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看她这样,奇怪地问:“你这是干啥?咋喘成这样?你那头发帽子和口罩是咋回事?”
葛晴醒悟过来,连忙摘下帽子和口罩,刘海上的白灰抖了几下,没抖落干净,干脆不管它了,她平时从山上下来,为了害怕外婆担心,都会在大柳树那边儿的公共厕所那里,把自己稍微清洗一下才回家,今天因为实在太匆忙了,也忘了不让外婆看见自己狼藉的一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沉默着。
“你这是干啥呢?跟个老爷们似的,你是当瓦匠去了啊?”
葛晴低着头,想要用力拍拍自己的衣裤上的白灰和水泥尘,但是想到那尘烟会弄得满屋子都是,呆呆地,隔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您让人叫我干啥啊?”
“我哪儿让人叫你了?”
可是——那个……
葛晴奇怪地想着刚才在山上叫自己的东街大娘,外婆没让人家去,那是谁让那个大娘去喊自己的啊?
她心中正在纳闷,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葛天籁出现在自己眼前,月把不见,他比上一次看到的时候似乎高了一点儿,不过眼神还是冷冷的,神情也一如过去一样,像一尊移动的冰山。
葛晴不太明白地看着他,自己说话费劲,床上的外婆嘴快,已经说道:“是不是这个孩子让人去的?他来这儿找你,我说你不在家,在福泉山上李家窝棚那边儿山坳子里跟赵校长她们干活呢,这孩子问了李家窝棚在哪儿,然后就出去了,我还以为他是去找你了呢。”
葛晴奇怪地看着葛天籁,问道:“找我有事儿?”
从上一次他从红河镇离开,到现在将近两个多月了,中间他打过几次电话给她,葛晴因为太过忙碌,无心与人哈拉,径直挂断,想不到他竟然会又来找自己。
他看着她浑身上下跟煤窑里爬出来似的一身灰,没说什么,闪身从门口移开了。
葛晴不明所以,跟了出去,出了外婆屋子,没了顾忌,就开始拍打身上的泥灰,葛天籁被她拍得后退了两步,有些不太高兴地说道:“还拍什么?”
“我有事儿,拍拍好出去。你来这儿干嘛?”
他没回答来这儿干嘛,只是看着她浑身上下的泥灰,问她:“那还值得拍吗?”
葛晴不太愿意废话,恩了一下,有些着急地问他:“你来这儿,是我妹妹在学校有啥事儿了吗?”
葛天籁听了这话,盯着葛晴,摇头。
葛晴松了一口气,除了妹妹,她对别的全都不太上心,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他大老远干嘛来这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她离开自己毕业的中学并没有多久,还记得学校的作息时间,既然他不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的样子,老校长交代自己的事情,趁着现在有空儿,赶紧去办了才是。
她探头到外婆屋子,说我出去了。
“你出去就带着这男学生一起去吧,他大老远从城里过来看你,都是缘分,人和人之间,看对了眼不容易,你别吭哧瘪肚不会说话错待了这个男娃娃。”外婆叮嘱葛晴,语重心长地。
☆、48
为什么每次见了葛天籁, 外婆的双重标准就犯了呢?
葛婷想不明白, 她走出院子,扶起自行车, 发现刚才因为着急,把自行车随便丢在地上,这骑了十多年的老破车, 竟然掉链子了, 她弯下身子扶起自行车,伸手想要去安上链子,一旁的葛天籁说道:“还是别弄了吧?”
葛晴抬起眼睛看着他, 突然想起来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随便转转。”他说。
葛晴心想随便转转竟然还能转到这种乡下旮旯地方,显然没说实话,她忙碌不堪,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 没有精力耗费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半个小时之内她必须赶到中学,不然蔡主任就下班了。
虽然不知道老校长交代了蔡主任什么话, 但是她本能地知道,那些交代的话绝对值得自己跑一趟。
她用手抓住车链子, 往齿轮上搭,本来就全是泥灰的手上, 登时沾满了煤油,等到链子终于安上了,她一双手被染得黢黑, 她唉声叹气地想起来马上要去见主任,这样的一双手可怎么见人,跑进去想要找盆子洗手,看见跟在旁边的葛天籁,也没细想,就说:“帮我给盆子里接点水行吗?”
葛天籁明显奇怪了一下,不解地问:“我?”
葛晴很赶时间,很着急,连忙点头说道:“是啊,你来这儿干什么来了?站着吗?”
他像是不太高兴地说道:“我也不是来给你接水的啊?”
