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进入,犹如女高音在吟唱,缥缈空灵,长音引出华彩部分。
身后不再是长笛圆号,没有了单簧管和双簧管,吉他和贝斯的伴奏别具另一种气势磅礴、荡气回肠的味道。
乔微手腕止住最后一个音,抬眸去看身侧的霍崤之。
他慢下手上的动作,轻轻俯身,在麦克风前清唱。
“Don\'t you think that you need someone.”
“Everybody needs somebody.”
从乔微的角度看去,明炽的灯光甚至照亮了这一方空间的浮游。他的侧脸线条起伏精致,漆黑的头发散落在高挺的鼻梁。
唇齿微动,低沉的声音便像泉水般缓缓流淌出来,经久地萦绕在耳侧。
这画面,也印刻在人心难以磨灭的角落。
……
乔微原本打算拉完曲子便走的,然而真的走出酒吧,再看时间时,却是将近十二点了。
城市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马路上灯火璀璨、川流不息。
到停车场有一段距离,霍崤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
夜风吹过乔微的脸,刮得她的大衣沙沙作响,奇怪的,她却一点也不冷。
“谢谢你。”
乔微走着走着,忽地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谢我什么?”
乔微吸了吸鼻子,没有再答,只是回过身,把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舒畅地长长叹了一口。
谢什么呢?
城市上空传来飞机穿过云层的声音,乔微的视线放远,头微仰,深蓝色的夜空里缀着扑闪的光点,还有星星。
今天,本该是十分黯淡的一天。
可是,她开心的过完了。
就好似一直以来追逐的东西,忽然发现已经抓在手里了。
自由的空气像是踩在云端,绵软又畅快。
第28章 Part 28
花了两天时间,乔微最后把公寓租在了音大附近。
学区房,空间不算大,但胜在环境清幽,离学校近,而且还附带了间隔音极好的琴房。
把东西从酒店搬进公寓这天,季圆特地带着她的龟儿子来庆祝,还到超市买了许多菜,打算和乔微在厨房开火。
只可惜两人平日都不大捣鼓这些,乔微还算好,季圆切菜时候差点把手指都给割破了,一下午也没能做出几道像样的菜来,最后只能将就着下肚,吃了一点。
席间,乔微的肚子又开始翻涌,季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她已经捂着腹部,疾步跑进了洗手间。
“微微……”季圆放下碗筷,真的担心起来。
“你这段时间怎么了,我怎么看你总不舒服?不然咱们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
乔微的手扶在马桶上,一直按着冲水键,才将自己干呕的声音完全掩盖。
好不容易等到胸前平复,她终于站起来,从水龙头接了一把冰水泼在脸上,整理好自己才假装若无其事回道,“检查过了,真有事,我会好好看病的。”
她转身打开洗手间,坐回餐桌旁,冲季圆笑了一下,轻声安抚,“你就别担心了。”
她的眼睛闪动,两颊微红,牙齿雪白,像是朵清新的山茶。
季圆嘟嘴推她一下,才笑起来,“从席家搬出来就真的那么开心吗?”
“开心。”乔微的唇角一直翘。
席家再大再好,过的也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这些年她拼命克制收敛,不想给人添麻烦,不愿让旁人觉得自己多事,再不开心也作听话乖巧状。有时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性子该是什么样。
“就是可惜了席越,”季圆哀叹,“这么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你居然都舍得不要!”
“别胡说了。”乔微摇头,重新端起碗筷。“本来就不是我的。”
“微微,说真的,我真觉得席越喜欢你诶。”季圆不服气,扳着手数给她听,“你看,他毕业这几年都没交过女朋友,平时在家也每次都帮你说话,而且明知道你妈撮合你俩,他也不避嫌,还这么关心你——”
“我们没有可能的。”乔微直接了当地打断她。
抬头瞧见季圆委屈的神情,又才放缓声音,“快吃饭吧,吃完我洗碗。”
季圆半晌才闷闷不乐地低头,扒了一口饭,“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太孤独了……”
“不是有你吗?”
