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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养小首辅——假面的盛宴

时间:2018-03-03 15:02:34  作者:假面的盛宴
  “我贺明为人处事,可一向经得起挑拣,箱子里那套书已经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随着贺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个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没出声的陈坚身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褐,上面还打着补丁。肤色是苍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岂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为他的衣裳看起来灰突突的,好像没洗干净过似的,他又总是不抬头看人,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陈坚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就见他五官极为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倒是一双丹凤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陈坚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紧着他,这是咱们学馆里的规矩,难道你忘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学馆里还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清远学馆渐渐没落,每年只靠收取学生束脩,来供应整个学馆的所有开支。馆主又体恤寒门学子,不愿收取高昂的束脩,以至于学馆很是穷困。
  以前清远学馆鼎盛时期,发给学生们的书都是开刻坊印制的,如今可没有这种条件,大多都是誊抄本。即使如此,这么一年一年的用下来,这些书也已经很旧了。
  这么多学生,总有分不均的时候,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新书先紧了入甲的学生,然后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旧。
  陈坚在学馆里一直是受人排挤的对象,具体原因暂且不提,他从不在这老生范围内,一直是用最破最旧的书。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了贺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过想想毛八斗说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也许真是公报私仇?不过这种公报私仇,可让人挑不出什么理。
  毛八斗素来仗义,就想与贺明分辨,薛庭儴却拉了他一把:“算了,有书用便好,实在不用争这些。”
  他将这套书用书袋装好,便拉着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随后跟上。
  一直到出去后,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着我作甚,他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报复在你身上了,又把陈坚拉出来,想让我们号舍内斗。”
  “你即明白,还用的着去与他争辩。再说了,这本就是规矩,你去与他争辩并不占理。”
  “可陈坚从来用的就是最破最旧的书!”
  “为何是从来?没有人应该从来!”薛庭儴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激动。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在初入清河学馆时,也从来是那个被人排挤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招儿为了送他入学,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银子,自然没有多余的银子为他做衣裳做书袋。没了这些装饰门面的东西,方入学馆便为人侧目。因为没有银子,起初他在学馆里只敢吃馒头和饭,连菜都不敢要一个,于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为他穷,还因为薛俊才比他先入学,有一帮交好的同窗。他有童养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气晕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弃他,鄙夷他,甚至连穷都成了他的原罪。
  虽是最后因为招儿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银子花,也因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学业慢慢拔了尖儿,这种被人排挤的境况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他离开清河学馆。
  薛庭儴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从他见到陈坚起,便忍不住侧目。此时才发现,他为何会关注对方,因为此时的陈坚很像梦里曾经的那个他。
  同样的阴郁、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说什么,突然眼角余光看见陈坚抱着一摞书从后方而来,他当即打住了声音。
  陈坚依旧是半垂着头,却在经过时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与对方对了个正着,可对方很快就偏过头去,随着他鬓旁的碎发滑落,一道隐藏在对方颌骨下的红色疤痕进入他的眼底。
  这疤痕位置很巧妙,从正面根本看不见,从侧门若是有头发遮掩也很难看见,想要看见得机会十分凑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惊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彼时他身逢大变,从边陲小城入京,适逢最低谷的时候。而对方却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不光如此,对方还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得意风光不用说。
  那徐首辅与他座师是死对头,当时他便知两人迟早会对上。
  最后果然对上了。
  且此人之后还是堪称‘他’前半生最大的敌人之一。
  不过那人并不叫陈坚,而是叫陈焕之。
  薛庭儴想起梦里那时朝中有人戏称两人竟是同乡,只是他从没听进耳里,他查过对方的身世,对方是个天煞孤星,家中所有人于一场大火之中尽皆丧命。
  陈坚,陈焕之,竟是他!
  “……庭儴,你是不知他干过什么!”
  薛庭儴沉浸在思绪之中,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下意识问道:“他干过什么?”