她只好用黢黑的手径直拿着盆子,凑到水龙头底下,所接触的地方留下一溜乌漆墨黑的痕迹,她足足洗了六七遍,才把手洗得稍微能见人了,顾不上手上剩下的漆黑的纹路了,她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抬脚向外跑。
跑到外面,推着车子,她就要向中学奔去。
不想葛天籁竟然在这个时候问她:“去哪儿?”
“学校有事儿。”她刺啦一下脚蹬,就要踩上去。
他看着葛晴,突然伸出手说道:“车子给我。”
葛晴奇怪地看着他,说道:“干嘛?我很赶时间。”
“我好久没骑自行车了,让我骑骑。”他说道。
“那我咋办?”葛晴不解地问。
“我带着你,你坐后面。”他看着她说。
葛晴听了这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跟一个男的,共骑一辆自行车,大白天的招摇过市,不用一个小时,闲话就会传遍整个镇子,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借由各种途径将这样的闲话传到外婆耳朵里,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来,那些闲话里自己轻浮轻佻、不知自重的样子。
她摇头,一句“去一边去”几乎说出口,非常辛苦地被她吞了回去。
她蹬上去,向前猛冲,速度起来的时候,感到车身一沉,她心中一惊,回头去看,见葛天籁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长长的腿耷拉在自行车的两边,而他脸虽然一如既往毫无表情,眼睛却像是感到很有趣似的,隐隐地像是在笑。
这自行车起码十年了,还是老式的二八架子的,中间一根大横梁,让葛晴想下来都下不来,她着急地一边防止车子摔倒,一边气道:“你搞什么?快点儿下来!”
“快骑。”他不但不下来,反而在后面催促。
葛晴气得也顾不上害怕摔倒了,向前想要冒险来个脚刹,却感到车子已经稳稳当当停住了,她回头去看,见他两条长长的腿支在地上,眼睛盯着她,催促她道:“骑吧,我摔不着。”
谁管你摔不摔得着啊?葛晴气结地想,她心想这疯子八成又是在学校无聊了,也难怪无聊吧,这么讨厌的性格,估计也没人愿意跟他说话,整个学校搭理他的人,数字作准是零,所以他才会没事儿跑到红河镇这边儿,找存在感来了。
她用最严肃的表情看着他,说道:“别烦我,我有急事儿!”
“我不耽误你的急事儿,你带着我一起去不就行了?”他丝毫不为她满脸的严肃所动地说。
这厮是不是欠收拾?她恶狠狠地看着他,气得脸通红,瞪着他,不骑车子,也不说话,就瞪着。
葛天籁明白了这瞪视的意思,纵然他有在这瞪视下视死如归的胆气,但是他不想她因为光顾着瞪着自己,耽误了她原本要办的急事,看着她怒气冲冲的眼睛,他低下头,隔了一会儿小声地说道:“就让我坐一下怎么了?”
葛晴脸刷地一下红了,甚至微微张开了嘴看着他,然后又听见了一句让她想要掏耳朵的低语:“带我去吧,葛晴,嗯?”
葛晴脸颊都烫了,她自己从来不会撒娇,也不会轻哄别个,所以最受不了别个来这一套,她喉咙堵着,完全失去了语言功能,不知道是因为替他害臊,还是咋地了,总之她转过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踩动了车子,带着一个一米八五高长得还像发光的电灯泡似的的男生,累得浑身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地穿过整个小镇,来到中学门前。
她停下车子,跟看门的大爷说找蔡主任,大爷放行了。
她知道葛天籁一直跟着自己,她被刚才他的那两句话弄得现在还不敢看他,只觉得这八尺高的男生为了达到目的,连鬼扯撒娇这种无耻的招式都能使用出来,也就无可救药了。无论如何,他是不相关的人,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操心他的行为模式,好在自己每天的活动就是例行的无聊,他被无聊得腻了,自然会滚了。
“这是你们的学校?”
她听见葛天籁说道,葛晴嗯了一声,踏上主楼的台阶,葛天籁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说:“这屋子会不会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塌了?”
葛晴斜了他一眼,对这种杞人忧天的回应就是满脸的冷漠。
“到哪儿去?我真的很担心,我虽然不怎么爱活着,不过被这楼压死还真不是我想要的死法,我每走一步这楼道的窗子都在晃啊?”