“那不一样!”季圆驳完,却又说不出这究竟哪里不一样。
“别关心我了,你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就行,”乔微转开话题,把菜都推到她跟前,“怎么又跟凌霖吵架?”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季圆又委屈起来,“你不知道他多过分!人家说七年之痒,他这四年都还没到呢,就老和我回嘴,你说他是不是看我不耐烦了!”
“那要是他唯唯诺诺什么都听你的,你还会喜欢他吗?”乔微叹气。
“他还教社团里的学妹敲架子鼓!”
“你这几天不是也在和学弟练合奏?”
“他,他把我生理期都忘了,这两天都没来找我!”季圆越说越气,抬手去推了两下那装乌龟的水缸。
乔微连忙又把水缸从她手下抢回来,“大家不是都在紧张期末考吗?你去找他不就行了?”
……
一顿饭吃完,季圆的气总算顺下来些,给男友发了条消息。
她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的也快,乔微洗完碗再从厨房出来时候,季圆已经趴在沙发上晃着脚,和凌霖重新聊得火热了。
乔微给乌龟喂了些切碎的瘦肉。
洗手时,口袋里的手机忽地震动起来。
她直等擦干净手才拿出电话。
是席越打来的。
关掉振动,乔微没有接,等到屏幕完全暗下去,才重新把手机按亮,删掉未接来电。
再返回桌面,短信箱还有两条霍崤之发过来的信息,大约是刚才忙着做饭,她没瞧见。
自短信发出去之后,城市另一端的霍崤之,已经拿起手机查看了无数遍。
“阿崤,你干嘛呢,从坐下来到现在都在不停动?”宋老给电视换了个台,“这个频道不好看吗?”
“还行。”霍崤之盯着手机没动,心不在焉回一句。
孙儿难得陪她看次电视,坐了大半个晚上也不容易。
她叹口气,体谅道,“阿崤啊,你有事就去忙吧,坐这儿多浪费时间。”
霍崤之目光落到外头,这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他同奶奶告了别,才再回到车上,又打开手机看。
距离他给乔微发消息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这个女人居然到现在还没回复他!
多少人想跟他的乐队同台都没机会!能邀请她来难道不是天大的荣幸吗?
难道是他说话的语气太没诚意,所以她不耐烦回?
“——元旦那天晚上跨年演出缺个提琴手,来吗?”
霍崤之逐字逐句指着自己发的信息念了两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想了想,他又在对话框打——
“来不来,给句话。”
可乔微好像吃软不吃硬的……他打完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重打。
“重编了适合你的新谱子,要不要看……”
不不不,太羞耻了,这次还没打完霍崤之便自己删了个干净。跟腆着脸贴上去有什么区别?
他思虑半天,最后中规中矩地打上“收到望回电。”这五个字。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遣词琢句,就为了发条信息。消息发出去后便火烧火燎地等起了电话。
难道是对方不习惯看短信箱?
也对,他自己信箱里也常有一堆垃圾短信,懒得翻,干脆不看。
霍崤之想到这儿,干脆又把她的电话号码复制到社交平台的添加搜索栏,紧张盯着屏幕。
好不容易等那小菊花一样的进度条转完几圈后,系统却提示此账号不存在。
他挫败地把手机往副驾驶一扔,颓了半天,才启动从车位上倒出来。
她肯定看见了,就是不想回他!
那天的配合默契都是假的吗?
女人都是这样拎起琴盒不认人的家伙?
霍崤之猛地踩下油门,气哼哼准备回家,副驾驶上的手机就在这时终于响起来。
闻声,他忙又一脚踩下刹车,脑袋差点没撞上挡风玻璃。
摘了档,来不及开灯,他俯身便够去副驾驶去摸手机。
地库里黑漆漆的,稍一乱,手机便被碰掉到座位底下。
直到铃声停了,他才后悔起刚才干嘛要把手机扔这么远。
好在手机很快又响了第二次,这一次,霍崤之早已经把手机握在掌心,慢悠悠地接起来,“喂——”
谁料,那边传来的却是个男中音:“霍少。”
卧槽!
