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父的意思,只要霍崤之肯接触生意,都是好的。
他呢?活该做霍崤之的垫脚石被赶出公司吗?
院子里蝉鸣聒噪,光洁的餐具映出他镜片下眼睛里酝起的风暴。
他觉得自己已经压抑到极致,再难忍下去了。
在帝都等待音乐节开场的几天,大家一直呆在酒店排练。
帝都的夏天比G市干爽得多,风沙大,空气干燥,乔微这两天起床时老流鼻血,两天连输了三袋新鲜血小板才缓过来。
几人住的本来是套房,到第三天,怕乔微再流血不止,霍崤之干脆卷了被子,直接搬来了她房间的沙发上住。
徐西卜早起时,还被从乔微房间走出来的二哥吓了一跳。
“二哥你也太不是人了,微微姐身体都这样了,你还——”
没等嚷嚷完便被霍崤之连人带牙刷按进了刚放满的洗脸池。
“快洗洗脑子。”
“二哥!”徐西卜挣扎出来,脸上滴水,对着镜子大口喘粗气,“什么啊,我是想说——你还跟她挤一间!”
……
霍崤之的朋友挺多,闻到他回帝都的消息,几天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有的干脆直接上门来约他出去玩儿,不过大半都被他三两句话推了。
他从前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只能玩着漫无目的打发时间,现在不一样了。
他想做点正事,首先,要达成乔微的心愿。
老头一心想把他押去相亲,霍母也不大愿见自己儿子出现在音乐娱乐版块上,肯定要想方设法出招。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现在就盼着音乐节赶紧完事儿,然后带着乔微回G市去。
只是这天下午来的朋友还挺特别,霍崤之亲自留了人在酒店吃饭。
乔微饭点下楼,才瞧见来人,便惊讶地睁大眼。她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儿碰见林教授。
霍崤之吊儿郎当直接把手搭在教授肩膀,笑道,“微微,给你介绍一下,林以深,我朋友。”
乔微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动了动,还是没能把身份转换过来。
规矩地颔首唤了一声,“林教授。”
乔微一喊,显得自己的辈分也矮了一截,霍崤之觉得哪里不对,“微微,你现在不是他的学生了,咱们平辈。”
“对,也不是在学校,直呼我名字就行。”林以深笑起来。
这还是自乔微离开G大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帝都五月,大街小巷都在换短裙短裤的时候,她还穿着白色针织衫,外头套了件灰蓝色的双排扣羊绒大衣。
这样厚重的打扮在她身上并不显臃肿,反而越发衬得她纤细瘦弱。
乔微没上妆,脸色比离开G大时更苍白了,嘴唇的粉色也很浅淡,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许久,眉宇间透着一抹倦怠和病态。
“好久不见了,乔微。”他颇有感叹地低声道一句,隔着桌子伸出手。
乔微倾身回握。
触手冰凉。
乔微从G大退学说自己要回去拉琴的时候,林以深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孩洒脱的背后,竟有着这样的隐情。
乔微的病情,他也知道几分。此刻,除了为她的身体忧虑以外,林以深其实更担心的自己的好友。
霍崤之分明是一副已经陷入热恋的模样,一行一举都被所乔微影响。
就如严坤所说,他变了许多。
从来不沾情爱的人,一旦深坠其中,才愈发难以自拔。
自己就是这样走来的,万不想有一天,自己的挚友也陷入这样的深渊里。
“我回帝都后听到些消息,霍仲英这一次可能被逼急了。”
霍崤之眉梢一挑,“我会怕他?”
“不管怎么说,你要小心。”
“知道了。”
本来开了一瓶酒,可霍崤之马上要登台唱歌,只能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乔微安静吃饭,听不见两人在那边的低语。
林以深是性子稳沉的大学教授,霍崤之是贪玩儿的二世祖,直到两人的酒杯碰一处,乔微还没想通,两人是怎么合到一块去的。
帝都的第一场雨后,风沙落下,天空澄碧,暮地音乐节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开幕了。
不过乐队出发前,还是遇到了一点意外。
主办方派来的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霍崤之却迟迟不见踪影。
“刚刚明明一起出来的,怎么回头人就不见了?”季圆奇怪道。
电话没人接,乔微干脆把手机收起来,下车,“我回去找他吧。”
这两天来找霍崤之的人里,有几个,她总觉得有些怪。
西装革履的样子不像他的朋友,倒像是保镖,乔微还曾听到过领头的那人苦口婆心劝霍崤之回家。
可过后问起来,霍崤之又顾左右而言他,不愿详说了。
乔微大抵知道些他家里的境况,他不说,是怕她担心。
找了一圈,酒店房间里没有人,乔微本要乘电梯往下,想了想,又改成朝楼道那边走。
“滚开!”
