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爷爷不满道:“越老越糊涂了呗。以后她要再说三道四,你们干脆别理她。”
他的话虽然硬气,在电视柜底下拿小毛毯盖在老妻腿上的动作却麻利得很,口中还抱怨着:“别受凉,受凉了腿走不了路,吃亏的还是我。”
王汀的唇角微微翘了翘。周爷爷口是心非的别扭劲儿简直叫人忍俊不禁。他伺候着周奶奶,又喋喋不休地抱怨,直到周奶奶要发火,他才悻悻不乐地住了口。当儿子的人在边上旁观耄耋之年的父母互怼日常,难得想起来要给自己的儿子也讲讲好话:“王汀啊,我们周家的男人都不太会说话,关键看怎么做。”
“做的也不怎么样!”周母端着一盘春卷出来,招呼王汀吃,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丈夫。
周父尴尬地搓着手,为自己辩解:“这不是厨房地方小,有你跟兵兵两个人,我再挤进去的话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周母已经不指望丈夫脑袋瓜子有机灵的那一天了,干脆不理睬对方,只看着王汀和颜悦色:“来来来,王汀,你尝尝阿姨的手艺。这春卷的做法可是我娘家祖传的。”
王汀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了周爷爷周奶奶身上。当着长辈的面,哪有她一个小辈先动筷子的道理。
周爷爷挥挥手:“王汀,你吃你的。我跟你奶奶哪里还能吃春卷啊。你多吃点儿,就当是替我们也吃了。”
原本盯着电视机一个劲儿看的周奶奶,闻声却立刻不高兴了:“你吃不下是你,我要吃的。兵兵妈,去喊晶晶过来,她也喜欢吃春卷。”
客厅里头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隔着门板,厨房里头锅铲碰撞的声音都分外清楚。周锡兵端着鸡爪出门,笑着喊王汀:“你也尝尝鸡爪,跟外面卖的不一样。”
周奶奶高兴起来:“哎哟哟,太好了。兵兵,你快点儿去喊晶晶啊。她最喜欢吃鸡爪了。反正我是叫不动你妈了。”
空气彻底冻结到了一起,即使空调都吹不散严冬的寒冷。王汀微微垂着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面上依然是一派温和的神色。
周母勃然大怒,脸色简直可以算得上青红交加了。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丈夫,想要直接转身摔了厨房门,却又顾忌着王汀在场,只能手不住地颤抖。
周爷爷也变了脸色,呵斥了一句老妻:“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啊!都死了多少年的人了,你脑袋瓜子还能清楚点儿啊!”
周奶奶不悦地怼了回头:“你又乱讲话。前儿才说等他们大了,晶晶就给你当孙媳妇。你怎么净说鬼话。晶晶才多大,我们都没死,她怎么会死!”
这婆婆是在装疯卖傻,存心拆台呢!周母的目光几乎掩饰不住恨意了。她朝王汀露出个笑,丝毫没有给婆婆面子:“王汀,你过来吃春卷。我的春卷可不是什么猫三狗四都能吃到的,我只做给我儿媳妇吃!”
正常人跟老年痴呆患者的确难以沟通清楚。他们常常会后脚就忘了前脚说过的话。周锡兵放下了手中的鸡爪,特意夹了一只递到王汀嘴边赔罪:“奶奶的记性不太好,老记混了以前跟现在的事。”
王汀朝后面让了一下,微微一笑:“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奶奶也不想的。”她抬起了眼睛,看着周锡兵,态度冷淡,“我不喜欢吃鸡爪。”
王小敏在口袋里头惊讶不已:“哎,王汀,你不是最爱吃泡椒凤爪的嘛。这个卤鸡爪看上去也很香啊。”
小兵兵难得有一次希望王汀能够被王小敏说动了。因为它的主人现在看上去好尴尬好可怜。
周母毫不客气地将儿子的手给挥开了。她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婆婆都说鸡爪是晶晶最喜欢吃的了。他还端着鸡爪往王汀嘴边凑?人家姑娘该有多缺心眼才一点儿芥蒂都不会有?搁在她身上,她都能翻脸!
周母直接身子一转,拦在了儿子跟儿媳妇之间,笑眯眯地催促王汀:“来来来,春卷要趁热吃。我跟你说,趁热吃最香。”
周锡兵手中的筷子被母亲推歪了,挟着的鸡爪也掉在了地板上,落下一片污渍。正在跟周爷爷争执强调自己一点儿都没糊涂的周奶奶,见状立刻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哎哟,真是没赶上过三年自然灾害吃不上饭的时候,连鸡爪都能随便乱丢。果然金贵,金贵的很。”
周母脸上露出个笑容来,朗声道:“那当然了,女孩子都是千金,到哪家哪户都是,当然得金贵。”
要是没有王汀在场,她说不定就跟婆婆吵起来了。凭什么婆婆老年痴呆了,她就得让着婆婆啊。谁晓得婆婆是不是人老成精,故意使坏呢!
