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的高墙内,林木再没有了夏天的繁盛葱郁,却有几株蔷薇科的八棱海棠探出白墙,枝条柔软细长,层层叠叠,花瓣粉白,还有顽强的新芽可见。
连空气中都浸泡着香甜。
公交车进站,人流从她身侧穿过,风刺泠泠拍在她面颊。
乔微没有动。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心室里破土而出。让她忽然生出一点奢望来。
如论如何也想活在这世上的奢望。
从前的她被圈养在一小片天地里,生活单调乏味、周而复始。而现在终于跳脱出来,再没有什么能成为她的桎梏。
她还有更高的地方没有去攀登,还有那么多的领域没有去涉足,她还未见过许多东西,亲口尝过许多味道。如果她死了,将像所有籍籍无名的平凡人一样消失在这世界。
一年、两年?又有谁会记得她?
她忽然贪心地想要活下来了。
乔母便是在这时候打来电话。
月末是席家例行聚餐的日子。算起来乔微近半个月没怎么回去,脱离掌控这样久,她母亲的忍耐大概已经抵达极限了。
派来接她的车已经在路上,根本不待乔微拒绝,那边已经先行挂断。
乔微只得又将琴盒放到一边,给谭叔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地址。
乔微从G大退学的事,除了老谭心中隐有猜测,其他人至今没有听到风声。既然他开始一开始没往上说,乔微便也不再瞒他,时间来不及,她干脆直接将琴盒放进后备箱。
还没开饭,乔微进门时,才发现客厅里多了个女生,同席越一起,挨在他父亲的下首坐着,正认真说话。
乔微颔首唤人,再抬头,那女生闻声转过头来,瞧清她的面容,惊得乔微差点没退后两步。
林可渝。
她终于想起来,那天在环海楼下看到的身影就是她。
她是什么时候和席越认识的?
“微微,过来。”乔母笑起来冲她招手,“你们年纪差不多大,应该能聊到一块去。”
那边没有座位,倘若乔微过去,那就只能席越站起来让她。
乔微还迟疑着没动,席越已经起身了。
“过来吧,微微。”席越笑起来唤她。
林可渝瞧见她也是一脸惊疑的模样,“这……”
“这是我女儿。”乔微慈爱地抚了一下她的发旋。
“原来是席越的妹妹啊……”她一时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尴尬开口,“我都不知道席越的妹妹原来是——”
“我是乔微。”不待她说完,乔微开口打断她。
两人这段时间来在学校不大对付,眼下乔微忽然成了席越的妹妹,而且瞧着和席越关系还不错。虽然后悔,但林可渝一时间也放不下架子和她说更多,打了声招呼便再没什么话。
乔微心下松了口气,只求着今晚快点过完。
餐厅很快摆好了饭,席间,乔母又问起了林可渝的学校。
“我在上音大。”她放下筷子,落落大方答了。
“学音乐啊……”乔母笑了笑,随意赞道,“学音乐的女孩有气质,挺好的。”
话头一转,她又偏头问起乔微,“微微,年后毕业到环海实习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闻声,林可渝便顿住了,视线探过来,神情有些错愕。
“她……乔微不是学音乐的吗?”
第26章 Part 26
桌上气氛有片刻的僵硬。
乔母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原来可渝从前认识我们微微啊?她现在已经不拉琴了。”
怎么会?
昨天还在一起跟朱教授上课,今天说已经不拉琴了?
林可渝张口欲言,所幸厨房这时候又端上来一道鲫鱼汤,这道专为客人做的菜摆到跟前,乔母亲切地招呼喝汤,她只能埋下疑惑,笑开道谢。
席间,乔微也终于听明白,林可渝大概是哪位资方的千金,环海最近等着钱下锅,自然要花些时间跟这些人打好关系,以示亲密。
闲聊几句,席叔叔提了个头,几人又聊到环海新项目下一步的动迁计划。
这些生意上的事,林可渝跟她一样不感兴趣,抽出空来视线便往她身上瞟。
乔微则一直木然沉默,低头吃饭。
“……会展中心的体量估计不小,不好选址……”
“选在上林路?那边最合适,到时候周边就是规划的写字楼和双子星大厦……”乔母接上补充。
这个提议显然很得席父心意,微一沉吟便点了头。
上林路?