推开楼道消防门的瞬间,霍崤之烦躁的声音传入耳中,乔微扶着楼梯匆忙往下跑了两步,果然在楼梯的拐角处看到一堆人。
众人听见声响,纷纷抬头朝楼阶上看来,乔微吃了一惊,想再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楼梯正下方,人群中那为首的那中年男人,头发整齐往后梳,相貌端正,眼睛深邃炯亮,饱含怒意,从眼尾的纹路中能看出来,他已经上了年纪。
最重要的是,那男人的眉宇,与霍崤之十分相似。
乔微也不止一次在报纸和新闻里,见到过他的面孔。
他是霍崤之的父亲。
第73章 Part 73
男人的眉微微拧起,目光落在乔微脸上,似是在辨认,半晌,终于出声。
“席家的女儿?”
他的视线极有压迫力,声音不紧不慢似洪钟,余震敲在人身上,听似试探,实则已经是肯定。
乔微只能颔首,“您好,我是乔微。”
霍崤之不知道乔微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顾不上身后的一干人,三两级阶梯并一起迈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便要走。
“站住。”
身后的男人又一次开口。
“我说让你走了吗?”
“我劝您老省省力气,有什么意思?”
霍崤之回头,站在楼阶上,居高临下,“您哪次能拦得住我?”
“你这个不孝子,你还反了你——”男人怒目圆睁,朝身后的人发号施令,“去,把这混账给我拎下来带回去。”
乔微被骤然拔高的音调吓一跳,霍崤之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把人拉到身后,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你还想干什么?”男人怒道。
“不干什么,”霍崤之摊手,把手机扔给他,“我奶奶叫您接电话。”
手机正落到男人掌心,屏幕上显示电话已经接通了,他犹豫片刻,只能把电话接起来。
“妈——”
“别叫我妈,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妈!”老太太痛心疾首,“阿崤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就知道压制他,强迫他。当年你们把他送到英国念书,我拦不住你们,现在好不容易做出点成就,你又来给他添堵!”
“妈,他玩那些东西能有什么成就,我——”
“我玩的也是那些东西!”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
老太太脾气上来,骂得霍父节节败退,只能暂时答应了才把电话给挂掉。
霍崤之懒洋洋张手要手机。
霍父瞧他得意的样子,差点气得心梗发作,还是助理赶紧拿了递上来,他这才收了手机,握紧乔微的手往外走。
乔微只来得及匆匆行下一礼,便被带出了楼梯间。
演出造型,季圆的头发被辫成了细密的小脏辫,长长地搭在肩膀上,极有异域风情。乔微也喜欢,可惜她的头发本就容易掉,造型师不敢编,不敢吹造型,连染色都不敢,只能高高替她扎了个利落帅气的马尾。
秋波眉太过柔和,化妆师干脆拿了细眉笔,一根根描深沿着眉骨的弧度上挑。
她的眼睛若冬日的湖水般清凌,腮红冷淡,一张脸干净得很,唯有口红是扎眼的哑光复古砖红色。
时间在正午,前台的演出四点钟开始,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在后台汗流浃背,发烫的白炽灯底下哄乱拥挤,人来人往。
季圆一个劲给自己扇风,又见乔微穿长袖长裤,还一副清凉无汗的样子,干脆来抱着她降温。
“微微,”季圆打量了镜子半晌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还是这个造型比较适合你。”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乔微好笑。
“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能收放自如,太乖了。可一上台我就能感受到,你不是那样循规蹈矩的人。”她叹道,“化妆师手可真巧,把你的内心世界都描出来了。”
冷艳无暇,又孤傲决绝。
乔微真正的模样,本该是这样。
……
候场近两个小时,漫长的等待后终于轮到了他们上台。
在前往舞台的通道,众人遇到了上一支刚结束演出的金属乐队,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牌乐队,人已经下了台,前台的呼声还是震耳欲聋,这对任何一支即将上场的乐队来说,都是极大的压力。
徐西卜激动地与各位前辈打了声招呼,擦身而过时,为首那蓄胡子戴墨镜的主唱拍拍他的肩。小孩瞬间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自拔。
直到真正踏上舞台,徐西卜被呼声震得往后退了两步,才真正明白了,刚才那记意味深长的鼓励从何而来。
几万人的现场,台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脸,高喊着上一支乐队,主唱和各位成员的名字,想要返场演出。
这些狂热的乐迷,可不是网上那些看脸的可爱网友们,谁能拿出叫他们兴奋的音乐,他们才会为谁欢呼疯狂。
他羡慕极了前辈们一呼百应的影响力。
“你踩着我的脚了,快点走。”袁律书在身后面无表情提醒他,见人顿住,又问道,“你不会是紧张了吧?”
