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心疼。
乔微做化疗的时候,夜里总难受,但她不爱麻烦人,大多时候忍着不愿说。霍崤之就每一两个小时自己醒一次,或者听到翻床声也醒,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大多时候是开灯看看,倒水、拿药、拧热毛巾给她擦汗。
大概是白天练久了琴,晚上睡前又被影响了心情,乔微一个噩梦醒来便发现胃里火烧火燎开始疼。
一开始断断续续,乔微还能忍,到后便痉挛一般地撕扯起来时,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去拿床头的药了。
霍崤之才开灯,便见她头上渗得全是细汗。
附身在床头的抽屉里找了药,扶起来喂她吃了,又跑出门去叫值班的医生。
已经是凌晨三点,乔母是灯开了后才醒过来。
乔微吃了药也不见好,攥紧了被子,身体曲成一团,医生只能再给她开一剂吗啡。
乔微下唇咬出了血,说话都含糊不清了,听到要打吗啡时,却怎么也不愿意。
霍崤之知道她在想什么。
乔微总觉得自己打了那个之后反应迟钝,大脑和手指的灵活度都跟不上。
最后一首曲子已经开始录制了,她极艰难维持在现在的水平,一针下去,她估计又要睡到明天半夜。
乔微是固执的,她不想被人劝着打止痛针,硬是咬着牙熬到了凌晨,待到身体里的疼痛完全平复,愣是没再吭一声。
护士进来给她换了新的床单被套,乔微被抱下床,孱弱地任由霍崤之给她擦脸。
乔母自醒来后便再也没睡着,心像是被油沥了一遍,放在火上烤。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的女儿蜷缩在病床咬牙坚持,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微微常这样疼吗?”
“是。”
霍崤之这声答得冷漠又平淡。
事实上,乔微从前疼的没有这样严重,吃药还是能勉强压制的。
是在发烧之后,才频繁地开始疼,疼痛的根源就是胃里的发展壮大的癌细胞和肿物,这只有一个解释——
她的病情在恶化。可偏偏乔微现在身体虚弱,不适合再做化疗,其他的治疗手段对她来说又毫无用处。
霍崤之再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也毫无办法。
医院当天又就乔微的病情展开了会诊。
乔母出手,几乎把她所有的关系都动用了,想把好医生都请来,可还是无济于事。因为同样的事情,霍崤之早早做过一次了。
时间到下午,乔微的精神已经好了些,勉强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喝些流质的食物。
胃疼过一场,就像是精疲力尽地打了一场假,每一根手指都疲累不堪。
除了昨晚的止痛针,乔微在配合治疗方面一向不需要人操心,她没有半点食欲,但为了保存体力打起精神,还是硬着头皮咽下了半碗粥。
霍崤之喂她喝完最后一口,放下勺子。
“专辑还能再等,微微,我们别录了。”
“你不能每次都这样自己忍受。”
“微微,”
第92章 Part 92
乔微摇头,“季圆他们入学的最后期限快到了,对吗?”
霍崤之身体一僵,他完全不知道乔微是什么时候清楚这件事情的。
她把头往他怀抱深处埋了埋,“我给老师寄录音带的时候,她告诉我了。”
季圆为了和林霖一起留学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乔微都看在眼里。然而好不容易通过选拔,拿到保送名额,季圆却半点没跟她提过。
霍崤之忙否认,“你别多想,季圆放弃进修了,她现在更想留在国内。”
“撒谎。”乔微有气无力地闭眼,“如果她真的一点儿不想去,一定不怕告诉我。”
正因为害怕乔微知道自责内疚,所以才一点风声也不露。
“大家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继续随意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
“快没有时间了,崤之,你不要和他们一样拦着我,我心里有数的。”
乔微不想耽误大家入学,所以得在他们走前赶紧恢复,把专辑录完。
至于更远,她不敢想,她怕自己等不到那时候了。
睡觉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长,像是发条快转到尽头的时钟,乔微能气息察觉自己的动作和思维也在一天比一天更迟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活力一点点从体内消亡是什么感觉。
只要是乔微开口的事,霍崤之向来没有不答应的。可这一刻,他竟不知这一声“好”字,是如此艰难,费劲了力气想挣出口,喉咙却还是无比干涩。
不要和大家一样拦着她。
“崤之……”
乔微的声音很轻,脸颊白得像纸,只有眼周有些许红晕,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哀求。
“我答应你。”