乔微不防闻言,抬起头,视线紧盯乔母。
似是不可置信开口提醒,“外公的洋楼就在上林路。”
乔母显然对她的打岔很不满意,面上仍旧一副笑意,但眸光已经沉下来:“家里又不缺你外公一套房子住,哪处不比他那幢破楼好?”
“你知道外公不可能同意动迁的。”
“他也上年纪了,早该换个好些的环境,多请两个人照顾,颐养天年。”乔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餐巾。
上林路那一片最老旧,许多都是近代留下的老楼,住的人不多,动迁成本也最低。
乔微的外公几年前起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时常连自己也不记得是谁,乔母几次想将他送到疗养院,可他唯一不愿离开的,便是那幢住了一辈子的小洋楼。也只有住在那熟悉的街坊环境里,他的状态才能稳定些。
在座还有其他人。
倘若平日,乔微说到这一定便作罢了,她不喜欢当面让人难堪。
可是这一次,她忽然不想停了。
“妈妈,”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餐桌对面的女人,“他也是你父亲。”
“微微,你今天怎么了?”她将餐巾在桌上放好,眉头彻底皱起来,目光已经暗含警告,“身体不舒服?”
乔母颈上的珍珠项链色泽极好,在微晕的灯光下泛着珠光。四十过半的皮肤依旧水润白皙,她一向很舍得花功夫保养,叫人几乎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乔微第一次花时间认真去打量她。
见气氛不对,主座上的男人率先移开话题,插进来说起乔微下学期该先进环海哪个部门实习的事情。
乔母一听,也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开口回道,“我都想好了——”
“我没有打算去环海实习。”乔微这一次利落开口打断她。
“辜负了大家好意,抱歉。”她放下筷子,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我吃饱了,您们慢用。”
乔微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疾步走出餐厅。
她的母亲似乎能将身边所有的一切作为可衡量的筹码,无论是父亲还是女儿,只要利益足够,便能不顾一切压上去。
可是,她万不该觉得,可以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最难揣测的东西。
而她现在,再不愿受她摆布了。
……
乔微的反应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毕竟那么多年来,大家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仪态端正、聪敏乖巧的大家千金做派。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拂了她母亲的面子。
瞧着那背影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乔母面上像泄了闸,笑意终于一点点在面部绷起的纹路里流失。
“我上去看看。”
她抱歉过后,好歹维持着风度起身,跟着乔微上楼。
匆匆进到卧室阁楼,乔微从柜子最底层抽出个旧箱子。那是她来时带来的东西。大半是父亲手抄的曲谱,还有两本相册,音附的入学通知书……
她在席家待了七年。偌大的衣帽间全是鲜衣华服,许多甚至一次没穿过,梳妆台的夹子里不乏珠宝首饰,然而真正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寥寥无几。
母亲上来之前,乔微已经拎着箱子准备下楼。
“不想进环海,你想去哪?”乔母关上卧室门,强压怒气,降低音量:“你知道我有多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那就应该停下来想想,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乔微没有避开,深邃漆黑的眼眸沉静地凝视着她。
“我要回音大了。”
她的声音很轻松,就像是在说“我要去吃午饭了”那样简单。
“乔微!”乔母的怒火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你疯了!你这个时候跟我说要回去学音乐?”
乔微摇头,“正相反,我觉得自己从前过得浑浑噩噩。现在才清醒过来,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她俯身拎起箱子,径直穿过她。
“你和你那个爹一样!”身后传来乔母的声音怒斥,“我就不应该花这么多精力和心血在你身上!”
