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场中也生了变化,有人竟是惧于这些灾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个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复竟被丢在地上,无人管问。
灾民们见这些人跑了,便去疯抢车上的粮食。
有两人没去,而是拿着刀,朝摔得七荤八素腿似乎也摔断的章世复走过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这两人露出一丝诡笑,举刀挥了过来。
章世复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不是灾民,是有人害他,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只觉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章世复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庙里。
身旁坐着一个人,正在烧火,他想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章世复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这才想起前两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门见过此人。
就是那个又瞎又瘸的疤脸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实我也不想救你,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所以你必须得暂时活着。”
“你——”
“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侄儿,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侄儿……”
第239章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这句话注定是说不出来,胡三就感觉到那只手突然就没了力气,滑落下来。
连招儿都感觉到胡三的异常,忍不住问薛庭儴:“他这几日怎么了?我看着有些不对。”
薛庭儴叹笑了一口:“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让胡三歇一歇,这一年年的,总是各处都有事,他也就连轴转的跑。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会儿看到他就跟他说。”
如今下面一切都渐渐进入正轨之中,各府县衙门俱都出面安置灾民。
想回家乡的,就送回家乡,不想回家乡的,就在当地落户。官府发了赈灾粮食,也设了粥棚,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薛庭儴有感这次的灾情严重,特意让各地府县衙门出面,组织灾民以工代赈。做工的灾民可多分到一些粮食,或者稻种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储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着黄河的府县,趁着黄河之水处于干涸的状态,将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来,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时,就不怕因为淤泥堆积,造成河水蔓延决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眯眯的,没少夸奖下面那些官员爱民如子,尽心劳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户们是如何想的,反正这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就浑当不知。
与之相比,项竘的处境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姜志毅差点没被逼疯了,好几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弃一切共渡难关、
幸亏薛庭儴一直表现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让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当做没这事,解决不好,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有这么一层,就好像是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总是能让驴子充满干劲儿的。
就当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还在,以后何愁捞不回来。
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时间进入九月,转眼间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亏湖广江南一带受灾并不严重,秋收并没有耽误。等别处的粮食送来,赈灾的钦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许多官员来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项竘还是没出面,他这巡抚俨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若说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还属张盛。
起先张盛对于朝廷下派钦差,是报着一种观望的状态。
他不敢对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对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为了百姓。
后来钦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这是棋逢对手了,甚至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直到钦差入驻开封,他才发现官原来可以这么当。
把下面一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对方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赏之余,同时还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宠信,为何就不能大刀阔斧。
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又不怪对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他又何必拿着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无完人!
至少,这一场事总算过去了,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来可展望,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钦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来。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着,拍了拍张盛硌手的肩膀。
张盛翕张了下嘴,没有说话。
薛庭儴又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吧。”
张盛还在发愣中,薛庭儴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这时从路的两旁跑出来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着车队去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
马车停下来,薛庭儴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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