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揣上手机就往李主任的办公室去了。
等到了后勤办公楼前面,陈师傅正跟工会主席一块儿往外头走。她冲王汀笑得意味深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王汀是个老实姑娘,领导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
王汀做出了茫然的模样:“什么事儿啊,我正准备去吃饭呢。”
工会主席摸了下她的脑袋,笑得慈眉善目:“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领导想要关心你们单身职工的生活情况。去吧。”
王汀一脸懵的冲两人挥了挥手,保持着这个姿态敲了李主任的办公室门:“主任,你找我有事儿?”
李主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正在打电话。他见了王汀,连忙跟对方道别,热情洋溢地招呼王汀进去坐下,笑着道:“小王啊,你到我们单位工作也要三年了吧。这我工作也忙,一直顾不上跟你们年轻人谈谈心什么的。”
王汀露出了端庄乖巧的笑:“领导客气了。是您领导有方,我们这些单身职工的日常生活才得到了保障。我们心里头可感激领导了。”
一杯热水推到了王汀面前,她连忙起身道谢:“劳驾主任了,看我这没眼力劲儿。”
李主任摇摇头,示意她坐下:“还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之前相关政策规矩没宣传好。那个,你们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是要谈朋友了。小王,你现在有对象不?工会跟我们后勤都很关心这一块儿啊。”
王汀心念一动,腼腆地摇摇头:“还没有,正在找。”
李主任讪讪地笑了:“噢,这个啊,是该抓紧时间找了。不过啊,小王,我家孩子跟你也差不多大。我就托大自认为是个长辈了,要讲两句。女孩子家,还是应该矜持点儿的。这个,谈朋友要注意一个尺度问题。太晚回来不安全,也打眼。毕竟是单位宿舍,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影响不好。这个,你注意就行了。单位宿舍,还是要遵从陈师傅管理的。好了,这要吃饭了,赶紧去食堂打饭吧。”
王小敏在口袋里头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问王汀:“李主任跟你说这个干嘛?什么矜持啊?”
办公室里头暖气开的十足,王汀却觉得有点儿凉。她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乖巧的笑,连连点头:“李主任说的是。平常在宿舍里头我也是这么跟于倩说的。陈师傅一说,于倩男朋友就搬出去了。”
李主任怔了一下。
王汀继续笑:“于倩真是一点儿也不爱慕虚荣,男友不掏钱出去租房子,她也不在意。房间就这么大,她也不嫌挤,真贤惠。这要是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爸妈会打断我的腿的。我还真不认识什么赖在对象单位宿舍里头的男生。”
李主任似乎没料到王汀会这么直接撕开来说,一时间竟然跟反应不过来一样。
王汀笑着站起了身:“李主任,谢谢您的关心。也请您多关心关心于倩吧,我看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对我爱搭不理的。”
她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于倩玩了文字游戏。这种单位最要命的地方在于,所有人说话都跟打哑谜一样,含含糊糊的,从不肯当面锣对面鼓。
陈师傅也不会直接在李主任面前点于倩的名字,只有有女职工带男的回宿舍就点到即止。亲疏有别,李主任先找到于倩了解情况的时候,于倩只要再含含混混一些,这锅就自然而然落到她王汀的头上了。倘若她不明所以,对着领导这样含糊其辞貌似关心的话,傻乎乎地点头附和了。这事儿,在领导眼中,就扣死在她头上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后她脑袋上都会扣着顶“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帽子。在这种三天两头开思想工作会的单位中,如果败坏不了一个人的工作能力,那就去败坏这个人的私德。如果这个人是女人的话,那就一败坏一个准儿!
一瞬间,王汀厌烦得想要骂人。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歌声落在这儿,说不出的讽刺。她压着怒气接了电话。林奇的声音充满了各种讨好:“哎,美女,赏个脸出来一趟呗。靴子我给您买好了,UGG的,绝对符合你保暖的需求。”
话筒里头传出的欢快抚慰了她的焦躁,王汀笑了起来:“哟,麻烦你了啊。UGG啊,让您破费了啊,大中午的又让你跑一趟。你干脆把车开进来吧,我请你吃午饭。”
手机揣回了口袋,王汀虎口插在口袋上,笑容满面地看着李主任:“主任,我朋友过来给我送东西了。我先过去了啊。”
门一带上,王小敏在口袋里头一个劲儿吸气,结结巴巴道:“王……王汀,什么意思啊?那女的倒打一耙,说你带男人回宿舍了?我的天啦!她到底要不要脸?!”