说完这一句,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霍崤之放乔微躺下,“我去洗碗。”
他怕再多呆一秒,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早上新一轮会诊的结果一遍遍回响在耳侧,像是绕不开的魔咒。
“肿瘤在持续恶化,如果还是不能拿出有效的控制方案,照这样的速度继续扩散,一旦转移,病人很有可能撑不过一年。”
……
那些医生的断言一字一句箍在头顶,越收越紧。霍崤之只要想到这些话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成为现实,便手脚发凉,力气全无。
“崤之。”
临出门前,乔微又喊他一声。
“辛苦你了。”
霍崤之嗓子都硬了,再说不出话,步履仓促又凌乱,慌乱抓紧碗推门而出。
很多话,其实不用开口,他们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
洗手池的水哗啦啦流个不停,霍崤之的碗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手机进了新消息,瞧见屏幕上乔微模样的墙纸,他手上的动作才终于停下来。
照片里的乔微,是第一次化疗出院,戴着白色绒线帽,闭上眼睛,在他的副驾驶,睡得安详又恬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样瘦,唇色里还带着一点粉色。
他曾把她白色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吻了上去,他记得那味道,又甜又软,还带着几分紧张几分甜蜜。
他松了拿碗的手,捂着心脏,沿着墙边,缓缓蹲下来。
他总觉得认识乔微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可事实上,留下的回忆也足够他回味一辈子了。他们一起尝试了很多的事,十指相扣去过很多地方。
他觉得自己再不会这样爱上一个人,恨不得把生命分给她,恨不得用拥有的一切去换她平安健康地活下来。
他们此刻就像是和时间赛跑,谁也不知道乔微能不能撑到找到新药的那天,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没有力气了。
心脏一下一下跳动,每一次都疼得人倒抽气。
手背上落了水迹,霍崤之起初以为是刚刚冲水时没干,直到脸上也是冰凉一片时,才发觉自己是在掉眼泪。
陌生到极点的感觉。
霍崤之记事起便再没哭过,这对他来说是极其屈辱的发泄方式。他抬手捂着眼睛,却不想那液体越流越快,从他的指缝间穿过,落在地面。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喉咙里的一声抽泣。
索性很快又被哗哗的流水声所掩盖。
时隔半月,等乔微终于把自己部分录完的时候,秋天已经来了。
制作人把未经处理的最后一首曲子听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可以想象等上市后,乐队会在音乐界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张专辑无论从意识还是旋律性的把握、乐手的素质,全部都无可挑剔,像精心打磨过后的钻石,完美无缺,璀璨逼人。
尤其最后一首,黎沉逸大师的原曲,经由霍崤之另辟蹊径的改编,乐队完美的演绎,与其说他是一首曲子,不如说它是一段淋漓如流的情感宣泄,无论快乐还是感怀,全部都成熟饱满、浑然天成。
小提琴的轻与复调的重无缝结合,完美的乐声仿佛只浮光掠影匆匆掠过尘世,却留下永生难忘的震撼。震撼到——
即使说它是时下当之无愧的摇滚乐巅峰,恐怕也不为过。
不用怀疑,钟与蔷薇会是最好的乐队,他根本不必为这张专辑的成绩担心。直到霍崤之牵着乔微从录音棚出来时,制作人才从激动中惊醒。
可不是浮光掠影吗?
谁也不知道这支乐队还能走多远,小提琴手还能活多久。
他匆匆摘下耳机尾随上,轻声问道,“还好吗?”
“没事,让您担心了。”她偏头答,扬唇笑了笑。
他猜想,乔微的五官一定被上帝精心雕琢过,是无可挑剔的漂亮。化了淡妆,表面看起来好似和往日无异,只除了举止间那几分绵软——
小提琴放下的瞬间,她仿佛抽丝般被剥去精神气,连站立都只有倚在霍崤之身上,才勉强有了力气。
……
霍崤之帮乔微拎着提琴,走出唱片公司的大楼。
乔微瞧着大楼外微黄新落的梧桐叶,收拢衣摆,只觉得恍若隔世。
去年这个时候,她刚从G大退学,短短一年,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全然改变了。
停车的地方离唱片公司有一段距离,霍崤之原打算过去把车开过来再接乔微,刚走出两步,便瞧见落单的女友被人认出来,团团围住了要签名。
唱片公司外常有蹲守明星的粉丝,最怕他们没轻重,霍崤之来不及皱眉,飞快折返冲进人群,替乔微戴上口罩,把人都隔开。
媒体的报道太细致,人群中有知道乔微身体状况的,怕挤到她,又见霍崤之生气,赶紧帮着维护秩序,叫众人都退开几步,只跟在身边追问。
“主唱,你们的专辑快上市了吗?”