徐西卜平日横行,哪里肯在袁律书面前露怯,回头一看他的脸,当即挺起胸膛,“开什么玩笑,尽管喊吧,底下人越多我越开心。”
其实袁律书也紧张,到底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手心都冒汗,不过一瞧徐西卜色厉内茬的模样,他便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
音乐节是一道坎儿,很多小乐队迈不过去,更何况,他们所在的舞台,是音乐节的主要部分。
舞台太宽,离观众很远,露天空旷的场地意味着,他们必须要有比室内更为饱满的演出,挥舞的动作更大,极其消耗体力。
有的乐队真实的水平在音乐节舞台上发挥不到两三分之一,再加上台下那些喝倒彩的乐迷,这将暴露出他们是否经历过足够的演出,是否有高超的技术。
……
灯光变换,大屏幕上出现主唱霍崤之的图像,台下炸锅般的倒喝声终于低了些,人群中也有人摇起了印有乐队名字的旗子。
钟与玫瑰比这次受邀的四十多支乐队都要年轻,现场演出经验比之自然是不足的。
优势也有,他们是一支创作型乐队,乐曲的储备量足够。他们年轻,不需要嘶吼的唱法,成立的时间短,意味着可塑造性强,可以不断尝试。
从第一次排练到现在,他们一直在不断地探索。
他们调整后的歌单,开场是霍崤之奶奶亲自作曲的赞美诗。
自拿到曲谱后,乔微已经将这曲子拉了不下百次,也渐渐在网上看到了其他人演绎的版本。最初登台时,她每次想的,如何将这曲子在技术和音乐表现上做到完美,可每次下了台,心中却总还是觉得有不足之处。
当局者迷,当她看到其他人的版本时,终于明白。
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可能会有十年、百年、甚至更久,那么多演绎的版本中,能让人记住的,永远不是最完美无缺的,而是最独特的那一版。
而这种独特,往往需要演奏者将自己的情感、思维与曲子融合,随意挥发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此刻,她沉下心,将外界所有的声音隔绝,下巴微压,抬手,琴弓触上琴弦。
乔微的手极漂亮,恍若一件玉制的艺术品,手腕一动,声音便被录入音响设备,完美的音质传入每一个人耳朵里。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乐队的配合也极其默契。没有繁杂、没有空洞,曲子的对位技巧极高深,旋律连绵起伏。
霍崤之在乐声中开嗓,他的嗓音条件在乐手中简直得天独厚,那声音充满力量与感染力,气势磅礴。
他从大学时期开始,在国外玩半职业乐队,临场发挥一向是最稳定的。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找到熟悉的节奏,所有人这一刻终于都镇定下来。
天渐渐暗了,舞台上的灯光越亮。
他们的歌单一共准备了八首歌,唱到一半时,起先冲上一支乐队来的观众们竟也开始为他们喝彩,呼声越来越大。
乔微拉琴的间歇,抬头看到被灯光染亮的天空里,竟有乐迷放起了大气球。
他们放纵自己跟着音乐的旋律手舞足蹈,打拍子,抛开压抑,一起甩头疯狂释放,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最后一首曲子,结尾部分颠覆开头的轻松,霍崤之将沉重与伤感淋漓尽致表达给现场每一个人。
帝都的暴雨刚过,场地上的泥浆和水迹还未干,他们却毫不在乎,最后一遍跟着一边唱,一边哭,有笑也有闹,肩搭着肩一起开起了火车绕圈,踩在泥地里一起挥手,大合唱响彻云霄。
真实而纯粹,热血而躁动。
没有人能否认,这是一次强悍的现场,这支新兴的乐队,用他们的一切,震撼和感染着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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