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琯玉一挑软剑,把茶杯摔回了贾琏脚边。瓷杯“啪”的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瞧着虽然轻巧,摔落的动静却比方才贾琏摔碎的那个还惊心动魄些。
凤姐回过神来,哭道:“你竟如此恨我,我这便回了老太太去,宁要去当个姑子,也不要再受你这闲气!”说罢就要往外哭去。平儿等丫鬟忙去拦,贾琏也觉得懊恼,却还是冷着脸站在原地不说话。急得平儿跌足道:“好好儿的日子,又闹什么呢?才有了好消息。”
贾琏看她一眼,问:“什么好消息?”
平儿方要说,王熙凤却拦着她不让说,只是哭道:“横竖这家里没有我待的地方了,我索性回了老太太去,回我的王家去。叔叔婶婶总少不了我一口饭吃,省得日日有人给我闲气受。”
贾琏也恼了,道:“你在家里仗腰子,不过是我惯着,瞧你回去了还有没有这样自在!不知好歹!”
平儿眼见着又吵起来,含泪往贾琏跟前跪下了,抱着他的腿道:“老爷,往日我并不敢偏帮奶奶,实在是今儿太医才说奶奶有了身孕的,您进来就冲她这般动肝火,虽说夫为妻纲,总也要顾念些夫妻情谊才是。”
贾琏闻说王熙凤有了身孕便怔住了,往王熙凤脸上瞧去,她当真气狠了,还是要说要回王家去。他一时踌躇起来。
林琯玉看这模样,也不像是再能吵起来的了。要是换做了黛玉或者探春那样伶牙俐齿的在,兴许还能搭个台阶给双方下,她瞧着却觉得腻味极了,转身就要出去。
平儿本要张嘴叫住她,到底还是觉得不妥,并没有开口。
之后这边贾琏和王熙凤是如何调停的,林琯玉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好奇贾琏今日如何发这样大的火,居然还是冲着王熙凤来的,言语间更是多提及王家。她去黛玉处坐了一会儿,黛玉皱眉思索道:“贾家和王家既然是姻亲,好好儿的没的怪自家亲戚的,可见是琏二哥哥因什么恼了二嫂子……可是最近王家下了二哥哥的面子不成?”
林琯玉刚要驳她的话,宝钗就进来了,道:“小四真是神算。”
黛玉摇摇头,道:“宝姐姐知道什么?”
外头下着雨,薛宝钗身边却没带丫鬟,乃是自己打伞过来的。她收了伞转头交给丫鬟,漆黑的眉毛上还有薄薄一层水雾,她随手一涂,蹭了一手的黛色。林琯玉笑道:“又出门了?”
薛宝钗道:“我尾随我哥哥出门了一趟,他在看房子,不知道要做什么,便赶在他跟前回来了。他回来却同我道,姨父见了贾雨村,说给他谋了官职。”
林琯玉大怒,“他还敢入京?”
“他是打着林伯父的旗号来的,”薛宝钗说着,自己也觉得嘲讽,“我当初只当他没脸没皮,居然还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林琯玉不待见贾雨村是正常的,贾雨村为人迂腐,却半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薛蟠许下小小的利益也能打动他,让他再次把恩人之女送入虎口,说是斯文败类都侮辱了造字的仓颉。
林琯玉道:“难怪琏二哥哥恼怒,给这种人谋官职,亲侄子还是个小小同知呢。”
林黛玉本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厌恶这先生更甚林琯玉,闻言却只是道:“这不一样。”
林琯玉道:“如何不一样了?论出身,他是公侯府邸出来的,比贾雨村还强上数分呢。”
黛玉嗤笑道:“那照姐姐的意思,爹这二品大员的身份竟然不是靠着自个儿科举考出来的,而是因为出身好了么?——没有这样的道理的,这会子捐官之事虽多,不过是朝廷靠着这个来敛财,真正重要的职位,还是要那些士大夫去做,方能保四海平安。先头贾雨村虽说为人不堪,却是正经的科举出身。琏二哥哥又如何能比?”
