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回京那趟,她就让人在京里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不过这宅子位置不好,在北城三圣庵附近。那里离皇城太远,薛庭儴进一趟宫都不方便,只能还先住在这处,就把多余的下人和车马都放在那处宅子里。
这些日子招儿一直让人留意着买宅子的事,可惜地段好的没人卖,地段不好的还不如三圣庵的宅子。
按招儿想,宅子最好买在宫门附近,这样薛庭儴进出宫也能方便些,不用起得太早。薛庭儴笑她,说这种地方的宅子可没人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占了,这种地方也没人敢卖,都是陛下赏的。
招儿这才歇了心思。
不过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那就是热闹、暖和。不用一家人见面,还得九曲十八弯走很久的路,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喊一声就能听见,幸亏招儿和薛庭儴也不是挑剔的性格。
这日,薛庭儴从外面回来。
他身穿深青色丝绒鹤氅,脚踏黑色翻毛皮靴,随着他的进入,一阵寒气跟着卷了进来。
屋里烧着炕和火盆,暖意融融。
招儿穿着玫瑰紫吉祥如意纹样的对襟小袄,底下是一条银灰色鼠皮裙子,正坐在炕上和挺着肚子的招娣说话。
招娣自打和沈平成亲后,一直没怀上身子。她本想莫是年纪大了不好怀,不过这事沈平倒是并不在意,只把葳哥儿当亲生的看待。哪知今年薛庭儴他们出京时怀上了,明年三四月的产期。
招儿就在和招娣说孩子这事,正说着薛庭儴回来了。
她穿了鞋下来服侍他脱掉鹤氅,招娣也从炕上下来了,道:“庭儴回来了,我就不陪你了,回去睡会儿。”
“姐,你走路小心点。”
“就两步路,你还怕我摔着不成。”招娣一面说着,就掀开棉帘子出去。招儿这才转头看薛庭儴,道:“瞧你这身子冰的,去雪地里打滚了?”
薛庭儴倒没去雪地里打滚,不过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提起这个人,招儿也认识,不过薛庭儴并不打算跟招儿说。
“路上耽误了会儿。对了,这东西给你。”
“什么?”
招儿接过来看,发现好像是张地契。
至于为何会说好像是,这是因为招儿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与她寻常见多的不大一样。
“这是圣上赏的宅子,之前就说了,只是我一直没空去户部。今天去户部一趟,顺道拿了回来。”
“赏的宅子?”
“你不是说想上宫门口弄套宅子,如今也不用弄了,就在东华门附近。我刚才去看了下,地方不大,也就三进,不过也够住了。”
“也就三进?”招儿眉眼都是笑的,调侃薛庭儴:“现在我们薛大老爷口气越来越大了,是谁之前说这种地方的宅子有钱都买不到,都被一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给占了?现在我们薛大老爷成了朝廷重臣,倒是嫌弃宅子小了。”
“我说话的口气像你这样?你胆子不小,敢笑话你家老爷。”
薛庭儴就去挠招儿的痒,招儿最怕痒了,笑着直躲。两人嬉闹着就上了炕,一阵耳鬓厮磨,薛庭儴半趴在招儿身上,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红艳的小口。
“不过这宅子现在最好先别住,风口浪尖,还是等这次的事完了再说。”
招儿被压得喘不过来气儿,伸手推他:“怎么,外面最近又谣传上什么了?”
总而言之,现在京里妖风正大。
随着吴阁老被收押,嘉成帝和众朝臣打了半个月的太极,才将审理案子的主审权分给了锦衣卫,另派薛庭儴及刑部大理寺陪审。
吴阁老那日被气得吐血,案子自然暂时审不了了,可与此同时,京城里却有各种小道消息流传起来。
其中传得最多的,就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的恩怨。
什么朝中重臣看中年轻俊美的状元郎,想招之为婿,可惜状元郎已有妻有子,遂严厉拒之。大官哪里被这么驳过面子,一怒之下将状元郎贬去穷山恶水之地。若干年后,状元郎风光归来,大官倒是变成阶下囚。
按理说这是个励志的故事,状元郎也俨然是一个正面角色。
可结合到时下局势,这明显就是影射,京中但凡耳目灵敏些的,都知道这是在影射什么事。
朝堂上也就不提,关键老百姓们爱吃这一套啊。也不知是谁,将这编成了故事,戏园子里唱一唱,说书的各处酒楼说一说,就风靡了整个京城。
最近谁不是在议论这个,甚至把原型都给挖出来了,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太子少傅薛庭儴,和两朝老臣吴阁老。
新贵对老臣,又和自古以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中了状元当驸马’的狗血故事吻合。如今大街小巷都在流传,连招儿都有所耳闻。
其实这事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薛庭儴不说,她也就没问过。
如今作为故事里那个身为糟糠,却让状元郎不忍抛弃的原配,她也是风头正盛啊,俨然成了当下最让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的存在。
当女当是王氏,寻夫当寻薛状元。
这是时下当娘当爹的,最常拿来教诲女儿的说辞。
所谓外行开热闹,内行看门道。
老百姓们只当个乐子看,可对于朝堂上来说却不是如此。
虽是嘉成帝展现铁血手腕,一下子抓了这么多人,着实让一众朝臣成了蔫鸡。可自打这处戏上演,便有人纷纷建议起薛少傅当要避嫌。
不过关于当日薛庭儴对吴阁老的说辞,也在朝野上流传开来。
是杜继鹏透露出去的,也是代表嘉成帝的意思。
总而言之,最近关于这事还没有个说法,就是暗地里少不了有些人上蹿下跳。
薛庭儴翻了个身坐起来,道:“这事你别管,要不了几日就要消停了。”
“怎么?那吴阁老的病好了?”
