄花梨的长案,长案正中摆着象牙山水桌屏,两边各置数尊插瓶。
长案前放了张黄花梨四方桌,左右各放一张同样为黄花梨的太师椅,下首左右两排是太师椅,用黄花梨的花几隔着。还有多宝阁架子,其上各种古玩摆件儿,墙角放着一尊半人高三足鎏金的香炉。
只看这厅堂,就能知晓宏昌票号之富,就不提别的,黄花梨的物件并不稀罕,可若是一屋子黄花梨的东西,那就极为罕见了。
再看那槅窗上镶嵌的,哪里是寻常人家用的窗纸或是窗纱,而是西洋来的玻璃。这琉璃大昌也有,却不叫玻璃而叫琉璃,只是做不到如今纯净透明。
西洋来的琉璃在大昌最受欢迎,价格高昂。招儿早就想购置些把家里的窗扇都给换一换,可惜没舍得。
此时,首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看模样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模样,发色花白,衣着朴素,看起来与寻常老者无疑。若说有些区别,那就是此人气势不一般,只是坐在那里,就知晓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便是项青山了,也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
“见过项大东家。”招儿作了个揖礼。
项青山和蔼地摆摆手,道:“王公子莫要客气,当不得如此。快坐吧,看茶。”
招儿在左侧第三个位置坐了下来,今日既然是来谈生意,这座位也是有讲究。
第一个位置方是极为亲近之人落座,而第三个位置,不近也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随着招儿落座下来,便有一名青衣小厮捧着茶盘上来了,将茶放在她手边的花几上。
“老夫听闻王公子来了多次,可惜老夫琐事缠身又出了趟远门,倒是怠慢了。”
招儿恭敬道:“大东家客气了,于长幼上来讲,您是长,晚辈是幼。于生意上来讲,您是前辈,晚辈是后进,可万万提不上怠慢二字。”
“后进之辈让人敬佩啊,王公子年纪轻轻竟闯下如此名头,操持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让人不禁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前辈不中用了。想当初老夫像王公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给人做跑腿的伙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招儿微微一哂:“当不得大东家如此夸赞,晚辈能有如此家业,少不了有人提携,都是为人提携所致。”
这被谁提携,自是不用说,现如今谁不知道泰隆商行的大东家王招财,是浙江水师提督兼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的小舅子。
那薛庭儴六元及第,风光一时,之后倒是沉寂了一阵,谁曾想扭头就办下如此大的功绩。嘉成帝对其赞赏有加,称之为国之栋梁,虽其如今还不在朝堂上,可朝野内外谁没听说过薛庭儴的名号。
所以泰隆商行所到之处,人人奉承,奉承的可不是泰隆商行,不过是其背后的人。是那薛庭儴身后的市舶司,是那大昌第一个开阜之地定海城所代表的巨大利益。
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如今这番客套不过是在试探彼此的虚实。
招儿见其态度,料想今日之行必能如愿,毕竟哪怕是谁都不会将这么大一份利益拒之门外。
果然客套一番之后,项青山切入了主题:“老夫听闻,王公子多次想见老夫,是想和宏昌票号合作?”
招儿也并未遮掩,很坦率地点点头:“大东家既然是前辈,其中具体想必不用晚辈细述,若宏昌票号能和泰隆票号联手,想必不出数年之间,这大昌境内两京十三省诸多票号当是我二人执牛耳地位。”
项青山淡淡一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王公子口气不小。”
“大东家应该知晓晚辈并不是虚言。”
“哦,是吗?”
自此,项青山终于露出属于一个商人的老辣姿态,也昭示着之前那一番客套不过就是表面功夫。
若提起生意,提起利益,谁也不会把这份客套当成真。
包括招儿。
项青山一双老眼望了过来,神色有些冷淡:“我宏昌票号如今已是执牛耳地位,两京十三省皆有分号,不然王公子也不会找上门。即是如此,又何须与王公子合作,再添一人?须知卧虎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王公子即能闯下如此大的名头,当不会如此天真才是。”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不客气,招儿也早有预料,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的。
她满脸带笑,双眼却是不避不让看着项青山,道:“宏昌票号执牛耳地位,那不过是之前,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项青山笑了起来,还是如同之前的冷淡,但能听出几分怒意。
“王公子口气不小,你的意思是说泰隆票号还能抢了我的生意不成。”
招儿不避不让点点头:“晚辈自然是这个意思。”
“小子狂妄!”
项青山搁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堂中本就寂静,如此突兀而尖锐的声音,若是个胆子小的,恐怕要被吓得当地从椅子里滑下来。
可坐在那处的俊美男子依旧态度淡定,甚至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招儿啜了几口热茶,茶叶的苦涩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又转为甘甜。
乃是最上等的碧螺春。
“大东家,你该知晓小子并不狂妄。”她放下茶盏,笑看着项青山。
“定海开阜,客商云集,海上贸易到底有多大的利润,想必不用小子细说。”招儿的眼睛不着痕迹在那琉璃窗上扫过,又道:“宏昌票号在票号一行地位显赫,不然小子也不会多番上门,可要知晓泰隆票号并不是非宏昌票号不可。”
她淡淡一笑,脸上隐有几分倨傲之色:“泰隆不找宏昌联手,大不了是多费些功夫寻了其他小票号合作,有定海城在那里,多的是人愿意。像泰隆票号现在如今就是这么做着,大不了广撒网就是。可若是宏昌票号不和泰隆票号合作,若干年后,还能执牛耳?”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项青山是老江湖,自然清楚其中的厉害之处。
票号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专营存款、放款,及跨地汇兑的生意,可若真以为这么简单那就错了。
票号做的是无本买卖,那些储户们将银子放在票号中,只看一个两个,自是不起眼,可若是大量聚集,那就是一笔非常庞大的现银。
并不是每个储户都能及时将银子提走的。就好比这跨地汇兑,票号做大,名声在外,商人并不一定会当即就把银子提走,而是会放心的放在票号里。
因为商人们在定海卖了货赚了银子,这笔银子他不会就放在手里,而是会进行下一次生意的轮回。他需要前往各地购货再次贩卖,购货得给别人银子,但不会有人提着大量现银交易的,还是以会票乃至银票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些银子其实兜兜转转,还在票号里。
当然,这也仅仅是指大的票号,名头在外,且有信誉,人们才会相信且笃信。到目前为止,大昌这么些票号,还没人能做到这点。宏昌票号看似在两京十三省都有分号,但其真正的势力也不过是在江南一带畅通。
这么些现银放在票号里,难道票号会任其放在银库里发霉?