“别说话。”葛晴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能说话?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话。”他答。
葛晴用铁的意志压制着自己的脾气,跟老僧入定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快步向着蔡主任的办公室走过去,到了门前,她抬手敲门,听见里面一声进来,她推门进去,老老实实地站在地上,一言不发。
蔡主任蔡文英四十岁上下,是老校长一手提拔上来的,撤校之后她要到南涉县的教育局工作,以后就不在教育一线了。她从教二十来年,遇到过的最好的学生,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然这孩子实在沉默寡言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师生之间交流不多,但是听了老校长的拜托之后,她从惜才这个角度,还是尽力将老校长交代的事情办好了。
她笑着站起来,虽然对葛晴身后站着的男生有些好奇,但是谨慎地没有多问,就说道:“葛晴来啦,这是赵校长交代我,让我给你的书。”
葛晴奇怪地看着主任指的一堆书,崭新崭新的,在桌子上堆了整整三大堆,足足有四五十本,她满肚子疑问,最终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对面满脸笑容的主任,脸通红,却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是嘉南中学的教材,整个高中阶段的都在这儿了,我托熟人拿的,你拿回家去,好好预习,赵校长很看好你,我也看好你,相信只要你努力,明年一定还能考上嘉南。”
葛晴惊讶地看着主任,她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件事,她的生活中此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善意与看重,以至于有一阵子她茫然不知所措地,没有说谢谢,连一句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那么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拿着啊。”
她旁边的葛天籁说道,声音特别吵,却成功让她清醒过来,她不会讲话,冲着主任深深弯下身子,因为不知道鞠躬要鞠多长时间才能真切地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她就那么弯着,半天也不直起来。
蔡主任看她一直弯着,心中过意不去,想要走过去扶起这个实诚孩子,就见葛晴旁边长得十分俊美的男孩儿突然伸出手,拎着葛晴的衣服领子,把她拎直了,嘴上对葛晴说道:“毛虾啊你,一直弯着?”
直起身子的葛晴脸都是红的,从未看过这学生淡漠表情之外的神情的主任,第一次见到害羞的葛晴,忍不住笑了,心想这女孩儿长得真的挺好看的,就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总是板着脸沉着眼,让人很难留意到她天生的美貌。
就是不知道跟旁边这个气质派头一看就是大富人家的男孩子,是什么关系呢?
“这么多的书,我拿不动,你不用指望我。”
蔡主任听见这个男孩儿撇清麻烦地说——所以不是亲戚了,看样子朋友也说不上。
葛晴根本没理会这男孩说的话,像是找人帮忙这种念头,原本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想了一会儿,对蔡主任说道:“十分钟我回来,行吗?”
蔡主任答应了,葛晴抬脚就向外走,葛天籁跟在后面出来,走在葛晴旁边对她说道:“那么多的书,你也拿不动吧?”
“闭嘴。”她声音紧绷绷地,眼睛也没有看他,还是一张冷静毫无表情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葛天籁从她下楼时轻快的脚步上判断,她的心里应该唱着歌。
他走在她旁边,觉得心里痒痒的,平生第一次想要揣测别人的内心,想知道她心里的那首歌,到底是什么?
☆、49
葛晴走出中学的大门, 她外婆在中学附近的市场卖了一辈子的菜, 她对这里太熟悉了,熟门熟路地找到市场门口, 来到以前跟外婆卖菜时做邻居的水果摊位上,对着摊主马大叔憋了一会儿,才说:“大叔, 我借推车行吗?”
马大叔看见葛晴, 还愣了一下,跟外婆做了一辈子邻居,这大叔几乎是看着葛晴长大的, 听见她竟然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大叔很惊讶,一叠声地说:“行,行, 你拿去吧,用推车干啥啊?”
“运书。”葛晴言简意赅地回答。
“运输啥啊?”马大叔奇怪地问。
“运书啊?”葛晴依然惜字如金。
“这孩子,运输啥咋都不能说呢?是不愿意告诉我咋地?”
葛晴看着马大叔, 因为赶时间,她越是很着急, 嘴上就越是简单地回答:“就是运书。”
马大叔瞪着葛晴,神情十分纠结。
跟在后面的葛天籁笑出了声, 他看着一脸懵然的葛晴,把她推一边儿去,自己对鸡同鸭讲的马大叔解释说:“她运的是学校的教材。”
马大叔哦了一声, 恍然大悟,看着葛晴摇头说了一句:“你就说运的是书不就行了,运书运书的,说啥玩意呢?这孩子,打小儿就不说话啊,这长大了也没好哪儿去,还一样。”
马大叔一边说着,一边把推车从架子后面拿出来,推到葛晴面前,说道:“拿去用吧,晚上我收摊之前还我就行了。”
葛晴连忙点头,因为费了半天话,时间更紧了,她生怕蔡主任不等自己就下班回家了,抬手推着车子就开始跑。
满头大汗地跑到学校里面,一口气都没顾上喘,冲到楼上蔡主任的门前,却见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了,她呆呆地盯着紧闭的门,因为刚才冲的太猛,她突然有些站立不住,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地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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