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汀一直没有抬头,嘴巴不停地往下说。
周锡兵微微蹙额。他并不想王汀对案件关注过多。出于一位老刑警的直觉,他认为郑妍的失踪有些玄妙。大概是他太过于紧张以致于精神过敏,他总觉得郑妍在这个时间点里头失踪,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味道。
空气一下子又陷入了安静,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响。王汀无端想到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两句诗。眼下她跟周锡兵之间的气氛可不是如此么。她深吸了口气,继续抓着笔画了下去:“那么等她上了车之后,情况又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司机没有发现她,她中途趁着司机停车休息或者其他机会,自己又溜走了。另一种则是司机发现了她,出于种种原因,司机没有报警或者联系她的家人。至于是什么情况,那就得等找到这位司机才知道了。”
周锡兵抿了下嘴唇,还是回应了王汀的话:“目前警方还没有发现郑妍使用过聊天工具联系谁,游戏方面也没有发现。但是,派出所那边还不能排除郑妍玩其他游戏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联络别人的可能性。”
王汀点了点头,微微地叹了口气:“是啊,现在讯息四通八达,联络方式实在太多了。”
电影中出现了女主角跟路上遇见的帅哥亲吻缠绵的画面。王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赶紧重新胡乱换了个台。结果运气不好,刚好又碰上船戏。王小敏还在不满地抱怨,它还没看完电影呢。小兵兵在边上嘲笑它,一点儿都不害臊,专门看这些内容。
王汀一连换了好几个台,总算找到了本地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春节阶段,自然是各路领导下乡慰问,好让困难群众感受温暖。果然还是新闻最安全,坚决不会出现妖精打架的少儿不宜画面。王汀清了清嗓子,终于镇定了下来。
这个岔子一打,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倒是减轻了不少。周锡兵翘了翘唇角,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郑妍的父母是十一年前结的婚吗?”
王汀“嗯”了一声,勉强想了想,才给出肯定的答案:“应该是我高三下学期的事情。那时候梅丽阿姨整个人崩溃的厉害,一度要寻死,是我妈拉住了她。”
周锡兵盯着电视机里头的新闻画面,脑海中却不断地翻滚着王函跟郑妍母亲的脸。他手上没有纸笔,只在心中铺陈出笔记。王函被绑架后没多久,老郑就坚持与妻子离了婚,郑妍的母亲据说是奉子成婚。这二者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联系?十一年后,郑妍又失踪了。这件事跟当年的王函绑架案是否存在关系?
第102章 下雪天(十二)
电视机里头新闻还在继续播放着, 王汀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突然间轻声开了口:“你不觉得郑妍的母亲非常奇怪吗?她为什么认定函函知道郑妍失踪的事情?是不是,其实她心里清楚她女儿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而且认定了这件事跟函函相关?”
周锡兵伸向王汀脑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沉默了片刻,才反问女友:“你在怀疑什么?”
沙发上的抱枕是周家爷爷奶奶为了准孙媳妇的到来特别准备的。王汀怀抱着粉色的大狗,脸上的神情带着说不清的恍惚:“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当年我妹妹被绑架也很奇怪。老陶是我爸的生意合作伙伴, 其实应该清楚我爸的经济状况。他绑架了我妹妹,我爸也拿不出钱来赎人。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周锡兵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劝阻女友:“好了,不要再想下去了。王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最重要的是,她还平平安安的就好。”
客厅里头静悄悄的, 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响。领导去基层慰问困难群众的新闻一波接着一波。王汀微微地吁了口气,神色依然有些恍惚:“郑妍的父亲也非常奇怪。老陶坐牢之前没有结婚,父母也在他入狱之后相继去世了。人情冷暖半杯茶,老陶这样的情况,旁人躲都来不及,郑妍她爸爸为什么要冒着得罪我们一家人的风险带着老陶上我家来?从利弊关系上讲,明显交好我们家要比同情老朋友来的更加重要。”
周锡兵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将女友的思绪从这件案子中拽出来:“人的感情是很难说清楚的。也许老郑是为了在老陶面前显摆自己能耐, 能够左右你爸爸。也许他只是单纯地可怜老陶, 想搭把手。”
“孩子才分对错, 成人只谈利弊。”王汀微微笑了,抱紧了怀中的粉色大狗,“老郑是生意人。商人的天性会算支出与收益,这是职业生涯留下的本能。他的生意做的不错。要真是光讲哥儿们义气,他也早就做到头了。”
窗外的太阳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位置,周锡兵的脸一半落在了阴影中,声音也随着太阳的走向下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王汀身子往后倾,靠在了沙发背上,轻声道,“你问我郑妍的父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又是为什么?”