  毛八斗跺了一下脚:“罢,我本不想道人长短,且没凭没据的事,往外说也不怎么好。去年住在这间号舍中便有我三人,另还有一人今年没来学馆。我和大田还有那个叫王七的,虽家里都不算富裕,但也还算殷实。可他却是家境贫困,经常拖欠学馆中的束脩与米粮。这也就罢,我们三人还丢过几次饭票,当时都没注意这些,还是一次大田刚换的饭票搁在柜子里,却莫名其妙少了几张,我们才知道号舍中竟然有贼。”
  这贼不用说,自然就是这陈坚了,反正毛八斗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就想找他理论,可大田却说这罪名实在太大,馆主历来重视馆中学生人品德行,若是爆出此事,定然要将他撵出学馆。他本就家境贫寒,料想来此上学也是不容易,再加上之后我们暗中观察,他也未再故态复萌,遂我们三人都忍了下来,就是再不与之交谈。”
  薛庭儴突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他拿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毛八斗的这个逻辑并没有错,四人中陈坚家境最贫寒,经常拖欠束脩和米粮,而他又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你没发现中午在饭堂没看见他?他一日只吃两餐饭的,中午是不吃的。”毛八斗又道。
  薛庭儴微哂:“反正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为何?”
  “感觉吧。”
  还真就是感觉,大抵可能还有梦里曾经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
  
  毛八斗劝说不得,又见有人打此经过,自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三人回到号舍,那陈坚竟又伏案在看书。
  互相也没说话,俱都低头整理着分下的书册,这些都是明日起要用的,自然不容出错漏。
  “那套书我用惯了,你若是嫌旧,我与你换。”一个极为陌生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那陈坚说话了。
  他认真地看着薛庭儴,似乎不是作假。
  薛庭儴正整理着那套书,这书虽是又破又旧,其中很多书页都已脱落,极为勉强地夹在书中,但让他见之甚喜。
  因为这书中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注解,笔迹有新有旧,明摆着是前面主人留下的。薛庭儴方才整理时顺便看了一下,发现颇有独到之处。要知道陈坚可是状元之才,哪怕是当年薛庭儴,也不过只得了一个二甲第二十一名。
  “不用了,我觉得这书挺好。”
  薛庭儴丝毫没有夺人所爱的自觉,也是他觉得陈坚既能写一次,自然也能写第二次。而他如今初学四书,虽是借着抄书的空档,囫囵吞枣地结合梦里的记忆了解了一遍,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东西。
  陈坚欲言又止,倒也没再说话,又垂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很快就到了晚饭的时候,这学馆的作息时间很规律,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在天还没黑之前,就要用晚饭了。
  晚饭是面,荞麦面和高粱面做的,另还有些杂粮面的馒头供应,也是学生们半夜里饥饿难忍。
  这一次陈坚也去了饭堂,却是打了饭后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吃,期间没和任何人说话。
  饭罢回到号舍,还未来及站定,一名斋夫在门口叫着薛庭儴的名字。
  “有人给你送东西,还是上午送锁的那个。”
  薛庭儴接过那一小篓鸡蛋,毛八斗面带暧昧的笑,道:“哟哟哟,你那小未婚妻又来了,还给你送鸡蛋。”
  “行了,别闹腾。”
  薛庭儴提着小篓进了号舍,毛八斗跟着后头闹着要吃小未婚妻送来的鸡蛋。
  晚饭吃的面和馒头,就着中午那点剩菜,里面连点儿肉星子都没有。毛八斗本就是个嘴馋了,可也不能顿顿吃小炒,此时见到有鸡蛋,本是笑闹,也是真嘴馋了。
  薛庭儴也不小气,问道:“行,只是怎么吃。”
  “那你别管。”
  薛庭儴便捡了十个给他,毛八斗用衣裳兜着出去了,嘴里还叫道明早还能配粥吃。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薛庭儴才知道他竟是拿到水房让斋夫帮忙煮了。
  用井水浸了的鸡蛋,外壳很凉,捏在手里却有滚烫感。毛八斗虽没把自己当外人,却也不贪婪,只从中拿了一个,剩下都还给了薛庭儴。
  薛庭儴给了李大田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正打算收进柜子里,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拿出一个,来到就着油灯看书的陈坚面前,递给他。
  白中透着粉的鸡蛋,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而光滑,带着一种魅惑的光泽感。
  陈坚下意识伸出手。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身走了。
  可能因为之前陈坚说要和薛庭儴换书的话,毛八斗和李大田什么都没有说。
  屋里很安静,陈坚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下了头,又继续看起书。
  可手心里却依旧捏着那颗蛋。
 
 
第31章 
  天方破晓,鸡鸣刚过,号舍的学生们就都起了。
  由馆主林邈领着祭完圣人,学生们对几位先生行了大礼,这一整套仪式便算完了。
  之后都回到讲堂。