肯定不会!
哪个做票号的不是拿着储户的银子出去进行各项生意,小到放贷给大小商人,大到购入各种矿进行开采,甚至盐业、米业、丝绸业皆有涉足。那么些现银的汇集,足够其做起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甚至再说夸张一些,一些票号开空头会票的也不是没有,拿着自己开的会票去做生意,这些会票再进行各种流通,完美的完成了一次空手套白狼的过程。
所以说时下人都说做盐、做粮、做丝绸的是暴利,其实都是错误的,做票号的才是真正暴利。
当然,什么东西到了极限,都是会有限制的。大昌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个饼子大家都吃,吃到最后总有吃完的时候,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将生意做出大昌去!做到西洋,做到世界各地吸金!
而定海城,乃至定海市舶司,就是那个突破口。
泰隆票号背后就是这个突破口。
宏昌票号敢不和泰隆票号合作?他当然敢,可以泰隆票号如今的势头,他很快就会面对泰隆票号联合各地大小票号的蚕食鲸吞,直至终于瓦解。
……
“你明白了吗?”薛庭儴道。
招儿眼中绽放出各种各样的璀璨光芒,这些光芒亮到极致,终于爆了开。她一下子就过去抱住薛庭儴的颈子,使劲地亲着他。
“庭儴,狗儿,庭儴,狗儿……你怎么就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多?狗儿,你脑子是怎么长的,你快跟我说说,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招儿已经疯了,抱着薛庭儴的脑袋使劲的亲,来回上下的亲。
薛庭儴畅享美人儿恩,眉间洋溢着风淡云轻:“没办法,天生就是这么聪明。为何我能想到你没想到,谁叫我是你男人。”
……
招儿此时眼中又绽放出那种光芒,同时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成竹在胸。
项青山错愕、惊愕、诧异。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扶手:“好好,好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夫自愧不如!”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看似轻柔的动作,实际上手上的青筋一下一下跳着。
“大东家的意思,是同意和泰隆票号合作了。”
项青山含笑点头:“当然,王公子都说到如此地步,老夫再不答应就未免显得有些刚愎自用了。”
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对彼此合作也进行了一些细致的商谈。定下后日签合作契书之后,招儿便告辞了。
项青山将她送至门前,招儿再不让他送,他便止了步。
他目送着招儿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视线尽头,方转过身进了门里。
从里间走出两个人,一女一男。
若是招儿在此,定能认出这个面色苍白消瘦的女子,正是吴宛琼。而陪在她身边的人,则是安伯。
项青山眼神暗沉:“姑娘,此女不容小觑。”
吴宛琼眼睛里藏着诧异,同时还有疯狂的嫉妒。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便出了这间厅堂。
安伯随侍在她身侧,欲言又止:“姑娘,你又何必与她计较。此女粗鄙,出身低下,只能充作男人四处游走。而您出身高贵,乃是堂堂阁老家的千金,你实在不用与她计较,她与您相比,不过是瓦砾和玉瓶。”
吴宛琼笑了起来,起先只是在嗓子里低低的笑着,渐渐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戛然而止:“安伯,你又何必来安慰我。她如今是水师提督兼市舶司提举的夫人,我不过是个被亲爹放弃的落魄之人。她南来北往,所到之处人人奉承,我出门在外还得躲着人走,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瓦砾和玉瓶,我这玉瓶早已是满目苍夷,而她这瓦砾几年不见,竟是脱胎换骨。”
第207章
“姑娘!”
安伯突然拔高嗓门,道:“您实在不用相信那些胡说八道,老爷听信游方道士之言,难道您也相信?”
“我自是不信,可我爹信了。”吴宛琼苦笑道。
薛庭儴被贬斥出京,吴阁老只当女儿这下终于死心了,便又与她择了个夫君人选,可这次吴宛琼十分坚持,竟是怎么都不愿。
吴阁老强逼,她就绝食,此事自然进行不下去了,父女之间也因此产生了隔阂。
后,某一日吴府来了位游方道士,此人来自蜀地,精通命学,又擅长药理。在蜀地的名头颇大,人称送子神医。
这次会来到吴府,也是吴阁老不能离京,特意托人专门将他请来的。
为的不过是求子。
其实这些年来,吴阁老已经求访了许多名医,可人人都说他没问题,却就是生不出孩子。
神医帮吴阁老看过,与其他名医所言相差无几,吴阁老自然失望之极。
见此,那神医便观了观他的面相,算出他有一女,与之相克,所以才一直未能有子嗣诞出。
命理之说不过是虚妄,但架不住吴阁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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