好倒是没好,不过河南那边押解上京的罪官,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薛庭儴昨天才收到的消息。
本来早就该到了,可大雪封路,路上堵了几日,大概明后两天就会到。
等到那时候,乐子才大。
与此同时,位于西城柴木厂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有一对男女正一前一后的走着。
这一片是京城出了名的贫民窟,倒不是住在这里的人有多穷困,而是相对比其他外四城,西城最靠边缘地带,又不如东城有诸多寺庙与花儿市街。这里入内城并不方便,所以没什么官员在此居住,住的大多都是平民老百姓。
当然也不是没有官员住的,会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些又穷又酸的小官,甚至在小官里也属于垫底的存在。
“我还当你这阁老家的姑娘,有多大脸面呢。瞧瞧,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连认识都不认识你!我看你爹是没救了,也别说我这当女婿的不管老丈人。”
天冷,这里地处偏僻,路上扫雪全凭住户自愿。
都不愿意清扫的结果,就是路上的积雪被人踩来踩去,都变成了一洼洼的黑水。关键雪又没化干净,若是一个不慎踩进雪窝里,就是一脚的雪水,非把人冻得从头到脚冰凉,寒气儿直往骨头缝里钻。
男人只顾和女人说话,一个不慎踩进了雪窝里,他当即抬腿晦气地摆了摆,也没能阻止雪水往棉靴里头渗。
又冷又埋汰,男人忍不住就迁怒了。
“瞧瞧我娶你有什么用,别人家的妇人精女工,你倒好,饭不会做,衣裳不会洗,连做双鞋都能做成这样,不怪我娘不待见你。”
那挨训的妇人身形瘦弱,穿一身姜黄色的长袄。
这棉袄似乎不是她的,正身太宽松,袖子倒有点短,既没形又没状,颜色也老气。她眉眼倒是不俗,可惜却被眉心的深褶和眼角的细纹给拖累了。再加上打扮老气,明明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硬给穿老了十多岁。
此时面对男人的训斥,她不言也不语,只是低垂着头。
男人见到她这副样子就丧气,刚好到了家门,他推开门就进去了,根本没管这妇人。
妇人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走进去,果不其然听见男人正在屋里和他娘抱怨。
“当初我让你娶了桂花,你倒好,偏偏嫌弃你表妹出身配不上你。以为你考上进士,咱家也就有指望了,可瞧瞧这日子过的。翰林院的老爷听起来倒是风光,可惜银子没几两,又弄个这种女人进门!哎呦我的天,让娘说,你能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久,连外放都出不去,就是被这女人拖累的。”
“娘,你就别提这事了行不行。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让我说就休了她!哪家娶个儿媳妇,当婆婆不是享福的?我倒好,成天侍候了儿子,还得侍候儿媳妇。让她做顿饭,不是砸了碗就是扔了碟子,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经得起她这么砸,你有多少俸禄够她砸的。”
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听得断断续续的。
“……她家到底不是一般人,再说……平时不是有人送东西来,那些东西不都是娘你收着……”
“什么不一般?阁老家的姑娘就不一般了?我看你这个当女婿的,也没沾到丈人什么光,如今她爹被下了大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砍头,有个被砍头的老丈人,说出去你脸上有光是不是?”