王汀仿佛没有听到周奶奶的话一样,自顾自地吃起了春卷来。周锡兵不好跟从小养大了自己的奶奶争执,况且以奶奶目前的脑袋,这样的争执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能徒劳地清理完地上的鸡爪,然后去厨房洗了手,才过来试图安抚地摸摸王汀的脑袋。可惜这一次,王汀依然避开了。
周锡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他没有理由发火,可他的胸腔中的确充满了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出去的郁气。王汀在生气,她生气时也是沉默的,几乎从不会大吵大闹。他倒是希望她会又哭又喊又吵又闹呢,可惜那就不是王汀了。
周爷爷跟周父都在拼命地插科打诨,想要缓解屋中的气氛。周父甚至开始问起了王汀的工作情况,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儿死命尬夸,试图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氛围。
周锡兵深深看了眼王汀,去阳台上打了个电话。等到他回来时,爷爷已经想方设法地将奶奶又给拉回房间去了。爸爸则是赶紧跟着妈妈去厨房,好安抚妻子。客厅当中,只有王汀在一个接着一个吃春卷。她似乎忘了饮食克制,完全不在乎春卷的高油了。
“我已经联系了派出所,将你的猜测跟他们说了。他们会盯着郑妍的父母跟那个老陶的。”
这算是讨好自己吗?王汀放下了筷子,抬眼看周锡兵,声音平静无波:“我不会耍这种心眼达成目的。如你所说,这都跟我没关系。”
第103章 下雪天(十三)
周锡兵嘴巴张了张, 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舌头,试图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单纯地想让王汀高兴点儿。这几年奶奶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记忆动不动就错乱。明明已经好些年不再提起晶晶, 明明今天早上他带着王汀跟父母一块儿过来时, 奶奶还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劲儿拉着王汀说话。可是到了下午,她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提起晶晶来。周锡兵没办法跟记忆力严重衰退的奶奶讲道理, 他只能想方设法讨好王汀。他的女友个性倔强,他只能从她感兴趣的地方下手。
可惜的是, 周警官的策略失效了;不仅失效,而且可以算得上是弄巧成拙。一直到初三下午离开他家之前, 王汀始终保持着温和礼貌的状态, 就连周妈妈都在儿子面前夸奖准儿媳懂事识大体。周锡兵却清楚, 他跟王汀之前,已经出现了不小的裂缝。
等到他们返回南城家中以后, 最后一层掩饰性的面纱也被王汀撕掉了。她拒绝跟周锡兵待在一个卧室当中,抱起被子直接往次卧走:“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值班。”
周锡兵愣住了。他本来想着今晚两人坦诚相见的时候,好好哄一哄女友, 可是没想到女友根本不给他表现的机会。身上的大外套在进屋的时候已经脱下来挂在客厅的衣帽钩上了,只穿了长毛衣跟打底裤的王汀看上去细条条的, 几乎要被手中的被子淹没了。
周锡兵伸出手去。王汀立刻朝后面退, 却拦不住周锡兵的长胳膊, 两条前臂都捞了过来。她手上一空, 被子已经被周锡兵捧了过去:“你睡主卧吧,我过去。”
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周锡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床单是新换的,蹭着皮肤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被窝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人。尽管周锡兵清楚明天他得值二十四小时班,可他仍然没办法睡着。
据说饿久了的人不能立刻吞下眼前的那一小片面包,因为胃肠一旦被食物刺激得蠕动起来,人就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忍受饥饿。他已经习惯了王汀的体温,接受不了跟女友分居的事实。
周锡兵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最终爬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正月初三的晚上,南城的夜空中只有朦朦胧胧的散落的星子,月牙儿单薄得让人一眼看过去,甚至会忽略它的存在。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睡,就连一贯在夜色中最招摇的霓虹灯都成了渴睡人的眼。他微微地吁了口气,慢慢喝下杯中水,折回了客厅。
小书桌还立在客厅的拐角处,上面整齐摆放着王汀临回家过年前为它准备的书。周锡兵伸手摸了下书桌,尽管他听不到书桌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王汀生气了。”
书桌沉默地看着周锡兵。它当然知道王汀不高兴。王小敏说了,周警官非常严重地得罪了王汀,王汀都不愿意跟他说话了。可惜书桌没有办法安慰周警官,何况他都让王汀生气了,书桌觉得很有必要响应王小敏的号召,一起跟着生气。
客厅里头静悄悄的,周锡兵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想了想,去次卧室的床上抱了被子出来,直接躺在沙发上准备凑合一夜。因为房子设计的角度问题,客厅的沙发距离主卧室的床更近一些。
可惜即使这样,周锡兵还是无法安眠。失眠就是这样,明明理智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可是脑海中永远杂乱成一团,思绪纷飞,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安睡。他深吸了口气,坐起身来,看了眼书桌。反正他也听不懂书桌说话,索性就当书桌看不到好了。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主卧室的房门,耳朵贴在门板上,想要听听里头的动静。