新闻中的领导困难群众慰问工作终于结束了,改去高校看望老教授。
周锡兵迟迟没有回答女友的提问,电视机里头传出的声响衬托的客厅中两人安静的近乎于尴尬,空气也像是停止了流通一样。
王小敏不喜欢看新闻,所以它的注意力能够放在主人身上,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王汀,你们吵架了吗?呃,吵架不是应该大喊大叫吗?”
“你真笨。”小兵兵强调自己的见多识广,“这叫冷战。”
王汀却似乎没有一丁点儿冷战状态的自觉,依然对着电视新闻发表自己的评论:“呵,换的多快啊。这几年,南省的领导班子都换的差不多了吧。从上到下,全都换人了。”
电视新闻真是个好东西,永远有内容可以让无话可说的人找到开口的点。王汀看着领导们的名字,微微笑了一下:“这个刘波,以前在我们市工作的,现在也进省里头了。他的前一任还是出了名的政治明星呢,现在已经下了。”
王小敏稀里糊涂:“王汀,他们上不上,关你什么事啊。”
小兵兵已经要晕倒了:“你好笨啊,明显是你主人在讨好我主人,没话找话讲。”
王小敏要跳脚:“才不是呢!我家王汀才不会讨好人呢!哼,肯定是你主人不对,惹王汀生气了。他要道歉!”
王汀安抚性地摸了下王小敏的脑袋,考虑要不要再找个动画片给它看。她的手伸向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时,一只色度要比她黑上两个色号的大手覆盖了上来。她的手被周锡兵揉进了掌心之中。男人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严肃了:“王汀,破案是警察的事。从现在起,我们不谈论这件事了,好不好?”
王汀的手是所谓的骨头手,细细长长,附着的肉很少。周锡兵一直觉得王汀浑身上下都柔软的不可思议,只有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再握着她的手时,他才感觉到她的骨头有多硬。周锡兵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女友。十一年前的事情同样是她生命中的沼泽,甚至可以说在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塑造了她,成就了现在的她。
“王汀。”周锡兵收紧了手,试图跟女友沟通,“这件事,交给警方来处理,好吗?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推理能力跟判断力,我只是不想你再牵扯进案件当中。”
屋子大门突然开了,周锡兵的父母带着寒气走进来。周父脚步迈的大,三两步就靠近了茶几,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还惊讶了一句:“王汀冷啊?冷就开空调啊。兵兵你也真是的,连空调都不知道要开吗?”
周母作为妈妈,明显要比当爸爸的人细心多了。她开了空调以后,借口让儿子帮自己拿东西,将人给拽进了厨房训话:“你怎么回事?不晓得自己脸黑吓人吗?你看看你刚才对着王汀的脸色。人家姑娘不直接甩你一耳光走人就不错了。”
王汀性情温和,手脚勤快,而且工作稳定,加上相貌跟家庭背景都不错;即使以最俗气现实的标准去评判,也是婆婆心目中好儿媳的人选。更何况,周妈妈看得出来,儿子跟她的感情相当融洽,她也知道关心自己的儿子。
“你看看你啊。这么多年也不正经谈女朋友,光晓得说工作忙。再忙,能忙过国家主席去?我看人家主席也家庭和睦美满嘛,一点儿也不耽误结婚生孩子。你的工作本来就顾不上家,王汀又正好朝九晚五,两人能搭伙过的起来。你对人家姑娘温柔一点,别老是跟审犯人似的对着人。”
面对母亲的训斥,周锡兵找不出话来辩驳,只能含混地强调:“没有,我没凶她,我们闹着玩呢。”
周母一点儿高举轻放的意思都没有,目光相当锐利地在儿子脸上梭巡了一圈,才冷笑道:“你当你妈的眼睛是摆设?好好对人家,别老是心不在焉的。”
周锡兵这回真是被冤枉大发了,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辩解:“没有,我是诚心诚意要跟王汀过的,不然我也不会跟她回家过年又带她到咱们家来。”
当妈妈的人逮着了机会训斥儿子,就没立刻歇下来的道理。她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数落周锡兵:“你知足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条件。不要再想三想四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有什么好想的。”
周锡兵帮母亲剥蒜的手停了一下,他头也不抬,直接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过。”
“算了吧。你是从我肚子里头出来的,你眼睛一睁,我就知道你在看哪里。”周母嫌弃地瞥了儿子一眼,强调蒜瓣要多剥一点,她好给王汀做剁椒鱼头吃,又接着前头的话说了下去,“你要是什么都不想,那你好好的金融专业为什么又改考警校的刑侦专业去了?”