她如此长篇大论说下来,林琯玉十分惊叹,素日只知道黛玉细心,但是现在看来,倒是眼光长远得很。
她因道:“如此,他便不该气了?……气还是要气的,王大人是凤姐姐叔父,二舅舅则是他自个儿的亲叔父,他定然不满他们宁帮一个外人也不帮自己的。”
宝钗皱眉道:“那贾雨村出去当官也是个糊涂官儿,保不齐还要鱼肉百姓呢。该想个法子搅浑了这件事情。”林琯玉想了想,才道:“我去问问王颀。唉,也不知道凤姐姐那边怎么样了。”
黛玉方才听她形容那贾琏夫妇争执之事,也笑了,道:“凤姐姐性子这样爽利好强,琏二哥哥平素少同她吵,可见真心爱重,只是到底也爱面子。我怕是有人往他跟前挑拨去了,不然这么个谋取差事的消息,哪里就传到他耳朵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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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内忧外患
却说贾母那头也知道王熙凤夫妻两人争执了起来, 然而她略微有些心思在, 对贾政偏帮贾雨村之事并不多点评, 只是叫了贾琏去骂了一顿, 道:“你媳妇管着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哪里就容易了, 你别有的没的给她不省心,同你那到三不着两的老子一个德性。”
贾琏好歹也读过几年书, 只是并不那么热忱于此——先头贾珠之死也给了他一个警醒, 到底有没有出息并不要只看读书如何。像贾珠那样把命都读没了的可不值得。
可他现在还只是小小一个同知,往日所做的事情不过是管着荣国府上上下下的庶务,可人生则有四方之志,现在见连个外人都越过了自己去得了贾政的助力,便也惊觉自己在府上的无足轻重。
贾家这两辈加起来, 也就贾政算是个读书人, 但是他并不打算帮自己, 贾琏想到素日自己为二房跑前跑后的,竟还不如个外人, 本就有几分心寒, 被贾母这么一顿骂,那股子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反愈发强烈了。
他面上唯唯, 退下后就冷了脸。
这二房横竖是容不下他有出息的,贾政迂腐,王夫人又小心眼,至今连王熙凤都防着, 他们居然还傻傻地给人卖命,可悲可叹。
他心中郁郁,王熙凤今儿和他吵了,早已睡下了,平儿伏在她床前纳鞋底子。贾琏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欲打扰,自个儿踱步出去了。
他才到外头漫无目的地闲逛,忽地鼻尖闻见脂粉香,这才恍觉自己是到了烟花之地了,他再混账,才知道妻子有孕,也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了,忙要走开去。偏这时候上头有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这不是贾家的大公子么?如何这般满脸愁容了?”
他抬头看过去,水溶端个酒杯坐在二楼冲着他笑。
贾琏如何会不认得这位圣上最喜欢的九皇子?见到他站在窗子边上,又是个烟花之地,忙道:“您怎么到此处来了?”
水溶“哦”一声,侧头问了身边的人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这姐夫倒是颇能忍得的,往常听人说他风流,现在看,岂不是个柳下惠?——非但自己走到了此处便要走,还劝着我走呢。”
贾琏听他说“姐夫”便猜到上头的人是王颀。须知贾、王两家虽是姻亲,但是往来这两年却不甚亲密,何况王颀乃是贵妃的亲弟弟,贾琏也担不得这一句姐夫。
他一时心中又暗暗庆幸,好在不曾真上了楼去,这两人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依着王家护短的念头,要是王熙凤方才有孕他就上青楼的事情别说被王子腾晓得了,连王颀知道了都只怕不妙。
水溶邀他上去,贾琏推辞再三,终于是抵不过与皇子同席的这个虚荣念头,提起袍子便上了楼。
水溶想必是此处的常客,他邀上楼的人,那老鸨也不敢过来招呼,只有个小子引了他到楼上雅间坐了。里头布置摆设,无一可见俗品,也不曾带着半分脂粉气。王颀本站在桌前以泉水净手,见他来了,道一句姐夫坐,便低头泡茶去了。
王颀虽这些年出落得清俊许多,已然没了以往的男女莫辩的模样,但是他生得极好,不抬眼看人时那锐利被隐藏住了,偏袖子在这会儿卷上去,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和笔直修长的手指。贾琏本是个荤素不忌的,虽说不至于有什么绮念,却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两眼,心道:“他们王家的人倒是都生得好,难怪能出个贵妃。”
水溶只当没瞧见他冲着王颀那边多看了两眼,亲自捧茶与他,贾琏诚惶诚恐地受了,他才含笑道:“方才见你在下头,愁眉苦脸的,何以如此?”
贾琏本无处可以抱怨,闻言便苦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家事罢了,如何用来污了殿下耳目。”
水溶却摇头笑了,道:“你要说家事,我家的家事才多呢,兄弟这么多个,难免要起争执的,上头太子虽然贤德,偏弟弟太多也无暇去管,到了皇上那儿,又是日理万机的,不过是由着我们一群人败家罢了。你家也不是寻常的庄稼人,一点子家事如何没有,未必就要如此了。”
贾琏听他说他家事也多,便想到当今子嗣极多,说是在外头还没有认回来的都好多,宫中皇子公主齿序已经排到了二十多了,不过后头的皆年幼,反倒是前面几个都成年了,也皆是母族势大的,虽然已经定了太子,但是废太子的先例也不是没有,朝中难免不安宁。他所在的衙门处便有这个皇子那个皇子的人,斗得乌眼鸡一般。
如此说来,贾家不过是老太君偏心些,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了。
王颀放下了袖子,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忽地开口道:“殿下不过是这么哄人的。前几日陛下把那把弓赐给了三殿下,您不也闷了许多日子?”