乔微顿了顿,没有回头。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开口。
“你扪心问问自己,你付出的精力和心血真的是花在我身上吗?”
问完,她又笑了笑,自己回答,“你付出的那些,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自己的。你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关心考虑过我的感受。”
“哪怕是一分钟。”
声音很轻很冷,却像是夹杂着冬天的风雪,一字一字刮在心上。
乔微打开卧室门疾步下楼。
乔母追到楼梯口,终于撕下了面具里的一派从容,盯着乔微的背影,几乎要破音地喊出声:“今天你要是走出这道门,就永远别给我再回来!”
乔微顿也没顿,快步往前。
餐厅那边大抵听闻响动,席越最先开门追出来,“微微!”
乔微被从后面拉住手腕,只能顿下脚步。
“你去哪?”
“席越,”乔微唤他一声,抽回手腕,“你回去吧。”
“你要去哪里,至少得跟我说清楚啊?”席越急了,“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从这儿走出去?就只是因为要拆上林路的事吗?”
听闻这一句,乔微终于回头看他。
顿了顿,她放下箱子,抬手将颈上的细银链解下来,递还到他手中。
“麻烦了这么久,多谢你的照顾。”
乔微的视线移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佣人们都站在门口探头往外看,她垂下眼眸。
“以后就不用再管我了。”
这项链是席越在乔微十八岁时候送给她的成年礼物。这么多年,她也只收了这一份。
而现在,她还给他了。
席越很了解她,乔微天性里便带着一股执拗,但凡她下定决心的事,便再没有人能让她做出改变。
他打心底清楚,乔微不喜欢这里,可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是这样冷漠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和席家、和他都斩断牵连。
“微微……”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滞塞起来,难受得要命。
他扶着乔微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尽力放缓声音,“你听我说,你外公那边我会想办法的,你别这样,好吗?”
“我知道你不想进公司,可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给我一点时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想回去拉琴就回去拉琴,没有人可以拦住你——”
乔微却缓缓摇了摇头。
“你回去吧。”她的目光落在就不远处的席叔叔和林可渝身上,把席越的手一点一点拉下来,轻声道,“谢谢你了,席越。”
这声音很轻,似是宣告,又似是道别。
像是轻飘飘把人赤裸的心剖成几块,钝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叫人几乎无法喘息。
席越握紧了那根细银链,半晌没有回过神。
老谭小跑着追上来,“小姐要去哪?我送——”
“不必送她!”乔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就让她自己走,没了钱,我就要看看她的骨气能撑多久!”
从宅子到山下还有好长一段路,乔微又拿着东西,她那样纤细孱弱,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公交车站。
可是雇主既是发了话,又有谁敢多动?
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乔微拎着箱子,瘦削挺拔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大门外。
乔微走出好长一段,才猛地想起来,她的小提琴还放在谭叔的后备箱里。
乔母手上那把,就算是做梦也知道,她现在是不可能会还给她了。
好不容易有把拉顺手的琴,可这时又不能折返回去拿,乔微哭笑不得,只得拿出手机,准备给谭叔发短息,让他过两天悄悄再拿回来。
还没打开通讯录,乔微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唤。
“小姐。”
乔微惊喜地转回身,“谭叔!”
果然,中年男人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正是她的琴盒。
乔微把沉甸甸的提琴盒接过来,心下总算感觉到了一阵安定。
“我帮小姐拿到车站吧。”他俯身接过乔微手里的重箱子。
乔微这次没有推辞,又轻声道了句谢。
男人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虽然不知道夫人你们为什么吵架,可母女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
谭叔大抵是担心她锦衣玉食惯了,忽然出来,日子会不好过,想劝她回去认个错,这事情也就揭过了。
乔微没有解释,抵达车站时,又接回了谭叔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认真道了句谢谢。
“哪有什么好谢的。”老谭连摆手,“小姐这些年帮我的也不少了。”
乔微摇头,低头看了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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