“妈!”厨房与客厅只隔了薄薄的一道门板,周锡兵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不容置喙,“我说了,这件事跟晶晶没关系。”
周母放下了手中打蛋的筷子,压抑不住的火气:“你别脑壳不清爽,被你奶奶说几句就晕了头。那丫头已经走了十几年了,跟咱们家没关系。什么娃娃亲,那不过是小时候大人开的玩笑而已。你还当真啊!”
“妈——”这一次,周锡兵的声音已经带了淡淡的哀求,“好了,你别说这些了。”
“我要说!”周母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一点儿也没软活下去的意思,里面还蕴藏着隐隐的怒气,“让你一个大活人结阴亲娶个死人,亏你奶奶想的出来,老糊涂!”
周锡兵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蒜瓣,伸手抱住母亲劝解:“你也说奶奶是老糊涂了。她的身体就摆在这里,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她就是说了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妈,你别跟奶奶一般见识了。”
周母跟着丈夫去婆家亲戚那头拜年时,被老辈不轻不重敲了几句,话里话外嫌弃她没有照顾好婆婆。她回家的路上就已经是一肚子气。现在借着话头说开了,哪里会不趁机发泄一通。儿子帮着婆婆说话,反倒是让周母心中的不忿更加激烈了:“对对对,生恩不如养恩大,谁叫我这个当妈的没尽到责任呢!”
周锡兵有点儿无奈。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他幼年时基本是在爷爷奶奶处长大的,感情自然十分深厚。可是这种祖孙情深无意间又伤害了母亲的感情,让母亲愈发觉得自己成了外人。这几年,随着奶奶的老年痴呆症逐渐加重,婆媳之间的矛盾也愈发激烈。即使两人中还隔阂周爷爷跟周父缓冲打岔,在对周锡兵的事情上,两代女主人依然不时产生大大小小各种矛盾。
周锡兵甚至不得不庆幸自己以后跟王汀会生活在南城,否则夹在两层婆婆之间,实在太为难王汀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试图跟母亲开诚布公:“妈,奶奶已经这样了,你再怄气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算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
周母发泄了一通之后,情绪终于缓和了下来。她叮叮咚咚地切着菜,警告了一句儿子:“活人就好好过活人的日子,管个死人干什么?你奶奶要真这么心疼,直接认她们当孙女儿不就得了。反正是贴心小棉袄!”
“好了好了。”周锡兵不得不打起了马虎眼,企图和稀泥,“人都走了,就别再说了。”
周母听到客厅当中,丈夫招呼准儿媳妇吃零食的声音,心中的郁结总算是消了一些。兵兵这些年一直不带人回来,她就担心自己儿子实心眼,被婆婆没完没了的唠叨给诓住了,真的给个死人守着。她可是一心盼着儿子早日成家生孩子的。谢天谢地,兵兵总算是带着女朋友回来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死人永远不可能是活人的对手,活着才叫生活,才叫过日子。
厨房当中,母子俩忙着做晚饭。客厅里头,王汀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周锡兵的父亲不停拿出来的各种零食。周父是搞科研的,不太擅长跟人交际,尤其是面对着自己的准儿媳,真是手足无措。他不时催促着王汀:“你尝尝这个,这个是兵兵妈妈特意给你准备的,说女孩子吃了好。”
王汀勉强吃下了一块阿胶糕,蚊子哼哼一般跟周父道谢。对着这样的周父,她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叔叔,今天路上堵车吗?阿姨本来说吃过饭就回来的。”
周父扶了一下眼镜,皱起了眉头:“本来是不堵的,结果你阿姨非要绕一条近路,都到了郊区那块了。有个当官的回家迁坟,请了风水先生做法事,愣是把路给挡了。绕近路变成了兜圈子,我开着导航,好不容易才上了大道。你说说,既然是当官的,好歹低调点儿啊。迁个坟回老家,也要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越是官员越迷信风水。不然“大师们”怎么会成为高官的座上宾呢。王汀笑了笑,附和了一句周父的话:“这人胆子不小,也不怕被人举报。”
周父刮了刮茶碗盖子,拂去茶末子,冷笑了一声:“到了一定的位置,眼里头哪里还有人啊。”
他报了一下官员的名字,王汀立刻了然。能到那样的级别,眼中会放着的人的确不会太多了。
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合深聊,王汀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其他话题来消除自己跟周父独处时的尴尬。正在她挖空心思都找不到话说的时候,原先午睡的周爷爷周奶奶总算及时起床了,出了房门拯救了整个客厅的气氛。
周奶奶睡了一觉,看着精神好多了。她问了儿子自家老亲戚的事,又开始叹气:“能等着小辈上门拜年的越来越少了,今天他走了,明天你走了,后天就要轮到我了。”
大过年的说这些真是不吉利,尤其家里头还有王汀在。周父尴尬地扶着自己的母亲坐下来,埋怨道:“妈,你怎么说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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