霍崤之差点没把手机重新扔出去,拿远听筒,才发觉这个号码和乔微的号码最后差了两位数。
“干嘛?”
“上头果然来人重新在上林路那边测量了,估计设计院修改图纸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在他的预料之内。
霍崤之抬手关了车灯,瞧了前方半晌,才敲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开口。
“继续盯着吧。”
那对母子估计不会善罢甘休,还得做点什么垂死挣扎一下。
挂掉电话不到两秒钟,那边立刻又打过来。
霍崤之等电话都快被烦死了,怒道:“还有什么事?”
乔微皱眉,怀疑自己打错了,放下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沉声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这么大火气?”
卧槽卧槽卧槽!
霍崤之差点没从驾驶座上跳起来。
“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
“刚才在做饭。”
原来她还会做饭……
“你不是要跟我说跨年演出的事?”
“哦。”霍崤之清了清嗓子,“你明天有空吗?有空就——”
“没空。”
接下来的话直接被她哽在喉咙里,霍崤之眨巴了两下眼睛,半晌才重新开口:“明天是周末,又不上课,你要去医院吗——”
“去看个人。”
“看谁?”霍崤之心中警铃大作,“马上就是元旦了,再不排来不及演出的,白天没时间……晚上来也行。”
大不了晚上不营业了。
他做出让步。
乔微瞧着时间,沉吟半晌,终于点头答应,“行。”
“那我明天顺带过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过去。”
“你自己过来找得到路吗?”霍崤之义正言辞地拒绝。
“我已经不住席家了,不顺路。”
乔微从席家搬出来了……
她真的打算瞒着所有人,一个人独自治疗?
他来不及反应,那边的耐性似是已经到了尽头,说了声谢谢便要挂断电话。
“你真的就一点也不怕吗?”霍崤之急了。
他没问怕什么,但乔微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只沉默了两秒,她重新开口,“但凡人生死有命,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声再见后,乔微终于将电话挂断。
直到通话界面暗下来,霍崤之将电话捧在手里许久,才自言自语回了她一声再见。
其实,他有时甚至会怀疑是自己那天看错了检查报告单。
设身处地,倘若是他是乔微,知道了自己患病,绝对无法像她今天一样泰然自若。
她虽然说自己不怕,可她真的不怕吗?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凉。
就像那天乔微睡梦中呜咽的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他梦游一般将车开回自己的宅子,等待车库门升起来时,才偏头看了一眼隔壁席家的宅子。
那边灯火通明,大抵今晚请了客人,隔着车窗,远远便听有言笑传来。
白墙上娇艳的蔷薇开了大半个冬天,终于枯了,萎靡的花瓣落了一地。
乔微起了一大早到预约的律师事务所。
搬出席家那天之后,不出意料的,乔微平日常用的卡都被乔母冻结了。
所幸她平日没有乱花钱的习惯,省下来的零用还有压岁钱,都存在了另一张存折里。手上还有一张卡,是父亲离开时候,塞在乔微枕头下边的。
里面也许是父亲大半生的积蓄,当时的乔微偷偷查了金额,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自己留这么多钱,却又不带走自己。许多年没碰,乔微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把它拿出来了。
自她知道自己患病的这些天来,便摸索着将自己的财产清算了一遍,又花时间将父亲的手稿全部整理出来,打算委托律师经公证处立个遗嘱。
她未婚,没有子女,倘若她死了,便捐出全部遗产。小提琴捐给母校,父亲的手稿留给博物馆,剩下的资产都捐给慈善基金会。
帮她复印资料的律师助理还挺年轻,和乔微差不多大,也许是大学毕业在实习。
站在复印机边上,老拿余光偷偷看她。
直到律师出了门,才没忍住同她交谈:“乔小姐,你大概是我们律所最年轻立遗嘱的客户了。”
“是吗?”乔微微微笑了笑,又继续低头签字。
她身量清瘦,五官清丽,有种纤弱到极致,如同瓷器般的美感。《红楼梦》要是再选角,那这客户的外形条件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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