人家什么都没说。全是领导自己猜的。要怪就怪说话的艺术吧。
宝马7系增强了车主的吸引力,林奇跟周锡兵从车上下来后,一路上都有人盯着他俩看。
两位警察同志似乎早已习惯人民群众目光的洗礼,相当坦然自若地跟着王汀进他们单位食堂。刚迈进门,林奇就笑着抽了抽鼻子:“哟,王汀,你们食堂看着不错啊,比我们所里头的伙食好多了。我闻到胡萝卜炖羊肉的味道了。哎,周指,什么时候咱们所里也改善一下伙食啊。”
王汀笑着自我调侃了一句:“我们领导说了,加工资不可能,那就吃点儿好的吧。哎,你们要什么啊?”
周锡兵简单打了份快餐,谢过了王汀看不过眼给他要的羊杂汤,点点头道:“你下午能请下来假不?还想麻烦你再跑一趟。”
王汀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食堂大厅的电视机打开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昨晚,警方破获一起杀兄抛尸案。”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昨晚他们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他被坍塌的砖窑压了下半身,能否保住自己的腿,现在医院还不敢下结论。周锡兵示意王汀:“他的个子还不到一米七。”
新闻是深度报道,主持人正在跟专家探讨,究竟是什么作祟,导致耐心服侍了痴傻兄长几十年,还曾当选南城好人的弟弟,将黑手对准了自己的兄长,并且焚尸毁迹?真的是财帛动人心,拆迁引发的血案吗?
王汀扫了眼电视屏幕,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不太像。拎着那么大的箱子,那条路,实在太不方便了。”
周锡兵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目光落在了王汀身上:“所以,我想下午咱们再过去转转。”他怀疑,那里不止有杀兄抛尸这一桩命案。
王汀借口要去派出所办个证明请了半天公休假,直接上了林奇的宝马车。现在那桩似有若无的案子并没有真正立案,周锡兵跟林奇也是利用调休的时间进行调查,实在不太方便开着警车招摇过市。
工会主席跟陈师傅吃完了饭,正在单位园子里头遛弯儿。看着王汀离去的背影,两人面面相觑,旋即意味深长地笑:“到底是名校硕士,有脑子的很,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奔着高帅富去了。”
此刻一辆宝马车上的人全都奔着破砖窑去了。昨晚乱糟糟的,砖窑坍塌了半堵墙,王汀哪里还顾得上再问东问西。王小敏在口袋里头叽叽喳喳:“哎呀,太好了,昨晚我只给砖窑说了半集《大鱼海棠》,你非不让我放给它看。”
王汀恨不得捶死自家的傻白甜,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在办公室有免费的WiFi,开着流量看一集动画片的话,她这个月的话费怎么算?
林奇的车技不错,这一回,他们只花了一个小时一刻钟就到达了目的地。今天一上午都是大太阳,路况比昨晚好了不少。这一回,王小敏只来得及匆匆忙忙跟地下电缆打了声招呼,就被王汀动作迅速地带到前头去了。
等他们出现在砖窑前头,三人一手机齐齐傻眼了。眼前碎砖散了一地,满目狼藉。王汀失声尖叫:“谁?谁把砖窑给拆了?”
周锡兵眉头紧锁,拨了个电话出去,沉声道:“砖窑坍塌的十分厉害,而且属于违规小砖窑,早就该拆除了。现在又出了这事儿。今天上午,当地监管部门就过来拆除了。”
王小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砖窑,我还没给你说完《大鱼海棠》呢?”
阳光下,空荡荡的,砖窑已经走完了它的一生。
王汀心想,她昨晚应该让王小敏放动画片给砖窑看的。
第18章 无辜的人(八)
满地的残砖碎石,王汀蹲下了身子,轻轻摸了摸地上的砖头,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你好好走吧,辛苦你了。”
王小敏抽抽噎噎:“我想放《大鱼海棠》给砖窑看。”
王汀没有阻止它手机,她又临时买了个流量包,随手机去了。王小敏啜泣着点开了动画片,声音还带着哭腔:“砖窑,我们一起看动画片吧,可好看了。”
手机屏幕亮了,动画片开始播放。
王汀也记不清这是王小敏第几次看这部动画片了,影片在电影院上映的时候,她就带它去看过。里面的剧情就连有一眼没一眼扫着看的王汀,都能倒背如流了。她一直对这部动画片没多少感觉,可这一次,当听到“我们死后还会重逢吗?会重新认得吗?——我们会重聚的,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互相都会认得出来”时,她却莫名其妙湿了眼眶。
林奇傻眼了,反应不过来王汀站在断壁残垣前拿着手机看动画片是什么操作。也不明白她看了什么,竟然会掉眼泪。
眼前多了张纸巾,周锡兵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王汀:“小王,我们技术科的骨干。介绍一下,这是密林县公安局和泽派出所的李所长。”
王汀这才意识到当地派出所的人来了,连忙将手机揣进了口袋,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下眼睛,冲眼前矮矮胖胖的警察点点头:“你好,李所长。”
李所长立刻摆摆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王汀的狼狈,对他们笑了起来:“哎哟,我算什么所长,总共就小猫三两只,也没什么大事儿。这是城里的同志下乡扶贫来了,我举手欢迎。”