水溶叹道:“原是长辈慈爱,多少有些偏颇的时候,偏我们记住了。”
贾琏觉得嘴里发苦。
这哪里是有时候偏颇?在贾母的眼里,可向来没有半分贾家大房的位置。他父亲本要袭爵的,至今还住着花园子,这倒也罢,毕竟面子上二房是跟着老太太住的,老太太还在,贾赦也没有要住荣禧堂的必要。
可是这番职位调换,贾政不给他说半句话,偏贾母对此一字不提,这才叫他寒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水溶再问,贾琏抱着兴许他愿意助自己几分的心思,便把素日贾母对二房如何如何偏心,大房在贾府中处境又是如何艰难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难免还是没忍住说了贾政为贾雨村谋职位之事。
他是看着王颀站在此处,有心要试探王子腾的意思。
水溶大叹老太君偏心,王颀本一言不发,听到这件事时才皱着眉开口道:“我道是谁托的。那日有人拿了帖子来拜访我父亲,我父亲还为此发愁过,同我道某某无德无才,偏为人所托,倘若拒了面子上下不去, 最后轻轻地只给谋了个知府的职。原来是贾大人。”
贾琏忙道:“贾雨村如何无德无才了?”
王颀听贾琏并不知晓,便看他一眼,道:“这还是在扬州之时的事情。”
说罢便简略地说了贾雨村当日在林府之事。他并没有点明贾雨村那恩人之女的名字,只说贾雨村为了钱财出卖了那女孩儿,不料被林琯玉搅混了。
贾琏虽然是个混不吝的,哪里尝过这么刺激的,闻言也是目瞪口呆,回了神才道:“他这般的伪君子,却不知二叔看上了他什么!王兄弟,你可劝着王叔父些,莫要叫这等无耻之徒去危害百姓了!”
其实说到这里,他自然还是不忿贾雨村这般人也能得到王子腾的助力,自己却半点也捞不到好处。
水溶暗叹这人是个目光短浅的,竟然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王颀却还是淡淡应了,横竖有没有这一遭贾雨村都没法在王子腾那里讨到好就是。
贾琏心中惦记着把这件事情回去告诉给贾政,不过再多留了片刻便忍不住要起身告辞了。水溶这才含笑道:“奇怪了,他怎么这般好哄,那贾政给贾雨村哄了去也是极容易,足以见得他家没个明白人。”
王颀看他一眼,道:“贾雨村讨不得好,不过你这番意图到底在谁?”
水溶伸个懒腰,他乃是极为纨绔的一个人,没外人的身后要多没正形就有多没正形,笑着道:“你倒是冤枉我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贾家现在建的省亲别墅扎了那位的眼,他要借我的手杀鸡儆猴呢。”这说的是皇后。皇后和贾贵妃面和心不合,虽然都是一派的,彼此之间难免有些明争暗斗在。横竖水溶在面子上是太子的好弟弟,有这种事情自然还来找他。
王颀这才问:“薛蟠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奇怪,”水溶困惑地说,“阿澜可劲儿地挑拨他,撺掇他从贾家搬出来。你那位小姑娘也打算搬出来,好好的,贾家惹他了?”
王颀道:“阿澜一向唯恐天下不乱。”
水溶深有同感,点头。
眼看着事情一桩一桩的来,薛蟠是外患,贾琏是内忧。这贾家看着外头光鲜,内里早烂透了,也不知多少人等着它彻底被瓦解,好从中分一杯羹。这其中有贾家的主子奴才,也有旁人。
却说贾琏回到家后,没有立刻就去找贾政,而是去找了王熙凤。
凤姐自近来已经不怎么管家中俗务,一是因为听了何赤瑕的诊断想要好生休养,二是仍旧在和贾琏赌气。虽然老太太已经骂了她,凤姐尤不解恨,偏这天晚了还不见他回来,以为他又去烟花之地流连,顿时气得肚子疼。
孕妇敏感多思,平儿也劝不动她,终于听小厮们说贾琏回来了,忙去请他过来。贾琏却不用请,自个儿便过来了。又是作揖,又是赔礼,王熙凤脸上好不容易有些笑容了,啐他道:“先头对我耍老子威风,这会儿装什么孙子呢?”
贾琏道:“先头我实在是心中不平,后来才想起来,你替我管家操劳,我纵有天大的火气,哪怕对着下人发作,总不该闹你。”又涎着脸凑上去,问:“宝宝可还乖巧?”
王熙凤冷笑道:“也不是头一回当爹,怎么就不知道孩子才一个月大,哪来的胎动?”
贾琏确实不知道。上回王熙凤怀孕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没人管了,忙着寻欢作乐呢。
不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尤其是今天贾琏看到了王颀和二皇子那谈笑风生的模样,愈发觉得王家很不得了,他先头也恼恨王子腾不看顾自己,这会儿想想,以他的威势,见自己整天和夫人一般汲汲营营打理庶务,必然也是觉得自己不堪重任。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我知道十个我也抵不上一个你,这才有话来请教。”
凤姐很受用,奇道:“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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