这母子二人一高一低的在屋里说着,妇人也就站在院子里听着。
她面色枯槁,仿若说的不是她一样,一片波澜不惊。可想起之前的情形,她眼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波澜。
连吴宛琼都没想到,她会和薛庭儴再见。
……
那场事后,吴宛琼彻底在家里失了宠。
吴阁老对她不闻不问,下面人待她轻忽,因为浙江的事安伯也受了罚,被派去江西打理那边的生意,吴宛琼自然没了照拂。
后宅里是冯姨娘当着家,冯姨娘早就看这个大姑娘不顺眼,自然免不了给她穿小鞋。
如是过了一年,吴宛琼哪里还像是个千金大小姐,连一般得脸丫头的日子都不如。
久了,冯姨娘看她也厌了。
搁这么个东西在家里,她还得操心做表面功夫,劳心费力不讨好,还让人心中膈应。索性便跟吴阁老说让把吴宛琼嫁出去,经过这番提醒,吴阁老才想起这个女儿。
到底是亲女儿,吴阁老就算有恨,也早就淡了。再加上那些日子他的处境并不太好,哪有心思操心这些后宅之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冯姨娘。
冯姨娘也给尽心尽力办了,选的就是曾经吴阁老打算招为婿的陶邑同。
这陶邑同经过那次事后,在翰林院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色。平常没少受人挤兑,日子过得也不太如意。
再加上作为曾经差点娶上阁老之女的人,陶邑同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就想哪天娶个高门贵女,也好扬眉吐气。
可经过之前的一出,就算有人看中他,也不敢也是不想去捡吴家不要的东西,也因此他竟是一直未娶,一大把年纪了,至今还是光棍。
如今倒好,兜兜转转,男未婚女未嫁。
牛郎配织女,合该是天定的因缘。
吴阁老听后,也没说什么,既然是他曾经选中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并不知道,那些外表光鲜瓤子里苦的婚事可多了,冯姨娘给吴宛琼选中了陶邑同,可不是让她去享福的。
其实若吴宛琼在吴家的地位不变,这门婚事并不差。
陶家的家境虽是差了些,但有吴家的帮衬,吴宛琼又是吴阁老独女,陶家能娶回吴宛琼,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惜吴宛琼如今爹不疼娘不爱,还被亲爹视为灾星,没有吴家的帮衬,她无疑是从一个苦水窝,又滚进了另一个苦水窝里。
陶邑同没爹,就个寡妇娘。寡妇娘本来在山东,可总不能一直和儿子分开,就搬来了京城。
陶家本就穷,京城居大不易。之前陶邑同一直赁房子住,如今住的房子还是吴宛琼的陪嫁。
当初冯姨娘给吴宛琼准备嫁妆,吴阁老甩手不管,反正也不能实地去看,宅子一座,那就是宅子一座了。
就是宅子破了些,偏了些,也小了些。
至于银子没给一分,全给的不能吃喝的家具布料。看似嫁妆也不少,其实过起日子来,谁过谁知道。
这些吴宛琼都忍了,本来经过那一场事后,她便心如死灰。嫁不嫁人,嫁给谁,怎么过,她都无所谓。
可真过起来,她才知道其中有多苦。
陶寡妇是个厉害的,撒气泼来人鬼皆避。
吴宛琼倒是个才女,也有脑子,可斯文人的处事方法和泼妇对上,且这个泼妇在名义上是自己的婆婆,那只有一败涂地的下场。
陶寡妇本就嫌弃吴宛琼是个寡妇,又见儿子娶了阁老家的姑娘,也没能改变家里的情况,就更是嫌弃儿媳妇。
陶邑同本来还护着吴宛琼,后来知道吴宛琼被吴家人厌弃,自身的不如意都被迁怒至对方身上。
一去几载,其中心酸不用细述。哪知这次轮到吴阁老倒大霉了,吴家如今被锦衣卫的人看了起来,吴阁老被关入北镇抚司。吴宛琼这个做女儿的,平时无人问津,可若是真是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她就算是个外嫁女也跑不掉。
尤其陶邑同是个官,是官就怕被连累。
这不,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是硬拉着吴宛琼去拦了薛庭儴的车。
说薛庭儴是主审官,让薛庭儴不看僧面看佛面。
吴宛琼就是这种情况下,见到薛庭儴的。
去之前陶邑同没告诉她,反而哄她说是过年给她买布做身衣裳,谁曾想竟是堵了薛庭儴的车。
……
“本官并不认识这位…姑娘,若是无事,你们还是速速退去,不要拦住本官的去路。”
薛庭儴负手立在车旁,一身深青色丝绒鹤氅,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青色之下是不经意露出的朱红,繁复的金绣蟒图,格外耀眼,给他清俊的脸添了几分尊贵的气息。
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人无疑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斯文、儒雅、英俊而内敛,风淡云轻的眉眼,那是一种闲庭若步的气度,代表着大权在握的举足轻重。
吴宛琼幼年之时,曾在她爹身上看到过这种气度。转头在看看身边急赤白脸的男人,看看自己粗鄙的衣裳,憔悴的容颜,一种自惭形秽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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