周锡兵笑着摇头:“嗐,我们能扶什么贫啊。这里一拆迁,个个都是百万千万富翁,家家户户好几套房。我们是自己买套房就得咬牙供一辈子,不能比。”
李所长接了他递过去的香烟,见他主动给点火,立刻笑着说:“客气了,哪里能让领导伺候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啊。你看看,你们都开宝马车了,我们都是骑自行车,哪里能比啊。”
周锡兵点完火,收回了打火机,笑容诚恳:“李哥客气了。我们也都是街道派出所的,就是想过来逛逛,看看还有什么情况没。你看吧,怎么说也是碰上了个杀人犯,心里头咯咯噔噔的。对了,李哥,尸体找到没有?那家伙的口气说是直接塞进砖窑里头烧了。”
十一月下旬午后的太阳虽然算不上多暖和,却也刺眼的很。李所长闻声抬起了头,微微眯着眼睛,十分头痛的样子:“别提了,瘆人的慌。人烧的就剩下骨头架子了。你说吧,头十年前,黑砖窑的事情咱们这儿没扯上关系。这都什么年代了,这小砖窑也就是胡德栓两口子偶尔自己烧点儿砖头用,竟然整出了这种事情。”
砖窑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它还在的话,也许也会问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王汀轻轻摸了摸还在哭哭啼啼看着动画片的手机,朝李主任露出个谦虚求问的好奇模样:“砖窑拆的怎么这样快?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呢。”
几人步行到了旁边的空地上,李所长深深吸了口烟,叹气摇头:“能不拆除嘛。原本按照上面的要求,早好几年前就该拆了。结果这几年,附近的村子一直传着说要拆迁,好多人家忙着再搭建房子。这小砖窑的生意还不错,就一直偷偷摸摸地开到了现在。搞出了这种事,该着急的人都要急疯了。反正证据也采集了,赶紧推倒了事。都塌了半边了,放着也是祸患。”
拆掉了,就算是及时补救。周锡兵笑着感慨:“你们工作也不好做啊,都要协调。”他伸头看了眼砖窑,像是开玩笑地加了一句,“这砖窑放着的确也不安全,保不齐还有其他人会上这儿抛尸。”
“那不能!”李所长立刻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这我肯定,没有,没有,肯定没有。风洞里头我们昨天连夜跟县里公安局的领导们一块儿仔细打扫了,就几块骨头。这砖窑是胡德铨一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平常看的挺严实的。外人轻易进不去。”
林奇杵在边上半天,总算是逮着能插嘴的机会了,连忙开口:“胡德铨管的还挺严格?”
气氛瞬间沉闷了下来。李所长狠狠抽了口烟,摇头叹了口气,“不是我帮亲不帮理,胡德铨这人平常还是挺老实的。对哪个都是客客气气的,他那个傻子哥哥实在是把他给逼狠了。平常锁在家里头伺候着还不行,一个不留神就能出去闯祸。人家可不管是不是傻子,闯了祸就要上门讨说法。胡德铨也是气狠了打了他哥几下,谁知道人就没气了。这人是烧没了,不然还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没气的。嗐,不是我给胡德铨开脱,这人吧,还是太实诚了,又贪着拆迁多个人头好多拿补偿。”
其他的话,李所长不好再说。可众人也能猜出他的意思。一个傻子,在家里跌了一跤或者是吃东西噎死了之类,总有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死法。再隐晦一点,生了病锁在家里头不让治,发高烧烧死了也成。
从这层面讲,李所长说胡德铨实诚的确没加水分。只是财帛动人心,人死了,胡德铨却不愿意正常发葬,又心虚到烧了尸骨的地方祭奠,这才被人抓到了把柄。不然就说人跑了,一个傻子跑哪儿去了,天知道啊。
一行四人已经绕着砖窑留下的断砖碎石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特别的地方。其实今天已经距离两个姑娘过来拍照片好几天,中途又下过大雨,就算之前那个拖着大箱子的男人留下了什么痕迹,也早就掩埋得一干二净。
王汀一直轻轻地摸着手机壳子。看完了《大鱼海棠》的王小敏总算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它现在恨死了那个拖箱子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坏人的话,王汀怎么会将警察引到这里。如果没有警察追那个杀了哥哥的人,砖窑又怎么会塌了。砖窑不塌了的话,怎么会被拆掉呢!
这逻辑,王汀一时语塞,直觉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她连摸着手机壳催促王小敏继续呼喊其他固定资产的底气都虚了不少。然而王小敏是不会怪王汀的,它单纯的思维模式还想不到这么多。伤心欲绝的小手机只会尽心尽力地喊着:“喂,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们有没有谁上个礼拜天看到个穿着灰外套牛仔裤,拖着个那么大的箱子,大概比我旁边的旁边稍微丑一点的帅哥矮一点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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