  先生还未到,大家俱都静默无声地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能听到翻书时沙沙的声音。
  与旁人不同,别人都是读,薛庭儴却是用抄。
  他将条案用衣袖擦拭一番,便打开书篮子掏出笔墨纸砚等物。摆好砚台,拿出墨锭并一个装了水的竹筒,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才持起墨锭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经抄了一卷《大学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现如今抄的是《论语集注》。这《论语集注》与之前两卷不同,共计有十卷,薛庭儴如今不过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后,他执笔蘸墨,便浑然忘我地抄了起来。
  他的笔速并不快,因为他要一面抄,一面试图融合记忆。他在抄完那卷《大学章句》后,曾试着背过一次,虽不能完完整整记下,但也能记个五六成。
  应试之道考的是制艺文章,也就是所谓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代圣人立言,从朱子所著的四书集注中阐发,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书,并能将这些注释一字不漏的记下。
  之前薛庭儴的记忆说不上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多费些功夫也能记下。可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飞速增长。可能是梦里那个他曾学过,现在他只需巩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光这些还是不够的,可他之前的学业落下许多,如今也只能从此着手。
  转眼间大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姗姗而来。
  此人便是昨日发书时出现的老者,也是负责教授乙班的先生。据毛八斗说,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规矩甚严。别看能进此学馆的学生岁数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讳,说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却是个老秀才。
  俗话有云穷秀才,富举人。秀才若是廪生,还能得些廪米、膳金,可若不是,还是得自己谋生。除了可优免一定赋税和徭役,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学馆发下薪资度日,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极为清贫。从他的这一身已经洗白了青色长袍,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当然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么详细,还要归功于无事不晓的毛八斗。
  孟先生讲课十分严谨,一视同仁的态度,从四书中的《大学》开讲。
  先念诵一遍,而后开始逐字逐句讲其中的经义和典故,并时不时抽查一人站起来复述。
  若是复述的对,自然是好,若是复述的不对,这名学生便会主动去了讲台,由孟先生亲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用来练字。
  薛庭儴之前就听说这打手板,还只当是笑语,毕竟除了初开蒙之时,很少会有先生再打学生手板了,没想到如今入了学,倒是亲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说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个学生因为复述的不对,挨了五戒尺。接下来孟先生再讲之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开小差了。
  之前开小差的人其实挺多,因为有的老生已经学过这大学了,可能还不止一次。如今又来,难免觉得没有趣味。
  “别以为让尔等从头开始学是在害尔等,既然入不了甲,说明尔等学业不精。而四书博大精深,读一遍和读十遍,感悟体会俱是不同。而其中又以《大学》为重中之重,千经万论都离不开这个总纲领,学好《大学》对尔等日后有说不尽的好处。
  “朱子有云:大学者,大人学也。懂得大学之道的人,才能做出大学问。而欲治人,先修己身,修了己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修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孟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即是讲经,也是训斥学生。
  而下面的薛庭儴思想却是开了小差,孟先生所讲《大学》,乃是朱子《大学》。自打程朱理学在前朝大行其道,这程朱理学就成了官学,读书人学得是程朱理学,考得也是程朱理学。
  可在前朝之时,程朱理学却曾遭受过巨大冲击,那就以王阳明为首的心学一派。程朱理学讲究的是格物致知,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则是唯心则已。程朱的‘理’是世界万物终极本源,一切都逃不开这‘理’之说。而心学的理却是‘心’即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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