“微微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G市的西柚音乐节马上就开始了,乐队会不会参加?”
……
摇滚在国内并非主流音乐,但意外的,乐队成名的速度远超众人的想象。
首先,他们虽然是一支非常年轻的乐队,却有好几首曲子传唱度极高,其次,乐队成员们从长相到气质都各具特点,很占便宜,音乐节上的风波更是叫乐队彻底声名大噪。霍崤之现在一出门时常被人认出来,和从前相比,生活确实添了许多不便。
穿过一个红绿灯口,好不容易摆脱那群人,察觉乔微走不动了,霍崤之干脆蹲身,将她整个人背起来。
初秋微湿的风抚过面颊,仿佛还夹杂着秋虫的低鸣。人间熙攘,沿路是卖五花八门吃食的热闹小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人群中,唯有两颗心,隔着背脊上羊绒大衣面料,紧紧贴合在一处。
路过公交车站台,宣传海报上挂着附近剧院交响乐团公演的信息,乔微心血来潮,把头探到霍崤之耳侧,悄声道,“咱们今天别这么快回医院,多玩会儿吧。”
乔微难得会这样主动要求,热气拍得霍崤之的耳垂发烫,他当即点头答应。
在星海剧院门口买了票,踩着音乐会开场前十几分钟入了场。
巧的是,这一次开场奏的也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和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听的芝加哥交响乐团那场重合了。
竖琴柔和的分解和弦如潮水般涌入耳畔,重奏的几支圆号有条不紊奏出主题,又与单簧管呼应,轻灵而壮美。
黑暗中,霍崤之摸索着抓到了她的手,附耳悄声问,“你觉得和上一次相较怎么样?”
“我上回没听。”乔微瞧周围坐的人不多,便也跟着压低声音回他。
没听?
霍崤之明明记得她正襟危坐,认真极了的模样。
“那是在发呆。”乔微修正他的回忆。
那一次,她左边坐着刚刚结下梁子的霍崤之,右边是心怀鬼胎的乔母,即便是难得的演出,却坐如针毡,哪有心情欣赏,只硬着头皮坐在位子上罢了。
末了,她顺口问道,“你觉得呢?”
“其实上回我也没听。”
“你不是还闭眼跟着打拍子?”
“那是因为知道你在偷看我。”
那时候霍崤之尚且未意识到乔微对他来说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下意识关注、在乎她的反应。真开始追溯,这份好感其实还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早一点。
第93章 Part 93
音乐会在临近晚上十点钟终于散场。
才走出屏蔽信号的剧院,霍崤之手机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便涌进来,提示音响个不停。
霍崤之回电话的当儿,乔微干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等。
晚风里带着桂花的香气,有点凉,她披着男人的外套,并不冷。这条街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热闹,路灯下,牵手来往的情侣甚至比白天还要多一些。
乔微靠在椅背上,专注看了好一会儿,再回头,却发现霍崤之那边的电话还是没有打完。
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霍崤之张合的嘴唇,还有紧皱的眉心。
大概是察觉乔微看过来,他干脆插兜背过身说话,只留给她一个颀长的背影。
霍崤之这段时间总是很忙,眼底下都是青色。
乔微不知道的是,在她醒后的这段时间里,警察拿到了几个受雇的匪徒证词,给霍仲英的案子又添一记重锤。
在霍崤之的推波助澜下,于蔓花高价给儿子聘的大律师在开庭前以委托方隐瞒事实为由辞去代理职务,临时更换辩护律师,霍仲英的一审不出意外地败落,被重判了。
于蔓自然不服气,又提出上诉。
豪门的兄弟倾轧里,大家长最先考虑的永远不是谁对谁错,而是维护家族利益,保全家族颜面。
他们私底下怎么斗没人管,可抬到明面上来,便是犯了忌讳。
家的意思是让霍崤之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哥哥一马,然而霍崤之这次动了真格,根本不听管教,任凭霍父大发雷霆,铁了心要追究到底,这就和家里站到了对立面上。
霍崤之投了个金贵的胎,自出生落地那天起,奶奶疼他,亲人捧高他,朋友恭维畏惧他,还不曾尝过被人避之不及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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