让周锡兵失望的是,主卧室中静悄悄的,王汀似乎并没有受到跟自己冷战的影响,一点儿辗转反侧的声音都没传出来。周锡兵轻轻吁了口气,挣扎着想自己要不要进去看看。
晚上入睡前,王汀似乎忘了在保温杯中灌上开水,也不知道她半夜睡醒了会不会渴的慌。冬天气候干燥,她习惯醒了的时候喝点儿水的。另外如果太热的话,她会忍不住将被子踢开,这样容易感冒。
周锡兵拉拉杂杂地给自己找了一堆理由,想要理直气壮地进主卧室看看王汀。起码端杯水或者帮她盖一下被子也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理由充分,总算鼓起了勇气准备朝里面走。手刚搭上金属的门把手,周锡兵就感到了一阵冰凉。主卧室门是反锁的,王汀拒绝他的进入。
一时间,周锡兵有些心灰意冷。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满身心的疲惫。从家中开车到南城,足足要花近四个小时。其实他也非常疲惫。
书桌冷眼旁观,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句“活该”,谁让这个人惹怒了王汀呢。难怪王汀回家时,脸色看着就不好。
周锡兵的手贴着冰冷的金属,寒意透过肌肤,朝他身体内部传递过去。他甚至忍不住觉得身上发寒,几乎要打寒颤了。算了吧,他告诉自己,在气头上说什么都不对等王汀消了气就好了。脑海当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催促他:“别,你再不想办法,你俩这回说不定就崩了。”
他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只得又将耳朵贴到了门板上,想再听听动静再说。这一回,卧室里头倒是有声音了,只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响。周锡兵有点儿紧张地轻声喊了一句:“王汀。”
里头的声音似乎又大了一些,他甚至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疾呼。周锡兵也顾不上惹恼王汀了,赶紧敲门喊她的名字。只是门一直关着,始终没人来开。作为刑警,周警官其实一点儿也不缺乏关于凶案的想象力。他吓得连去沙发前茶几抽屉中拿主卧室门房钥匙的手都是抖的。
卧室门终于被周锡兵打开了,客厅的灯光迫不及待地越过他的身子,朝主卧室中涌去。房间里暗沉沉的,窗户也关闭的紧紧,没有他臆想出来的其他身影。躺在床上的王汀却像是在大海或者沼泽中挣扎一样,手紧紧抓着被子,牙齿咯咯作响,终于发出了一声“啊”的惊呼。她似乎极力想要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梦境却伸出了无数触手紧紧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死命拽向深渊。
“王汀,不怕,没事了。”周锡兵慌忙坐上了床,半躺着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不怕,我在呢,没事了。”
怀中人的身子渐渐平缓了下来。她似乎打了个哆嗦,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周锡兵不敢松手,又害怕主卧室的窗台外还有什么未知的人。理智告诉他应该松开王汀,赶紧去窗户边再仔细查看一回,情感上他却不忍心。虽然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缘故,可是王汀的反应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十几年前的事情,在她的灵魂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郑妍的失踪,像是打开了记忆之门,让许多陈旧的往事又重新冲击着她的心灵。
“没事了。”周锡兵轻轻摩挲着王汀的后背,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郑妍的失踪案件自然会有当地警方调查。即使这件案子跟王函当年的失踪案有关系,只要好好调查了,自然能够发现其中的端倪。
周锡兵亲了亲王汀的头发,帮她擦干了额头上的冷汗。他不希望王汀再牵扯到任何案子当中去了。那个对王汀手机分外感兴趣的人,他还不知道是谁。他不愿意王汀以身涉险。
王汀在睡梦中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梦境中的她面色阴郁地走出了老房子的家门,钥匙却丢在了餐桌上。无数次猜测过的现实在梦境中清晰地呈现了,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自己看到了老陶,他果然是等着十七岁的王汀离开家门以后才去敲门找的王函。
十岁的小女孩昏睡着趴在了老陶的背上,她还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长达半个月的囚禁。最后警察是在城郊一处荒山的山洞找到王函的。那里原本是老陶的一个小矿场,算他最早发迹的地方。如果不是几个无线电发烧友去山上探险,警方也许永远都找不到王函的下落。除了最初那封寄到王汀学校中的信件外,老陶就再也没有对王家人发出任何信号。警方推测他是察觉到了警察的介入,所以才选择不再跟外界接触。
那是一段王汀多年以后都不愿意触及的回忆。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王函会被撕票。绑匪索要的赎金没有得到满足,而且警察还在满世界的抓捕他,即使是为了方便逃命,绑匪也会直接撕票。毕竟,丢下一个死人要比带着一个活人藏身来的容易。
尽管反复猜测了多年,王汀也始终没搞明白,老陶当时为什么要一直留着王函。尤其到被捕前几天,王函发着高烧一直退不下去,老陶居然还给她买了退烧药。也就是丢掉的药盒子被无线电发烧友看到了,他们才推测山洞里头有人生活,以为自己是碰到了穴居版的“天梯恋人”,这才好奇地进去查看,继而发现了被绑的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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